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廷鑑還在陪景順帝說話, 陳伯宗、陳敬宗先退出了御書房。
宮裡不是交心的地方,陳伯宗縱使有一肚子話想問弟弟,暫且也只能忍着。
走出一段距離後, 陳敬宗先對他道:“我剛領了大興左衛的差事, 等會兒過去就直接住衛所了,母親那邊你替我跟她說一聲。”
陳伯宗:“風風火火的,就差這一晚?今晚先回家, 父親肯定有話問你。”
陳敬宗:“我跟他沒什麼好說的,算了, 等會兒富貴還要回去替我收拾東西, 我讓他去知會母親。”
武官的速度又哪裡是陳伯宗追得上的, 除非他也像弟弟那般龍行虎步,然而身爲文官, 除了遇到急事,走路也當保持不急不緩的步姿。
陳廷鑑重回內閣, 着實忙了一上午,可是再忙,他仍然還兼着太子太師的官職。
下午,陳廷鑑抽出半個時辰來東宮教導太子。
這也是陳廷鑑回京後第一次單獨與太子見面。
太子規規矩矩地坐在東宮學堂,見到陳廷鑑, 他再規規矩矩地站起來,行禮:“弟子見過先生。”
陳廷鑑面露欣慰, 只覺得宮裡的太子比自家老四小時候懂事多了。
陳廷鑑有四個兒子,前面三個啓蒙時都在陵州祖宅, 他沒能親自監管。等他終於在京城穩定下來,也買得起一棟能安置所有家人的大宅子把母親妻兒兄弟都接過來時, 老三都八歲了,只有老四剛剛三歲,與他後來初次教導太子時的小太子同歲,所以,陳廷鑑總是習慣地將小時候老四的表現與太子做對比。
陳廷鑑始終覺得,他的四個兒子,屬老四命最好,小小年紀就可以跟在他身邊,從小接受他這個父親的親自教導,上面的三個哥哥都遺憾地錯失了幾年。
也是因爲如此,陳廷鑑一直相信,得到他最多教導指點的老四,一定會成爲兒子裡面最優秀的那個!
陳廷鑑把他沒能傾注在前面三個兒子身上的父愛,全都傾注在了老四身上!
他怎麼又料到,不曾親自教導啓蒙的三個兒子個個都聰慧知禮進退有度,秀才舉人等功名唾手可得,毫無難度,偏偏老四生了一身反骨,越大越不愛讀書,天天上牆揭瓦,叫下人看着他也沒有用,或是翻牆或是鑽狗洞,老四總能溜出門去,天不黑就不肯歸家!
陳廷鑑白日要操心政事,晚上回家還要被兒子氣,心力交瘁,妻子也溺愛老四不肯跟着他一起嚴厲管教,沒辦法,陳廷鑑最後只能放手,讓老四習武去了。
老四帶着武師傅跑回了祖宅,沒幾年,陳廷鑑開始給太子當師傅。
第一次看到三歲的小太子,陳廷鑑彷彿看到了剛進京的三歲的老四。
那一刻,陳廷鑑暗暗發誓,他一定要教好太子,一定不能讓太子變成第二個老四。
此時太子彬彬有禮的表現也證明,不是他教導的方式有問題,而是老四桀驁不馴、冥頑不靈!
還禮過後,陳廷鑑落座,摸摸鬍子,先詢問太子功課的進度。
畢竟是久別重逢,太子看陳廷鑑也覺得新鮮,一一認真回答。
這節課主要是溫故知新,師生關係融洽,下課時,陳廷鑑從帶來的書箱裡拿出兩本精心裝訂的書,笑容溫和地對太子道:“這是臣在陵州時編纂的一套書,名爲《帝鑑圖說》,現在送給殿下,希望殿下喜歡。”
太子走過來,接過書,一本交給身邊的大伴太監曹禮,他打開上面的一本。
陳廷鑑道:“明日開始,臣每日會爲殿下講解一則帝王事例。”
太子很高興,一高興也不矜持了,關心問:“聽姐姐說,先生在陵州時身體有疾,幸得李太醫醫治才轉危爲安,不知先生現在可完全康復了?”
