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廷鑑除喪後, 花三日功夫招待了一些當地官員親友,然後就操持了弟弟陳廷實的婚事。
陳廷實已經這把歲數了,娶的也不是名門貴女, 婚事並沒有大辦。
大婚第二天, 陳廷實攜新妻方氏來給兄嫂敬茶,在一旁觀禮的華陽這才第一次見到了陳敬宗的新二嬸。
方氏三十六歲了,以前是個孤兒, 被陳家老太太收養,半是養女半是丫鬟的情分。方氏姿色平平, 到了出嫁的年紀她捨不得老太太, 甘願終生不嫁一直伺候老太太。等老太太死了, 陳廷鑑回來後, 問方氏有何打算,方氏沒有去處, 希望能留在陳家,照料老太太的院子。
方氏長得中規中矩, 性子也如此,沒有什麼大聰明,也算不得蠢笨。
齊氏、陳繼宗的惡行敗露後,陳廷鑑將老宅原來的奴僕幾乎全換了一遍,後來他安排方氏去照顧弟弟, 考慮的也是方氏伺候老太太那麼久,與弟弟十分熟悉了, 弟弟孤單寂寞時,方氏還能跟弟弟一起回憶回憶老太太的生平, 他是真沒想到弟弟居然會看上這個年紀、姿色的方氏。
陳廷實跟哥哥說了心裡話:“我都這個年紀了,再娶十五六歲的小姑娘, 人家願意嫁,我也沒那個臉,娶方氏,就是爲了以後有個伴,如果還能生個一兒半女,那是我的福氣,生不出也沒關係,我這麼蠢,也不知道該怎麼教養孩子,沒有反而省心。”
那一身的喪氣,看得陳廷鑑又是生氣,又是酸澀,當然什麼都應了弟弟。
解決了弟弟的婚事,陳廷鑑對已經待了兩年的祖宅也沒什麼可留戀的,朝廷還有一堆事情要做,他迫不及待要回京施展拳腳。
鎮上的百姓們跟着車隊送了很久很久,經過陵州城時,城內官員、大戶以及百姓們也都涌出來相送。
有個因爲家裡園子修的太好便被湘王設計奪去的高姓大戶,因爲公主狀告湘王,湘王一倒,他也拿回了自己的園子,因此心中對公主十分感激。聽聞公主喜歡牡丹,這高姓大戶特意高價購得一盤牡丹珍品“白雪塔”,親自捧來,跪在道邊,要獻給公主。
別的禮也就罷了,聽說有人要獻她牡丹,華陽有些意動。
朝雲、朝月都在車裡伺候主子,心領神會,吩咐車伕停車。
馬車一停,騎馬跟在旁邊的陳敬宗便湊到窗邊。
朝雲挑開半邊簾子,華陽的視線越過陳敬宗,落到了高姓大戶手中的牡丹花上。
此時正值牡丹花季,那盆白雪塔雖然年份不大,開得倒是好,翠綠的枝葉中已經開了五朵海碗碗口大的花朵,纖塵不染的雪白花瓣在陽光下隨着清風顫顫巍巍的,嬌嫩惹人憐愛。
陳敬宗便跳下馬,走過去,對那大戶道:“你這花養得好,公主收下了。”
高姓大戶喜出望外,那樣子,倒好像撿了銀子似的。
他不敢往車窗裡面看,恭恭敬敬地將手裡的白釉粉彩花盆遞給駙馬爺。
陳敬宗接過來,牡丹花輕輕搖曳,白白的兩朵大牡丹幾乎是貼着他的臉晃過。
陳敬宗是個粗人,以前沒覺得那些花花草草有何稀奇,這一刻倒是體會到了白牡丹的美,又香又白的,像她。
車門前面,朝雲挑着簾子,朝月小心翼翼地接過花盆,趁機塞了駙馬爺一張銀票。
陳敬宗隨意一看,竟是張百兩面額,賞的也自然是高姓大戶。
他暗暗牙疼,得虧華陽自己就是公主,不然光靠他那點俸祿,還真養不起她。
簾子放下的一瞬,華陽還在路邊的人羣裡看到一張有些熟悉的面孔,正是上輩子此時早已被湘王害死的陵原縣君。
陽光明媚,陵原縣君一襲素淡衣裙,面帶溫柔笑容站在那裡。
華陽遙遙地朝她點點頭,心情比剛剛收到牡丹更輕盈了幾分。
當年華陽他們南下陵州,路上就用了兩個月,這次北上回京,依然也是差不多的速度,抵達距離京城最近的驛站時,已經是六月中旬。
那盆白牡丹的花早謝了,只剩綠生生的枝葉,儘管如此,每次停宿,朝雲、朝月還是會將這盆花搬到公主的房間,該澆水澆水,該擦葉子擦葉子。
車隊入住驛站需要時間安頓,陳敬宗更是與周吉一起,將驛站裡裡外外都檢查了一遍,以免藏有身份不明之人。
等陳敬宗巡視完畢回來,就見華陽已經沐浴過了,披散着一頭尚未乾透的烏黑長髮坐在桌子旁,正認認真真地親自擦拭着牡丹的葉片。白嫩嫩一張美人面掩映在綠葉之後,好似那枝葉裡重新開出了一朵白牡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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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原本好像在哼着什麼小曲,瞥見陳敬宗,才停了聲,可她神色輕鬆、目光愉悅,顯然心情正好。
陳敬宗便吩咐正要出去的朝雲:“準備蓮花碗。”
一心收拾花草的華陽臉也紅了幾分,瞪他道:“還在外面,你少胡來。”
陳敬宗在她旁邊坐下,喝過茶水,才道:“前面兩個月我都沒張羅,今晚是在外面過的最後一夜,咱們又單獨佔了一個小院,你應我一次又如何?”
