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行，其實是件很麻煩的事情。
其實，展昭是很怕麻煩的一個人。
江湖，在展昭看來，也並不是什麼好地方。
其實，他更喜歡安安靜靜地呆在一個地方，比如常州的老家。
但是，他的母親一直想要他出人頭地，即使是在臨死的時候，都惦記着他的一生的聲譽。
“好男兒志在四方，昭兒，不必爲我守孝，你應該向更遼闊的地方行進。”
其實，這是可以理解的，畢竟他的母親容氏本身是個江湖女子，還曾經在江湖上掀起過一番駭浪，只不過後來被展父拐走了，便從江湖上退了出去。但是，她骨子裡江湖兒女的豪邁還沒有退去，於是將自己的志願承載到自己的孩子身上。
展昭還有個哥哥，名曰展霖。
展霖雖然在江湖上也是有着名聲的，但是本質卻是個十足的商人，武功雖然有，但是確實還是擺不上臺面的，雖然說他只是三腳貓的功夫是貶低了些。
總之，就是不上不下的，比不得那些跑江湖的，但是還是要比一般的生意人要好上不少。
於是，展夫人的江湖夢就只能放在展昭的身上了。
“就當是完成母親的遺願吧！”展霖拍拍展昭的肩膀，又回到櫃檯邊上，將算盤上的白玉珠子打得噼啪響。
“母親的遺願……嗎？”展昭託着自己的下巴沉思。
事實證明，展昭是個孝順的孩子。
容氏叫他不要守孝，叫他往更遠的地方看齊，他就真的開始考慮起這件事情了，畢竟那是母親最後的願望。
至少，不要讓他的母親已經上了天之後，好覺得遺憾不已。
展昭嘆氣，他還沒有走出師門，還沒有從師父那裡獲得出師的權力，這次出現在這裡都是特地到師父那裡得到的特例，說了下不爲例。
展昭的師父是個很嚴厲的人，偏偏他又是個樣樣都會的人，於是他想着讓展昭也什麼都學，還不能那樣隨隨便便地學，“既然已經開始了，便要將事情做到底，不可半途而廢”，展昭的師父是這麼覺得的，也是這樣教導展昭的。
展母容氏過了頭七的時候，展昭就辭別了自己的兄長，回去了師門。
“昭，母親的遺願，你可不要忘記了。”
“小弟記下了。”
但是，展霖也是知道，自家的弟弟，處在一個相當嚴厲的師門，展昭這麼一去，沒有一年半載是回不來的，更不要說是在外闖蕩江湖了。
那個時候，展昭不過十四歲。
十四歲的少年，有些懶散，但是可以肯定的是，雖然他看上去很是風光，但事實上他並不是那麼開心。
或許，將來他在別人眼裡謙謙君子溫潤如玉的性子，和這個時候的嚴師格外嚴厲的修習有關；又或許，將來他在每一件事情上的細膩，和母親這個時候的病危有着直接的關係。
十四歲，正是一般的孩童最爛漫的時光。
或許是在書院裡如坐鍼氈，一邊腦海中想着坐在上座的夫子什麼時候纔會好心地說上一句“今日的課程就到這裡，你們記得回去要好好複習功課”，一邊想着課後和鄰居家的姑娘去什麼地方玩耍，以充實自己短暫的童年；
或許是站在自己師父的面前，打出一套剛剛從師兄那裡學來的拳法，等待自家師父撫着自己的鬍鬚，嘴角帶笑，滿意地一句誇獎：“不錯，這回還真的挺像樣的。”
但是，在這個年歲經歷了生離死別的，卻是不多。
展昭在很久之前，就經歷過了。
那時，他跪坐在父親的病榻前，咬着牙，紅了眼眶。但是，那時，他的母親將自己的芊芊玉手緊緊捏着他的肩膀，沙啞着本來好聽的聲音說道：“男兒有淚不輕彈，不可哭，那是懦夫才做的舉止。”
於是，自小，他便養成了隱忍的習慣。
忍着，不會有事情的；忍着，只要過了這一段時間就好了；忍着，不管是什麼樣的事情，都是會過去的；忍着，只要挺過去了，就沒有事情了。
若是挺不過去，想來也是不會有什麼事情的，因爲他沒挺過去，所以不存在這個世上了。
展昭對生命的理解，就是這樣。
挺過去了，就是活着；挺不過去，便是死了。
有人說，這世上沒有聽不過去的坎。展昭聽了，一笑了之。
怎麼會沒有？若是沒有，又怎麼會出現那麼多的死去之人？不管他們是被人殺害的，還是被病痛折磨的，都是死了，都是因爲沒有挺過去。之所以會有人這樣說，只是因爲他還沒有遇到過不去的坎。
若是遇到了，想來他也是沒有機會說的了。
忙忙碌碌的日子，直到他的師父也遇到了那道過不去的坎，才最終結束了。已經經歷了過多的生離死別的展昭，對這樣的事情，也似乎已經麻木了。
不想哭了。
但是，看着原本是鮮活的一條生命，就這樣慢慢地從□□裡面流走，即使他看了太多的生離死別，還是會覺得難受。
更何況，這還是和自己關係匪淺的師父。