陳廷鑑脣角的笑容微微僵硬,幸好被鬍子擋住了:“有勞殿下掛念,臣如今已無大礙。”
太子:“那就好,先生可千萬要愛惜身體,內閣諸事還都指望您爲父皇分憂。”
太子休息一會兒,又去上了半個時辰的武課,然後就帶着這兩冊《帝鑑圖說》去棲鳳殿找姐姐。
盛夏時節,華陽見弟弟一路走來滿頭大汗,小臉也因爲練武紅撲撲的,先叫朝雲、朝月端水服侍弟弟淨面。
太子洗臉時,華陽翻了翻弟弟帶來的書。
這套《帝鑑圖說》上輩子她就見過,也是弟弟拿過來的,但在弟弟顯擺之前,她並不知道公爹服喪時還編了書。
《帝鑑圖說》上部彙集了前史二十三位帝王的八十一則賢明事蹟,下部羅列了二十位昏君的三十六則劣行。
公爹用詞簡短易懂,還巧思地爲每則事蹟都配了一張簡圖,人物生動有趣。
弟弟、父皇都很喜歡這套書,命司禮監廣爲印刷,華陽也收藏了一套。
“姐姐,陳閣老給你看過這部書嗎?”
收拾乾淨了,太子坐到華陽旁邊,興奮地道,他喜歡那些簡圖,比全是字的書有趣多了。
華陽笑道:“此乃閣老專門送給弟弟的,我還不曾見過。”
華陽陪着弟弟一起看,看到那些生動的帝王、臣子畫像,華陽回憶道:“前年駙馬生辰,陳伯宗、陳孝宗送的賀禮都是字畫,今日瞧見閣老的墨寶,我才知道兩位夫兄的天分是從哪裡所得。”
太子倒是經常看陳廷鑑的字,順着姐姐的話問:“駙馬生辰,閣老沒送他禮物?”
以前他過生辰,陳廷鑑都會送他禮物。
華陽:“早就不送了,陳閣老是嚴父,駙馬他們幾兄弟從十歲起,家裡便不會特意爲他們慶生。”
太子明白了,再看手裡的書,自言自語似的道:“不知道他編此書用了多久。”
華陽:“這個姐姐也不清楚,料想一年總是要的,也是閣老有心了,陵州那地方冬天溼冷溼冷的,陳家的屋子也沒有修地龍,姐姐給你們寫家書時都要趁晌午陽光好的時候抓緊寫。你發現沒,姐姐冬天寫的家書總是特別短,那可不是我故意偷懶,實在是手都要凍僵了。”
太子先是同情姐姐,然後腦海裡就浮現出陳廷鑑一邊朝手心呵氣,一邊低頭繼續編書的畫面。
陳廷鑑雖然嚴厲,對他還是挺好的。
華陽忽然幫弟弟合上書,笑道:“書留着以後再看,咱們先去母后那邊用飯吧。”
景順帝也在,他倒是提前從陳廷鑑那裡看過這套書了,見太子喜歡,他也很高興。
做皇帝的都被臣子鞭策着要當明君,其實那些話聽多了,哪個皇帝都膩味,譬如景順帝,他知道做明君會被朝臣百姓誇獎,可是天天早朝、每個奏摺都要自己批閱,還不能流連後宮,那種日子一點都不舒服。話又說回來,景順帝雖然不想辛苦做大明君,他卻希望兒子能成長爲一代明君,反正辛苦的是兒子,不是他。
聊過書,景順帝對女兒道:“上午朕見了駙馬,他放着錦衣衛的清閒差事不做,竟跟朕討了大興左衛指揮使的差事,說要替朕練兵。”
怕戚皇后、女兒、兒子不明白,景順帝還解釋了大興左衛年年比賽墊底的情況。
華陽露出驚訝的模樣。
其實上輩子他們從陵州回京後,陳敬宗也是去了大興左衛。
那時候他們夫妻感情不和,陳敬宗大部分時間都住在大興左衛的衛所,只有每個月的休沐或是逢年過節,陳敬宗纔會回陳家居住。時間匆匆過去,第二年五月父皇駕崩,六月豫王造反,陳敬宗跟隨大軍去鎮壓,最後一去不回。
華陽忽然發現,她根本不能回憶這些,每次只要想到陳敬宗的英年早逝,她都會心酸、心軟,以及一絲絲後悔。
爲什麼上輩子她沒有對他好一點?
