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 總是來得很微妙。
兩個春秋,又是兩個春秋。
展昭晃了晃頭腦,覺得有些沉重。
有些事情無論如何都是忘不了的, 但是有些事情卻是怎麼想要記住都是記不住的。
日子像是回到了很久以前, 那時只有師父和他, 呆在蘇州的某座山上的不大也不小的梨園, 梨園後邊是成片成片的竹林, 墨竹,是師孃的名字,很有詩意。
師父很喜歡的名字。
展昭覺得, 在自己還沒有來到這個梨園之前,師父是不是就像自己現在這樣, 有些無所事事?
襄陽一戰, 歿了白玉堂, 失了展昭。
在那之後,無論是朝廷還是在江湖上, 都沒有了展昭這個人,白玉堂更是,天下人都知道,當年風流天下的白五爺隕歿在襄陽王建造的那個逼宮的陰謀中,死在那個萬惡的沖霄樓中。
何必呢?這麼對待一個十幾歲的少年, 實在是殘忍了些。
難得的, 一向被譽爲“溫潤如玉, 謙謙君子”的展護衛在聽到那個消息之後, 竟然殺紅了眼, 染了鮮血的巨闕,像是被喚醒了一樣, 嫣紅的粘稠的液體從劍刃上順着劍體優雅的身姿滑下,在劍尖停留了不過一個瞬間,滴下,落在地面,又綻放了開來。
死了……
死的究竟是誰呢?
雖然趙禎並沒有將展昭殺頭,但是畢竟是殺多了人,死罪能免活罪難逃,展昭被革了職。
在朝堂上呆了不過一年,展昭又是那樣一個自由自在的江湖人。
哦,不,他也不能稱之爲江湖人,畢竟他鮮少在江湖上出現。
但是,還是有人見過他的。
展昭靠在曾經住過的屋子裡邊,很安靜,像是失了靈魂一樣,只是靜靜地注視着手上的書本,卻是很久都沒有翻過去一頁。
死,是一件多麼容易的事情。
他曾經以爲,自己已經遇到了很多的生離死別,再見到的時候也能冷眼以對,但是沒有想到,只是因爲那些人不夠深得他心而已,白玉堂死的時候,他確實是有一種自己是不是快要瘋掉的莫名的感覺。
他覺得自己可能得了什麼病,但是醫書並不能給他答案。
展昭放下了手上的書,上邊密密麻麻的字其實很久以前他就已經記在了腦子裡邊,他只是伸手,輕輕按住自己微微發疼的太陽穴,不知道自己究竟犯了什麼病。
有時候,會想起一些事情,這對於展昭來說是非常不可思議的事情。
展昭的健忘症無論是在廟堂還是在江湖都是非常有名氣的,哪怕現在將人記住了,但是隻要一個轉身的時間,他就能夠輕而易舉地將人忘記,然後在對方無比氣急的時候,溫文爾雅地笑,非常理所當然。
但是,現在展昭竟然會不自覺地想起一些過往的事情,展昭自己都覺得相當不可思議。
最不可思議的是,那些片段之中,總是會有一個白玉堂。
已經兩年了,他竟然還沒有將白玉堂的長相忘記,實屬難得。
展昭有些自嘲地笑。
曾經在陷空島上的通天窟裡邊,他很是一本正經地跟白玉堂說“等等,你過來”,想着的也確實是下一次見面的時候能將人記住,而不會因爲將人的長相忘到不知道那個角落去而將人得罪了,那個時候的白玉堂,在他的心目中還是個相當會惹事的傢伙,卻在不知不覺中竟然將人記到了心裡去。
展昭的心很小,只記得他覺得值得記住的人,只記得住他覺得值得讓他記住的事情,其他的事情在他那裡都是一片空白。
別人的事情,與他何關?
展昭是個冷淡到有些冷血的人,與他沒有關係的人和事情他都是直接將他無視,就算有些時候會出手相助,也不過是潛意識裡覺得應該這麼做而已,而不是覺得這個人可憐而去相助。
但是,不知不覺中,他竟然將白玉堂的事情放到了心上,或許就像是兩年前,他捨不得他離開一樣,將他放在了心裡。
他對白玉堂究竟是個什麼心理,他並不知道,也不擅長去探索這方面的事情,總之,白玉堂對他來說是個特別的,又是相當重要的存在吧!