那時，展昭不過十五，在自家母親逝世後也就大半年的時光。但是，世事無常，在這大半年裡，這鮮活的生命就被染上了污濁的東西，將之一點一點地侵蝕，讓它被自己吞噬。
都說是邪不勝正，但是那只是人們選取了一部分在看的緣故，或許在其他的地方，別人看不到的地方，還有着很多正不勝邪的存在，只是很多人將他們視爲自然事件。
因爲，再怎麼正義的人，都是敵不過閻王的筆。
那支寫滿了邪惡的筆，在閻王的手下發揚光大，在不知不覺中牽走了無數的人的生命。
就連武功高強如師父者，都是逃不過他的利爪的。
“昭，世事無常，這不是身爲普通人的我們能夠控制得了的，咳……”看來師父真的已經病入膏肓，展昭端着藥碗的手也隨着常年陪伴着自己成長的師父輕聲的咳嗽聲音微微地顫了顫，“不用擔心，師父很高興有你在，這輩子也就你這樣一個徒弟能讓我安心去了……”
他說話的時候已經覺得吃力，就連聲音也慢慢地輕了下去，只是脣邊的笑意在昭示着，其實現在的他還是挺高興：“你讓爲師很滿意，這樣，你師孃也是會開心的吧……”
師孃？這是個在展昭心裡邊很遙遠的名詞。
他的師父是個很嚴肅的人，同時又是個很清心寡慾的人，展昭覺得自己的師父，很有可能是還俗的和尚，在他的身上已經找不到愛恨癡嗔七情六慾，似乎人的本性都已經被他自己抹殺掉了。
“昭，你記着，若是日後在江湖上見到雷雲澤，讓他到地府找我……”
雷雲澤？是什麼人？
展昭將藥碗放在桌子上，想着將師父扶起來喂他吃藥的同時，再問問那個雷雲澤究竟是個什麼人物，與師父有什麼樣的仇？
但是，上天並沒有給他這樣的機會，等他回過頭來的時候，曾經在他心目中一度無人能敵的師父，已經吐出了最後的一口氣，原本神采奕奕的眼睛，也已經變得無神。
再不復昔日光彩。
展昭抿了抿脣，說不明白心裡究竟是什麼感覺。
或許，什麼感覺都是有的；又或許，其實什麼感覺都沒有了。
一直以來，他都以爲自己已經麻木了，看過了那麼多親人的死亡，從父親的病危，到母親的生命盡頭，一點一點，點點滴滴，他都是看在眼裡的，但是此時他發現，其實由閻王筆帶來的死亡，無論是誰，無論經歷過多少次，都是不可能習慣的。
展昭看着牀榻上師父無力垂落的手，帶着深深淺淺的皺紋，倏地就覺得鼻子一算，隨即眼眶也變得通紅，但是明明已經到了眼眶的液體，固執地沒有淌下來，就像他一直以來那樣，忍得辛苦，但是再怎麼辛苦，他都忍得。
男兒有淚不輕彈，師父說過的。
若是哭了，即使是在天上，師父也是要不高興的。
抿了抿脣，將所有的情緒壓進胸膛，撩開了淺藍色的衣襟下襬，跪在亡師的榻前，“咚咚咚”三聲，在不算大的屋子裡悠悠迴盪，同時將展昭原本白皙的腦門敲得通紅。
“師父，展昭定不負您所望。”
展昭定不負您所望，這像是一個誓約。
展昭慢吞吞地從地上站起，似乎很是不捨。薄薄的脣還是緊抿着，在壓抑着什麼，又像是想要再說些什麼，但是又說不出口，於是只能這樣手足無措地站着，並不知道自己究竟應該做些什麼。
梨園，是個很奇怪的地方，是建在蘇州府的一座山上的。那裡，只有兩個人來往，展昭和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
梨園是造的非常好的莊園，依山傍水，風景也是相當秀麗，但是因爲那裡實在是建的太偏僻了，所以很少有人會從那裡經過，也很少會發現其實那裡還有那樣一個風景那般好的地方。
那老人是展昭的師父，是從江湖中隱退下來的武林高手，但是這一生，最滿意的還是展昭這個關門弟子，即使他在生前並沒有誇過他，所有的誇獎都是在死前的那一刻，覺得再不說，恐怕之後就再沒有說的機會了，才說出了口。
也因爲那地方的偏僻，所以老人死後，所有的事情都是展昭一個人處理的。好在他經歷過不少的生離死別，葬禮這種事情，即使是沒有真正做過，但是也是能學個七七八八，所以展昭即使只有一個人，都是能辦得好的。
但是，當他看到原本是活生生的生命，到最後只留下一座冰冰冷的墓碑的時候，還是覺得苦澀。
師父說的不錯，世事無常，誰都不會知道，自己下一刻會經歷什麼事情，誰都無法看透上天究竟在想什麼。
結果，師父留給他的，也就只有一把巨闕，那樣一把黑金古劍。
也好，至少也能留個念想。展昭輕輕勾起脣角，笑意中卻是數不清楚的苦味，久久的散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