觸景傷懷,華陽多多少少還是泄露了一絲情緒。
太子理解錯了,問:“姐姐是不是擔心駙馬今年也墊底,害你也跟着丟人?”
華陽:……
她被弟弟單純的猜測逗笑了,見父皇、母后也都誤會她是怕這個,順勢苦笑一聲,道:“是有那麼一點。”
景順帝:“這個簡單,每年抽選各衛所參賽的士兵,都是朕從呈遞上來的兵冊名單裡隨意勾選,到時候你讓駙馬把他們衛所裡最出色的十個兵的名字寫下來,朕暗中幫他一把,就算拿不到前三,總也不至於墊底。”
華陽笑道:“父皇對女兒真好,只是女兒可不想勝之不武,駙馬那脾氣,他也絕不會同意這麼做,算了,他既然敢跟您討這差事,就讓他放手去做好了,回頭若還是最後一名,丟人的也是他自己,與我無關。”
景順帝:“就憑他在陵州衛的表現,朕對駙馬還是有信心的。”
戚皇后嘆道:“希望駙馬不會讓您失望吧,還是太年輕了,一點都沉不住氣。”
華陽默默地夾菜。
陳敬宗不是沉不住氣,他是真的不想在錦衣衛吃白飯,他寧可冒被衆人恥笑的險,也想爲朝廷做些實事。
他連她這個公主都不肯曲意逢迎,又怎麼甘心只做別人口中陳閣老的四子、華陽公主的駙馬,虛度光陰一事無成?
他那一身骨頭,比石頭還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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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陽在宮裡住了小半個月,六月二十九的早上,華陽派吳潤去了趟大興左衛,告知陳敬宗明日她要出宮了,讓陳敬宗記得進宮給父皇、母后請安,順便接她回陳家。
她也可以自己回去,可她就是要讓陳敬宗來接,這才符合她公主的威儀。
吳潤趕到大興左衛時,陳敬宗正赤着膀子在演武場上操練士兵。
如陳廷鑑所說,京城二十六衛的士兵都是從各地精心遴選出來的健壯男兒,哪怕上層軍官操練的不認真,這些士兵的底子都在,放眼過去個個長得人高馬大,而且天子腳下,沒有官員敢奴役士兵們去做苦差,吃喝也都充足,便只讓一些士兵養出了懶骨頭。
陳敬宗不想去了解前任指揮使爲何懈怠行事,現在他來了,他便要一一抽去這些士兵的懶筋。
經過這十來日的調./教,那些仗着家裡有些權貴親戚的刺頭兵已經被駙馬爺收拾老實了,一個個都很聽話。
炎炎夏日,所有士兵都像陳敬宗那般脫了外袍,只穿一條褲子,露出肩膀,汗流浹背。
吳潤一個玉面公公來到這種地方,簡直就像羊羔進了狼窩。
好在士兵們都知道他是宮裡的人,沒有一個敢輕視。
陳敬宗從排列得整整齊齊的士兵中走出來,又拿鞭子抽了一個出拳不夠有力的士兵,這纔將鞭子拋給富貴,朝吳潤走去。
他身後是五千多個精壯將士,可在這五千多將士面前,陳敬宗依然鶴立雞羣。
豆大的汗珠沿着他英俊的臉龐滑落,那健碩的胸膛、勁瘦的腰腹也是汗光淋淋。
吳潤既無法想象公主該如何與這樣的駙馬相處,又在心底欽佩這般鐵骨錚錚的男兒。
當陳敬宗停下腳步,目光詢問地看過來,吳潤微微躬身,笑着道:“稟駙馬,奴婢奉公主之命而來,公主說她明日要回府了,囑咐您一早去宮裡給皇上、娘娘請安。”
陳敬宗面無表情地點點頭:“知道了,你轉告公主,我今晚回城。”
陳敬宗繼續去巡視士兵。
一個士兵突然後頸發癢,癢得受不了那種,他偷偷撓了一下,一擡眼,就見駙馬爺正盯着他。
士兵不由看向駙馬爺手裡的鞭子。
就在他擔心駙馬爺會抽過來的時候,駙馬爺居然若無其事地走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