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病相憐何妨惺惺相惜
惺惺相惜姐妹情比海深
杜汀蘭躲在花叢之後,確信袁昊天不會再回頭,這才拍着胸脯直呼道:“嚇死我了。”
眼看着四下無人,杜汀蘭隨着找了處更爲僻靜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掰開灌木叢,自己悄悄鑽了進去,取出帕子墊着,慢騰騰坐下來,皺着眉掀開褲管的一腳,只見膝蓋處已經紅腫的不成樣子,周邊還有絲絲血跡滲出。她指尖微微碰觸,便有鑽心疼痛涌上。杜汀蘭搖頭苦笑,若不是自己找個由頭出來處理又碰巧發現赤芍搗碎敷了,她還真不敢想象,自己會不會讓人看出自己現在的“與衆不同”來,還能不能邁着完整地步子行走自如,直到跟隨母親會杜府。
不過那位小姐,下手可真是夠狠的。
可是她還不能確定到底是哪一位出手推她的。只記得那時她剛用完午膳,隨着諸位小姐一起去聽戲。她的座位本就離兩位姐姐較遠,這種時候也不好刻意地叫了姐姐們等她,只能跟着人羣往戲臺那邊走。前後都是歡笑之聲,極爲熱鬧,都是袁府的客人,按理說從同行的情形是可以看出哪家小姐是哪家的,然而杜汀蘭第一回來,時間倉促之下,袁氏只想起普及她的禮儀常識,卻忘記介紹其中的姻親關係。或者在袁氏心裡,杜汀蘭也只是個孩子,還用不着去了解表姐表妹表兄弟的意義。
總之就在杜汀蘭擡眼不識幾人,在人羣裡亦是被埋沒着,前後都有諸多小姐嘰嘰喳喳的情況下,她被後面的一道重力一推,整個人不受控制地往邊上一靠,左邊膝蓋與那牆壁一碰,又被以後跟上的人流往前擠去……
她下意識地回頭看,都是幾位小姐手搭手歡喜談笑的場景,沒有什麼不同。
只有一點杜汀蘭可以肯定,推她的是一位小姐無疑。
但她現在還不能確定對方是有意還是無意,她畢竟是第一回來袁府,也沒有見過什麼別的小姐,更是沒有得罪過旁人,所以無意的成分居多,也沒有上報袁氏的必要。
可是她堅持着聽了兩場戲,還是覺得膝蓋隱隱作痛,杜汀蘭擔心就這樣會被袁氏看出端倪,若因此傷了和氣,壞了祖母的安排,袁氏那裡倒沒有什麼,只怕她會被再次被送走吧!
她微微嘆了口氣,祖母本就因爲她擅自改姓在外人面前以“沈小姐”居之,又是庶出對她有些不滿,若然不是因爲杜府子嗣單薄,杜汀蘭知道自己只怕是永遠都沒有機會回來的。
她對這個大宅院沒有什麼深的感情,可是她卻渴望一份安定,一個家,她不想做孤苦無依的人。年幼的心經歷過童年那一段,已經有太多敏感,她知道六姐姐不喜歡她,祖母不喜歡她,方姨娘不喜歡她,即便是跟隨父親來接她的季管家,雖然口口聲聲對她尊敬,可是眼底又何嘗不是輕視!
還好她常駐鄉間時,對於普通花種及藥性也知曉一些,搗碎的赤芍敷上去減輕了許多疼痛,起碼不會被人發現有異了。
啊!杜汀蘭心裡一驚,袁昊天那胖墩墩的身子在腦海裡一閃而過,她搖搖頭,不對,他沒有看到,他一定沒有看到,他過來的時候自己已經敷好藥站起來了,他一定什麼都沒有看到。
杜汀蘭這般安慰着自己。
她雖然只有八歲,但是已經隱隱懂得男女不同席的意思,明白男女有別了。只是因爲她個子矮小,又是庶出無人問津,纔會被人當做小孩一樣分在孩童一桌。
雖說只是小腿,但是女子的腳是不能輕易被人見到的,小腿又何嘗不是?杜汀蘭只能默默祈禱,那個口無遮攔的小胖子不要這麼多嘴,前提是萬一不幸真的被他“看見”了。
好好的一個嫡子,不在院子裡乖乖陪着看戲,跑出來幹什麼,也不怕斷了他的小胖腿!杜汀蘭如此想了一番,看看尚早的時辰,決定先把帕子上的血跡處理掉。
那血跡只有拇指般大小,就在其中一角的邊上,還未乾透,只要用水清洗一下便可。這花園左邊便有一處荷塘,此時荷葉還未長出來,荷塘裡空落落的,甚爲清澈。杜汀蘭蹲下身子,左手逮住一大半帕子,留出沾血的那塊,右手拇指與食指揉搓着,不多時便洗淨了。她活動了大半個時辰,額上熱熱的,索性將那餘下的帕子也打溼了水,擰乾後擦去額頭上的汗珠。
冰冰涼涼的觸感傳來,杜汀蘭不免忘記初衷,玩起水來,一時水花微濺,她呵呵地輕笑出聲。
高興勁沒過多久,杜汀蘭就覺得不對勁了。她隱隱約約聽見斷斷續續的哭聲,可正當她靜下心來細聽時,那聲音又似乎沒有了。如此幾次之後,杜汀蘭幾乎可以確定,這不是她的錯覺,而是……的確有人在哭,還是個女子!