梨園的藤椅上,修長的人影坐了起來,望着一院子盛開的白梨,暗暗出了神。
白梨花洋洋灑灑,被風吹落的有之,自然落下來的有之,盛開的久了,即使再好看也已經習慣了,這裡的白梨花一直一直都是開着的,他已經看了兩年了。
消失了兩個春秋,那個時候他消失地太突然,就連白玉堂的葬禮都沒有參加,只在仁宗下了聖旨之後就莫名地消失了,除了巨闕之外什麼都沒有帶走,總之就是走了,沒有跟任何人講。
或許,大嫂他們會覺得他不近人情,畢竟白玉堂是爲了他纔去闖的沖霄樓的。
而事實上,那個時候,他只是覺得自己要崩潰了,多年習慣性的隱忍在那個時候就要崩潰,他不想看到白玉堂的墓碑,不想看到那冷冰冰的石頭上刻下“白玉堂之墓”這種字樣,那會讓他覺得不舒服。
過了兩年,是不是已經釋懷了呢?他不知道。
若是再出江湖,他還是和三年前一樣,孤身一人,獨來獨往,沒有人能讓他牽掛起來。
究竟是好還是壞,他也懶得去計較了。
只是……
只是……
快到清明瞭,是不是要去看看白玉堂?畢竟兩年都沒去看看,也不知道那個生前風流天下的主,墓前是不是和他生前一樣的愛乾淨?但是,其實沒有什麼關係,因爲裡邊葬的,並不是白玉堂。
只是一襲白衣。
雪白的鴿子叫得很輕快,降落在他的身旁,小巧的爪子上綁着一個小小的竹筒,其中的宣紙上寫着相當漂亮的楷書。
卻不是曾經的白玉堂寫的那種有些張揚意味的楷書,而是標準的一本正經的楷書,落款人清清楚楚地寫着,“展霖”。
展昭輕輕搖了頭,不知道自家的大哥又在想些什麼,竟然讓他去開封看看鋪子,不過反正閒來無事,既然叫他去就去吧,只是不知道會不會遇到曾經熟悉的那些人。
其實,當年一起共事的,他已經忘得都差不多了,開封府中唯一讓他記着的,恐怕就只有包大人黑得離譜的臉,和公孫先生白白淨淨但是暴暴燥燥的樣子。
當年……
藤椅被遺忘在白梨樹下,晃盪着身子,而那身着藍衣的修長男子已經離開……
當年的事情,還有多少人記得?還有多少人還記得,當年開封府有一個四品帶刀護衛展昭?又有多少人還記得,當年的開封府出現過一個喜歡呆在展昭身邊的白衣公子?
很多人都已經忘記了吧……
人的記憶是有限度的。
開封的鋪子,究竟有什麼呢?展昭有些好奇,大哥竟然會特地送了信過來,那麼應該不只是管理鋪子那麼簡單。自家大哥的手段他是清楚的,若是沒有把握的事情他是不會做的,若是真的覺得自己已經救不了這鋪子需要找別人幫忙,哪怕是展昭,他都是會很理所當然地把鋪子轉讓給別人,怎麼會讓自己去幫忙?
已經不是當年的那匹馬,而是後來重新得到的,不是棗色的,是純正的黑色,不過也是好馬。
那匹棗色的馬,被他遺忘在開封府,不知道現在怎麼樣了……
展昭搖晃了一下腦袋,將那些有的沒的都甩了開去,翻身上了馬,往繁華的開封去了。
……
“快清明瞭呢……”韓彰披上了一件外衣,走出了屋子,也不知道究竟在想什麼。
“是啊,清明瞭,那隻小貓也是,兩年裡竟然都沒有來看看五弟,只可憐……”
閔秀秀衝着說話的蔣平晃了晃手:“話不能這麼說,若是展昭現在能將五弟忘了,那麼還好,但是若是忘不了,恐怕現在難過的很,雖然他不一定會讓人看出來……”
展昭是個隱忍的人,她在很久以前就看出來了。
“什麼意思?”
“展昭父母死的時候,他已經長大了,他面對這種事情,按理說是沒什麼問題的,所以說,他一直沒有出現,只有兩種可能……”閔秀秀伸出兩個手指,在幾個義弟面前晃了晃,“一,是他已經忘記了,這種情況對他來說是最好的,若是一直記着,他定是要傷神的;二,就是……他到現在還放不下,是真的把玉堂放到心裡去了……”
想來也是,展昭本身是個相當會隱藏自己心思的人,除了白玉堂,其他的幾個人,雖然之前對他的印象都還是挺不錯的,但是真正明白他的,確實是沒有。
若是後者,即便是沒有人看得出來,展昭的心裡想來也是很難受的,畢竟……
“說起來,近些日子都沒有聽到江湖上有提及展昭的事情……”
不知道那孩子現在藏在什麼地方,竟然在她動用了那麼多人之後,還是得出一個“未果”的結論。
或許,就像藥王谷谷主說的,“梨老的徒弟,哪裡是你想找就找得到的?你也別操心,那孩子自己有分寸,到心結解開的時候,他自然是會出現的”。
但是,究竟要等到什麼時候他才能解開這個心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