華陽只看手裡的葉子:“你也說了最後一夜,兩個月都忍了,再忍一晚又何妨?”
陳敬宗:“我是覺得,明天進了宮,你大概會在宮裡住十天半個月才捨得出來。”
她還真是這麼打算的,她跟着夫家在外面住了兩年多,別說回宮住半個月,就是住半年,陳家也沒什麼可指摘的。
也正是因爲如此,華陽就隨陳敬宗準備去了,夜幕一降臨,她先躺到牀上睡覺。
陳敬宗陪她睡,到了半夜,他自然而然地醒來,撈出東西就來抱華陽。
驛站的牀早已有了年頭,吱嘎吱嘎地彷彿隨時都可能會塌,華陽可不想與自己的駙馬鬧出這等可能會被記入野史的荒誕笑話,無奈之下,終於肯同意陳敬宗早已肖想多次的那個法子。
窗邊有張小桌,桌沿原本與牆壁隔了一掌左右的距離,被華陽一撐,沒多久就捱上了牆。
桌子是再也動不了了,桌上的牡丹花盆卻沿着桌面朝牆那邊一下一下地滑了過去,在夜晚呈現墨綠色的牡丹葉子微微地震動着,看得華陽以後可能再也無法面對這盆牡丹。
當華陽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的時候,陳敬宗撥開她耳邊的散發,親了一口。
清晨天一亮,衆人用過早飯就重新登車了。
華陽很困,幸好她的馬車足夠寬敞,她懶懶地躺在榻上,補了一個多時辰的眠。
當京城厚重巍峨的城牆已經遙遙可望,陳敬宗在外面敲了敲窗:“再有兩刻鐘進城。”
朝雲、朝月忙把公主喚醒,一個打溼巾子幫公主淨面,一個迅速準備好珠寶首飾。
這邊剛打扮好,陳敬宗的聲音又傳了進來:“城門下有太子儀仗。”
朝雲笑道:“公主離開這麼久,太子殿下一定想壞了。”
華陽照照鏡子,確定自己只有左臉壓出一道淺淺的睡痕,除此之外並無其他異樣,便一心等着姐弟重逢。
車隊來到城門下,爲首的公主車駕最先停車。
馬車未停穩,陳敬宗已經下了馬,朝迫不及待往這邊跑來的尊貴少年郎行禮:“微臣拜見太子殿下。”
他自然見過陳敬宗,然而因爲姐姐成親沒多久就跟着陳家衆人去了陵州,導致太子也只見過這姐夫屈指可數的幾次。
兩年多過去,太子都快把駙馬爺的樣子忘光了。
而此時站在他對面的男人,穿着絳紅色繡麒麟補子的駙馬公服,面容英俊身形挺拔,縱使彎腰做臣服之姿,依然令人覺得他氣宇軒昂。
無論男女,長得好看都會佔些便宜,縱使太子對自己的先生陳閣老心存不滿,面對這樣的姐夫,他暫且也生不出什麼嫌惡情緒。
“駙馬免禮。”太子淡淡道,視線已經瞥向停下來的馬車。
朝雲、朝月先跳了下來,擺好凳子再一起攙扶着公主下車。
華陽一露面,太子臉上的冷淡就不見了,嘴角翹起來,眼睛也亮晶晶地望着姐姐。
華陽的目光亦早早定在了弟弟臉上。
今年的弟弟才十二歲,也算是個少年郎了,然個子仍矮了她半頭,被不遠處的陳敬宗一襯,更是孩子模樣。
華陽一下車,便走過去,將弟弟拉到了懷裡。
陳敬宗臉色微變,再看太子,露出來的兩隻耳朵都紅了。
“兩年不見,弟弟怎麼長高了這麼多?”
