第 26 章

陳伯宗是狀元郎出身,在翰林院待了三年,後來一直在大理寺做事,平時專與各種刑獄案件打交道。

這次,陳廷鑑依然讓長子主審此案。

考慮到此案涉及到女子的難言之隱,孫氏、華陽、陳敬宗等人都沒有跟過來,選擇在前院等消息,而陳繼宗的妻子郭氏早就不堪清譽受損,跑回東院哭了。孫氏急急派了大兒媳俞秀過去安撫,免得郭氏想不開做傻事。

祠堂。

陳廷鑑讓長子坐主位,他與弟弟陳廷實坐在一旁。

趙氏夫妻與陳繼宗都在地上跪着。

趙氏字字帶淚。自打她被陳繼宗侮辱,夜夜都承受着噩夢的煎熬,後來丈夫又因此斷腿,夫妻倆的日子雪上加霜,再無往日的恩愛甜蜜。

他們懼怕陳家的權勢,本來都準備認了,好在老天爺有眼,陳閣老回來了!

昨日趙氏去買菜,聽見有人說陳閣老正在暗中調查齊氏有沒有行其他爲非作歹之事,準備趁此機會一次肅清,趙氏壓抑了一年的怨恨之火頓時死灰復燃,與丈夫商量過後,她寧可壞了自己的名聲,寧可承受街坊們的背後指點,也要來陳家伸冤!

她說一句,陳繼宗就反駁一句,堅決不認。

因爲事情發生在去年,所謂身上的抓痕咬痕,也不可能被當成證據。

當陳伯宗詢問趙氏是否還有其他證據,陳繼宗眼底掠過一絲得意,這種事,除非被人抓個現場,怎麼可能留下痕跡?

趙氏哭着拿出一個包袱,裡面是摔斷的兩塊兒玉佩:“這是他第一次尋到我家,我反抗時他落下來的!”

陳繼宗冷笑:“這玉佩我早丟了,原來是被你拾得,黑心貪下。”

趙氏:“你後腰有一片銅錢大小的灰色胎記!”

陳繼宗:“我小時候常在河中洗澡,被你丈夫看見了,現在拿來污衊我。”

趙氏氣得渾身哆嗦!陳廷實看看兒子,再看看趙氏,放在膝蓋上的手也不停在抖。他不願意相信兒子做了那等禽獸不如傷天害理之事,可趙氏的眼淚與憤怒,實在也不像是裝出來的。

就在陳繼宗咬定趙氏污衊的時候,趙氏看眼丈夫,忽然低下頭,眼淚無聲滾落,聲音悲慼而絕望:“閣老,陳繼宗身邊有個叫劉勝的小廝,他第一次在溪邊欺我時,劉勝是他的幫兇。”

她的丈夫猛地擡起頭,目眥欲裂地朝陳繼宗撲去!

陳繼宗正要還手,陳廷鑑猛地一拍桌子!

陳繼宗受驚,臉上被趙氏的丈夫一拳擊中,這時,陳伯宗趕了過來,將趙氏的丈夫拉到一旁,朝外道:“速帶劉勝來此!”

聞言,陳繼宗擦擦嘴角的血,輕蔑地看向趙氏,笑話,劉勝跟了他七八年,豈會背叛他?真作證了,坐實他強./奸的罪名,劉勝這個幫兇也別想好過。

一刻鐘後,劉勝被人帶到,他跪在陳繼宗身後,一開始還狡辯,被陳伯宗厲聲追問他去年六月初九的晌午究竟做了什麼而兩次回答居然對不上時,劉勝終於崩潰般,磕着腦袋承認了陳繼宗的禽獸之舉。

陳繼宗還想否認,劉勝又提到一個小廝,對方也曾跟着陳繼宗前往趙氏夫妻家中,負責在外面通風報信。

兩個小廝加在一起,把陳繼宗幾番欺./辱趙氏的經過交待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伯父,你別聽他們的,他們都冤枉我!”

陳繼宗一個人說不過三張嘴,跪着爬到陳廷鑑面前,喊冤喊得嗓子都要叫破了。

陳廷鑑只是面無表情地看着他:“按照律法,強./姦婦人者,當絞,你若覺得冤枉,去與知府說。”

“來人,押送他去知府衙門!”

