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徑直回了家,父親已經去上課了,我推開家門的時候,門口已經擺放好了柴悅的行李箱。房間裡乾乾淨淨的,透着一種絕望的肅殺之感,陳舊的紅木傢俱讓人的心沉了好幾層。
客廳裡沒有人,我輕輕地推開了伊南房間的門,柴悅坐在牀上,正望着窗戶上的那一株蘭花發呆。
“悅,我回來了。”我提着一袋水果,慢慢地靠近她,坐在了她的旁邊。
她沒有扭頭看我。我頓時心虛到了極點。
“你怎麼把行李收拾了?你要去哪兒?”我問。
“伊北,如果沒有認識你,你說我現在會如何?”她終於開口說話了,聲調異常地平靜。
“你心裡怪我,是嗎?”因爲她的話,我的心突突地疼。
她搖了搖頭,手撫摸着她的肚子,她說:“沒有,都是命。我在想,這個孩子怎麼辦?沒想到我柴悅一個人闖蕩了那麼久,竟一連兩次栽到了孩子這事上。”
“對不起,悅悅,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但是沒有你想的那麼壞,伊南和關小鵬不一樣,他只是還太年輕,他只是一時懵了,等他清醒過來,我相信他會是一個好爸爸的。”我只能竭盡全力地去安慰她。
柴悅否定地搖了搖頭,自嘲似地笑了笑,她說:“算了,靠人不如靠己。我打算回北京了,這裡不是久留之地。”
我見柴悅真的下定決心了,我默默地退了出去,給伊南發了條信息,我說柴悅行李收拾好了,她說要回北京了。伊南沒有回覆我,於是,我只能給我爸打去了電話,把情況簡單說了說,我爸說他馬上回來。
一場男女之間的矛盾,就這樣昇華到了家庭矛盾的層次上。我很想讓伊南自己去解決這件事,但是我知道以他現在的性格還做不到獨立去處理,他只會把事情弄得越來越糟。
父親回來了,我在門口一邊等他,一邊守着柴悅。我知道柴悅內心的煎熬,她一旦邁出這個門檻,一切就都改變了。
我和父親默默地對視了一眼,他擦拭了一把頭上的汗,摘掉眼鏡從口袋裡掏出手絹擦了擦,再戴上了,拍了拍我的肩膀說:“你在外面等着,我去和她聊一聊。”
我點了點頭,父親理了理自己的襯衫,走進去關上了房門。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每一分每一秒都格外地漫長,我坐在沙發上靜靜地等着,不慌不亂。那一刻,父親是我眼裡的英雄。
半小時後,伊南慌慌張張地推開了門,直直奔向我,驚慌失措地問我柴悅是不是已經走了,我沒有理他,彆扭地扭過頭去。
他用力晃我,大聲喊道:“姐你怎麼不攔住她?她一個人大着肚子你讓她去哪兒?你這不是把她往絕路上逼嗎?”
“把她往絕路逼的人是你,不是我。”我看着伊南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道。
他愣住了,繼而低下了頭,頹然地坐在了我的旁邊,痛苦地說:“我沒想過不要她,我從沒想過離開她,我只是一時心裡還接受不了當爸的現實,但是我在努力接受,我在努力轉變思維。我是愛她的,我愛她啊……”
伊南哭了。
“沒有擔當的愛,是一種不負責任的表現。伊南,人生不是隻需要去愛就可以的,在愛的同時,你得有承擔生活和挫折的能力。”我靜靜地說道。
“我不能失去她。姐,你告訴我,怎麼樣才能留住她?我現在訂票還來得及嗎?”他從沙發上一躍而起,慌慌張張拿起手機準備訂票。
“別慌,她還沒走,在你房間裡。爸爸在裡面,你先別進去。”我見他那樣,連忙說道。
他一聽,頓時長長地舒了口氣,又問我:“真沒走?你咋不早說?老爸怎麼回來了?他能把柴悅勸住嗎?”