鬆開弟弟後,華陽扶着弟弟的肩膀,上下仔細端詳道。
太子不由地挺起胸膛,與此同時,他也在觀察姐姐。
從太子開始記事起,他便知道姐姐是皇宮裡最美的人,哪怕姐弟倆天天見面,太子也會經常被姐姐的美貌打動,只覺得父皇再寵愛姐姐都是應該的,等他將來做了皇帝,也會繼續像父皇那樣寵着姐姐,讓姐姐衣食無憂,誰敢惹姐姐生氣,他必然會替姐姐做主。
然而兩年多不見,太子發現姐姐變得更美了,梳着他還是不太習慣的新婦髮髻,那臉龐卻嬌豔勝過牡丹,眼眸清澈明亮,宮裡最亮的黑珍珠在姐姐面前也要黯然失色。
“姐姐,姐姐好像瘦了。”
太子有些笨拙地道。
其實他是想誇姐姐更美了,但這種話略顯輕浮,可又必須說點什麼,太子只好胡謅了一句。
華陽笑,上輩子她回京時的確是憔悴了不少,這輩子卻絕對沒有那個問題,尤其是她剛剛還照過鏡子,那氣色比塗了胭脂還好。
“明明是胖了,就你嘴甜。”華陽趁機捏了捏弟弟的臉蛋,當然,她用自己的身影擋住了後面正快步趕來的公爹等人。
太子臉更紅了,從他七八歲的時候,他就抗拒被人捏臉,只有姐姐可以捏一捏。
華陽捏了一下便鬆開了手,往旁邊讓開一步。
“臣陳廷鑑見過太子殿下。”
陳廷鑑率領妻兒家小,鄭重行禮道。
太子抿脣,看眼姐姐,他換出笑容,走過去親自扶起陳廷鑑:“先生免禮,先生遠道而來舟車勞頓,母后特意派我來城外迎接先生。”
陳廷鑑忙又朝宮裡的方向拜謝帝后的恩典。
太子不想陪陳家衆人嘮叨,虛禮過後馬上道:“先生請登車吧,父皇已經在宮裡等候多時。”
陳廷鑑恭敬道:“請殿下、公主先。”
太子點點頭,拉着姐姐的手去了他的太子車駕。
華陽隨着弟弟往前走時,餘光瞥見旁邊的陳敬宗,這傢伙穿着公服顯得十分正經,也沒有多看她什麼,任誰也想不到昨夜他有多孟浪。
太子的車中擺了冰鼎,還備了新鮮可口的瓜果。
“姐姐累了吧?”
少了外人,太子自在多了,見姐姐臉頰紅潤,當姐姐熱了,主動拿起扇子幫忙扇風。
華陽笑道:“還好,只是剛剛曬了會兒太陽,你呢,在這邊等多久了?”
太子:“半個時辰吧,母后怕我接空了,早早把我攆出來了,哼,要不是姐姐也在,我纔不想出來挨曬。”
如果說華陽對公爹的敬重有一大半是因爲重生前親眼見證了公爹立下的功績,那麼母后對公爹的敬重與賞識,纔是因爲真正的識人之明,否則母后也不會撮合她與陳敬宗。
母后一直要弟弟謹記公爹的教誨,要弟弟像普通弟子那般尊敬公爹,包括這次公爹回京,母后也派了弟弟出城迎接。
華陽耳濡目染久了,竟覺得這是應該的,弟弟也不該抱怨什麼。
可是現在,再聽到弟弟的抱怨,華陽忽然心生警惕。
是不是正因爲所有人都要弟弟敬着公爹,弟弟心裡不願意,又必須忍着,久而久之就忍成了怨?
就像她上輩子嫁陳敬宗,她不喜歡那個粗俗的男人,每次私底下對母后抱怨,母后也只會勸她多去了解陳敬宗的好,她聽了心煩,越煩就越不待見陳敬宗,甚至還減少了進宮去看母后的次數。
那時候她是孩子心性,眼前的弟弟,更是真正的少年郎。
甭管道理不道理的,是人總有喜好,逆着這份喜好來,心情能好?
普通孩子也就罷了,弟弟以後可是要做皇帝的,他此時記恨誰,將來就有報復回去的能力。
想通這點,華陽沒有像母親那般勸說弟弟要真心敬重公爹,而是又抱了弟弟一下,高興道:“你這麼想姐姐,就不枉我在陵州時也天天惦記着你。”
一提陵州,太子來了精神:“姐姐,你給我講講湘王的事吧,那混賬到底有沒有欺負到你?”
華陽笑了笑,開始給弟弟講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