陳廷實癱坐在了椅子上。

陳繼宗見外面的人竟然真的要過來綁他,懼怕憤怒之下,竟甩開兩個小廝,奪命般往外跑。

前院廳堂,孫氏正把陳廷實以前寄給他們的書信遞給華陽看,無奈道:“京城與陵州隔了兩千五百里地,除了逢年過節派人來祖宅送節禮,這邊出了什麼事我們真是無從得知,雖然如此,若趙氏所說爲真,那我與你們父親也難以推卸失察之罪,實在愧對同鎮百姓,愧對皇上。”

華陽:“母親不必自責,史書所記,多少賢臣良將都因親戚犯事而受牽連,因人精力有限,有些近在眼前的親戚都難約束,更何況隔了千里之遙,只要能及時糾察秉公處置,不叫百姓蒙冤惡戚橫行,父親與陳家的清名便不會受損。” 陳孝宗面露欽佩,慶幸公主通情達理,沒有因爲東院的事看低他們。

陳敬宗看着華陽溼潤嬌豔的脣瓣,想的卻是這人哄起二老來嘴像抹了蜜,對他卻總是挑剔。

忽然,外面傳來喧譁。

陳敬宗第一個衝出廳堂,瞧見陳繼宗野獸脫籠般逃竄的身影,猜到案子有了結果,他冷笑一聲,追了上去。

不多時,在孫氏憂心忡忡的目光中,陳敬宗擰着陳繼宗的胳膊將人押了回來。

陳繼宗髮髻散亂,左邊半張臉有明顯的在地上摩擦過的痕跡。

陳伯宗帶着趙氏夫妻過來了,他將親自陪他們走趟知府衙門。

祠堂。

陳廷實跪在兄長面前,雙手扯着兄長的衣襬,哭得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悽慘:“大哥,齊氏雖然可恨,可繼宗是我的兒子啊,是咱們陳家的骨肉,你怎麼能眼睜睜地看着他去死!”

陳廷鑑目光冷肅地看着院子:“律法面前,沒有親情,更何況,他骨子裡流着的,未必是陳家的血。”

陳廷實哭聲一頓,難以置信地仰起頭。

陳廷鑑扯出衣襬,坐到主位上,心中有氣,話也不想說。

可陳廷實還淚汪汪地看着他,又蠢又笨的模樣。

陳廷鑑頓了頓,對着衣襬上的淚痕道:“齊氏出事時,我讓伯宗審問東院所有下人,你也知道,伯宗在大理寺當差,外面那些凶神惡煞都難以在他面前隱瞞什麼,更何況家裡這些僕婦,其中有兩人神色不對,伯宗細審之後,她們交待,原來齊氏與楊管事早有私情,常以算賬爲由單獨相處。”

齊氏與楊管事,既是表兄妹,又是當家太太與賬房管事,單獨相處片刻似乎也沒什麼,但次數多了,總會有那麼一兩次泄露痕跡,叫人猜到他們行了苟且。

除此之外,陳伯宗早從劉勝二人口中審出陳繼宗的惡行,只是要等聖旨降罪齊氏後纔好處置,因此拖延至今。

當然,這點沒必要告訴弟弟。

陳廷實震驚地張着嘴,先是不信齊氏敢那麼做,卻又想起一些畫面,齊氏給楊管事的笑臉,比給他的多多了。

可,他與齊氏睡過那麼多次,繼宗真不是他的兒子?

他眼珠子轉動,陳廷鑑就知道他在想什麼,臉色更沉了幾分:“單憑相貌,繼宗長得像齊氏,難以分辨,可你看看虎哥兒,尖鼻子肥耳垂,跟楊管事幾乎一模一樣!”

陳廷實眼睛流淚,嘴上卻道:“楊管事是齊氏的表哥,是虎哥兒的表舅爺,有相似也算正常?”

歸根結底,他無法接受妻子給他戴了二十多年的綠帽,無法接受兒孫都不是他的!

陳廷鑑:“這種事情你我怎麼爭辯也難以得出定論,你放心,我已經交代過伯宗,讓他請知府將繼宗與楊管事關在一起,他再暗中觀察。倘若繼宗是楊管事的兒子,楊管事肯定知情,他必然會因兒子入獄而着急,倘若繼宗是你的種,楊管事痛恨你我,只會爲繼宗入獄幸災樂禍。”

這確實是個好辦法,陳廷實否認不了,抱着最後一絲希望問:“如果證明繼宗是我的兒子,大哥能救他出來嗎?”