“我也不知道,進去很久了,我們等等吧。”我說。
“嗯,好。”
伊南也開始了忐忑不安的等待。二十分鐘又過去了,門緩緩地打開了,柴悅走了出來,我爸緊跟其後,兩個人的表情都特別的平靜。
伊南立馬迎了上去,衝着柴悅擠眉弄眼地笑,柴悅沒搭理他,直接朝我走來。我爸沉着聲對伊南說:“伊南,你進來。”
那一刻老爸臉上的表情帥到我了,我覺得他好像高中時候的班主任,把一個個問題學生叫進辦公室裡談話去。窗外的桂花開滿了枝頭,開着窗,滿室飄香,我突然發覺自己竟從未像今天這樣細細察看家裡的擺設。
客廳不大,電視櫃上放着幾年前我給家裡添置的大屏幕液晶電視,電視後面是一幅呈扇形的巨大書畫,電視的兩邊各擺放一盆盆栽,分別是松樹和柏樹,枝葉修剪得很別緻,盆栽的枝葉走向也很有講究。紅木沙發椅擺放了多年了,上面的坐墊是我前兩年回家的時候和父親一起去重新購買的,本來想換一套皮質沙發的,父親說對東西有感情了不想換,所以就聽了他的意見,紅木沙發被父親保養得很好,經常擦拭,細微的破損也用各種辦法修飾了,幾十年了看上去依然泛着紅光,沙發與沙發的間隙裡擺放着一盆文竹,鬱鬱蔥蔥地很有生機。家裡的牆上但凡合適的地方都被父親掛上了書畫,都是他平日裡沒事的時候去二手書畫市場上瞎轉悠買來的,陽臺上則是種菜種花,一年四季都有鮮花盛開。
從前我的心是喧鬧的,是向外生長的,所以對於這個家從未有過太多的留意,我從未覺察到父親在每一個細節上的用心,從未用心體會過父親對這個家的用心。從小到大,大概是母親的存在感太強了,所以父親在她強大的氣場裡被不斷地擠兌到了邊角,父親在這個家裡一直處於一種默默奉獻、從不爭鬥、從不辯解的這麼一種尷尬的地位,他的背早年的時候就不自信地馱着,我忽然發現父親如今走路總是有意無意努力地挺直着脊背,我突然意識到父親好像變了,變化就在這一段時間裡,原來那個懦弱、不善爭辯的父親好像萎縮了,有一個新的父親從他的身體里長了出來。
這是一種向陽生長的趨勢,這是一種好的走向,這令我感覺到了莫名的欣喜。我竟沒有想到,我能親眼見識到了父親的成長。就算是一株常年被彎曲的松樹,他骨子裡依然有着松樹的傲氣。我爲我的父親驕傲。
不知道父親對柴悅說了什麼,柴悅靜靜地坐在我的旁邊似乎在沉思,似乎在反省,我沒有打擾她,走到了陽臺上去細細觀賞父親親手種下的綠植,伸手撫摸着每一片綠葉和每一朵花,彷彿在與那個不爲人知的父親對話。
我一直以爲這麼多年父親是痛苦的,不安的,現在我才突然感知到,父親原來不是。他在痛苦中找到了新的寄託,他怡然自得,他自得其樂,他活在他的花草王國裡,他成爲了自己這一方世界裡的王者。這個家除了我媽的心是死的,其它的一切都經由父親的手變成了活物,每一樣東西都是鮮活的,是跳動的,是家裡的靈氣所在。
“叔叔是一個很好的長輩。”柴悅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了我的後面,很肯定地說道。
“那麼,你想通了嗎?”我站了起來,笑着問她。
她點了點頭,她說:“我知道該怎麼做了,伊北。”
“那麼孩子呢?”
“生。”她只吐出了一個字,然而,我們卻都笑了。
“我想晚上給父親做頓飯,你要是願意,我們一起去買菜,如何?”我笑着問她。
她點頭說好,我們於是再次挽手走出了家門。我沒有問她父親究竟對她說了什麼,因爲我不需要知道,我覺得如今我的父親,他的精神已經強大到了我們所無法到達的程度。一個生活的智者所說出口的話,都是能夠讓人聽進去的。
這天晚上,我們三個人在廚房裡快樂地忙活了起來,爲我們的父親做了一頓晚餐。柴悅特地做了一道拿手的剁椒魚頭,把幾十年從不吃辣的父親給嗆出了眼淚。
我不知道父親分別對他們說了什麼,幾天後,伊南和我在學校的操場上擺了許多蠟燭,拉着父親班上的學生拉了兩條橫幅,把矇在鼓裡的柴悅騙到了操場,單膝跪地手捧着鮮花正式向柴悅求婚了。
我當時站在旁邊,含笑帶淚地望着這一幕,柴悅笑着問他:“你真懂了嗎?”
伊南很肯定地點了點頭,說:“我真懂了。”
“還迷茫嗎?”柴油又問。
“不了,我知道最重要的是什麼了。”伊南肯定地說道。
“好,我嫁。”柴悅的回答也無比地肯定。
我帶頭鼓起了掌,目光卻望向了不遠處三樓教室的陽臺,那裡,我的父親雙手撐在陽臺上,笑着望向這邊。
我想起了家裡,父親一位考上清華的學生給他送的一面錦旗,上面寫着八個大字:“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我爲我的父親驕傲,從這一刻起,我再也沒有一刻認爲他是生活的弱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