她循着生源走去,不遠處的一株柳樹下,坐着一位身穿藍色衣衫的女子,因低着頭看不清面容,聽聲音卻好似一位千金。杜汀蘭走得近了,細目觀看之下,那千金的眉眼似曾相識。此時她正低着頭低聲啜泣,因爲哭泣微微抽動着雙肩,髮髻上的珠花也隨之輕輕搖曳,纖弱的身子更顯楚楚可憐之態。
杜汀蘭也是愣了一下,這種場合自己一個外人似乎幫不上忙,反而對方會尷尬。她想了想,正欲悄然離去,那千金小姐卻似乎聽到動靜,詫然地擡起了頭。
尚未乾涸的淚珠還掛在臉上,就那麼微張了嘴仰起頭看着杜汀蘭。
杜汀蘭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覺得尷尬不已,她想了想,雖然之前見過,但是太過垂涎美食的自己,根本沒有想起要記住別人姓甚名誰。她焦灼地捏了捏帕子,想着怎樣化解這尷尬的場面,那小姐反而比她先開口:“杜姐姐。”
杜汀蘭不記得人家的名字,只能含混道:“妹妹怎會在此?”
說着瞧了瞧對方的眼色。
那千金這時用帕子擦了臉,本是要止住哭的,豈料指尖剛觸及到眼角,不爭氣的淚珠就又掉了下來。
杜汀蘭見她哭得傷心,忙捏住自己的另一方乾淨帕子,替她拭淚:“妹妹若不嫌棄,倒可以告知我是發生何事,我保證一定不會向別人提起。”
那小姐聽到此,哇地一聲再次哭了起來,窩在杜汀蘭懷中泣不成聲。
杜汀蘭無聲地拍打着她的背,安撫道:“哭吧,哭出來就好了。”
等到她哭夠了,才向杜汀蘭道出實情。
原來,這位小姐正是之前在午膳時喚她“杜姐姐”之後問問題被袁昊天氣哭的那位小姐,她單姓林,名喚芳菲,汴都人,上頭還有一位同父同母的姐姐。說來也是可憐,林芳菲的父親官至正四品驍騎將軍,受皇上看中。這林將軍驍勇善戰,跟着前三品的將軍揮刀戰場,立下不少功勞。他的妻子門第不高,但也知書達理,因此林將軍內宅安寧,將士拜服,皇上看中,也是瀟灑人物。只有一事不足:膝下只得兩女,即爲林芳菲及她的親姊。林將軍幼年喪母,少年喪父,他終日在繼母手下討生活,因此厭惡後宅的複雜生活,也就沒有納妾。一家四口原本和樂融融,誰知在今年年初時,朝陽國大軍來犯,林將軍戰死沙場,噩耗傳回林府,林夫人當場昏死,醒來後摸着全身冰涼的丈夫,足足哭了一日,後自刎於丈夫墳前,後雖被救下一命,但已是纏綿病榻,不復當年精氣。皇上感念其功德,賞賜了不少東西,林家其餘族人便乘人之危,瓜分了林將軍大部分財產,餘下的僅僅能夠維持林芳菲姐妹一段時間的生活。自此,林芳菲姐妹成了孤女。
林夫人有一長姐薛氏,嫁入金陽城。她念着姐妹之心,將林芳菲姐妹接來金陽善待之。但到底是寄人籬下,日子終歸是不如在自己家那般舒暢。林芳菲之所以哭泣,也正是因爲姨母的女兒她的表姐,經常在背地裡指桑罵槐,賣弄她的不是。
就在午膳時,天性單純的林芳菲問出那樣的問題被袁昊天罵成“傻子”,她那表姐便恨上心頭,認爲林芳菲丟了他們宮家的臉,於是將林芳菲叫來這後花園大罵了一頓。
杜汀蘭聽完,一張臉沉了下來,目光裡帶着同情、憐憫還有許多她自己都不清楚的複雜情緒。她很難想象,一個天真爛漫的年華突遭變故,會是怎樣一種打擊。
林芳菲如今年方七歲,正是髫年之華,卻不得不看着表姐的臉色過日子。不,或許,還有宮府許多人的臉色。
杜汀蘭想着,她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這種滋味,她感同身受,便安慰道:“不哭,你表姐或許只是心直口快,她對你並沒有惡意的。”
林芳菲霍地擡起頭,一雙尚帶着迷濛的眼希冀地望上來:“真的麼,杜姐姐?”
杜汀蘭只覺得面前的林芳菲與自己何其相似,同病相憐的感覺使她放柔了語氣,摸着她的髮絲道:“當然是真的。菲姐兒這麼可愛,杜姐姐也很喜歡呢。”
這下,林芳菲的臉紅到了脖子根,有些不敢相信地喃喃:“喜歡……杜姐姐你是說喜歡我?”
一股難言的酸澀涌上心頭,攪得杜汀蘭胃裡翻江倒海地難受。可想而知她們過得是什麼樣的日子,她低下頭,不讓林芳菲見到眼裡那些複雜的情緒,淡淡道:“當然是真的。杜姐姐不會騙你。”
林芳菲搓了搓手,拍着自己的臉蛋,噗嗤一樂:“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姐姐說我是最可愛的孩子……一定是的。杜姐姐,我也喜歡你。”
杜汀蘭含笑地接過:“走吧,我們該回去了。你表姐也是喜歡你的,別想太多,嗯。”
林芳菲胡亂摸了下臉,直點頭道:“杜姐姐和我姐姐說的話一樣,我相信。”
杜汀蘭忍不住又替她理順了弄亂的珠花,這才牽了她的手回去。
她沒有想到,因爲這場偶遇,從而結識了一位多麼可靠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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