陳廷鑑垂眸:“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其實死罪也免不了,只是先這麼說,讓弟弟暫且不用太難受。

別說假侄子親侄子,就是兒子們敢奸./污民女民婦,他也會親手將人送進大牢!

陵州城,知府衙門。

李知府聽聞陳閣老家的大公子來了,熱情地出來迎接。

陳伯宗沒跟他客套,家裡出了這種事,他也不可能有那個心情,只將事情原委道明,請李知府秉公重審一遍,還趙氏夫妻公道。

李知府的心思轉了好幾個彎,陳家這是真的要大義滅親,還是做做樣子?

陳伯宗看他一眼,道:“按照律法,趙氏所言與劉勝二人的口證都能對上,已經足以判決,若大人覺得證據不足,我會再尋其他證人過來,協助大人。”

李知府立即明白了,陳家是真的要再滅一親!他忙道:“夠了夠了,大公子在大理寺當差,斷案如神我等早有耳聞,大公子都如此說了,那一定差不了。”

陳伯宗不喜他這奉承姿態,卻也沒必要壞了和氣,提議將陳繼宗與楊管事關在一處。

是夜,陳伯宗來了知府大牢。

他隱在暗處,觀察牢房裡面的楊管事、陳繼宗。

陳繼宗中午關進來的,早跟楊管事罵過陳廷鑑一家了,他這種惡人,自然不覺得強迫一個民婦算多大的錯,反而認定陳廷鑑看不起他們這些沒出息的親戚,寧可狠毒地送他們去死,也不想留着給他丟人。

楊管事不敢小瞧陳廷鑑,他猜測,陳廷鑑已經發現他與齊氏有私情。

再加上虎哥兒那孩子竟然繼承了他的一些容貌特徵……

他與齊氏是死罪,兒子強./奸也是死罪,既然都要死了,死前還是父子相認吧。

楊管事抱住兒子,低聲說了一番話。

陳繼宗愣住了,半晌之後,他突然抓住楊管事的衣領,一拳一拳地打了下去!

他恨啊,如果他是貨真價實的陳家子嗣,陳廷鑑怎麼可能會狠心要他的命?

楊管事並不反抗,目光慈愛又心疼地承受着兒子的怒火。

陳伯宗如來時那般,悄然離去。

次日一早,陳伯宗騎馬出了府城,半個時辰後,抵達陳宅。

陳廷鑑叫來弟弟,一起聽長子稟報。

爲了讓叔父徹底死心,陳伯宗將楊管事與陳繼宗父子相認的畫面描繪成了“相擁而泣”。

陳廷實深深地低着頭,露出來的側臉白如紙。

陳廷鑑示意長子退下,他握住弟弟的肩膀,道:“郭氏沒有任何錯,是咱們陳家委屈了她,如果她願意,我會寫封和離書,厚禮送她歸家。至於繼宗,他違背祖訓觸犯律法,不配再做陳家的子嗣,你寫封恩斷義絕書將他逐出家門,如此,既能斷了他與家裡的關係,也掩蓋了齊氏所爲,於你的顏面無損。”

陳廷實根本還沒有想那麼遠,可大哥什麼都替他考慮到了。

來自兄長的關心讓陳廷實又找到了活着的感覺,眼淚再度洶涌而出,痛苦地跪了下去。

陳廷鑑:……

他煩躁地看着門外。

陳廷實哭夠了,抽搭着道:“我都聽大哥的,那孽種是死是活都與我無關了,郭氏還年輕,回家改嫁了也好。虎哥兒怎麼辦?我不想養他,可也不能隨隨便便把他丟了,他又什麼都不懂。”

陳廷鑑:“楊家住在城內,我會派人悄悄將虎哥兒送過去,他們自然明白,對外就說繼宗罪孽太重,你將虎哥兒送去寺裡修行,日日唸經替父減輕罪過,過兩年再報病逝。”

陳廷實連連點頭,大哥如此聰明,天生就是做官的料。

他紅着眼圈走了,陳廷鑑疲憊地坐到椅子上,一手捏着額頭。

孫氏從側室走出來,默默給他倒了一碗茶。

陳廷鑑發出一聲長嘆。

孫氏一點都不心疼,還很陰陽怪氣:“現在發現了吧,咱們家老四多好,既不作奸犯科,也不用老大不小還讓你幫忙擦腚。”

陳廷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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