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笄

考試既已結束,接下來就是等待放榜,梅承禮自考完,每天昏睡。

張氏則天天纏着不放,不是讓丫頭們連番叫他去中園,就是親自到南園,總拉着他追問考得什麼內容、是否有把握能中舉,梅承禮一概問答“忘了,不知道。”

終是被問得煩躁,吼了一通“中不了,鐵定名落孫山,可滿意了?不再問了?”

張氏足足愣了一刻鐘,然後嚎啕大哭,指着梅承禮的鼻子罵他忘恩負義、不知好歹,等梅家恩回來,少不得又將梅承禮一頓臭罵,把他押到張氏面前認罪,自己再好言安慰。

梅家恩這幾天也煩,除了擔心梅承禮真的名落孫山讓自己跟着丟人,在同僚面前擡不起頭,還得到另一樁消息,據祭酒朱大人說,北線送來緊急軍報,北蠻近來尤其猖獗,數次大舉進犯邊境,燒殺搶虐,無惡不作,北防駐軍與其交手多次,勝少敗多,因北防士兵人少年老,難以對抗,請求朝廷遣大軍援助,一舉消滅北蠻。

多年來邊境相對和平,乍聞軍報一到,朝堂就炸開了鍋,皇上龍顏大怒,意欲撥大軍前往,以示天威,不少大臣贊成,又有大臣認爲小題大做,動輒大軍壓境,不利於長遠的平和,建議議和,主戰派和主和派爭吵不休,皇上的心情煩悶,直接影響到整個京州臣民,大家都惶恐不安,等着皇上做最後決定。

梅家恩的煩躁加上梅承禮的煩躁,梅府上下都變得小心翼翼,各自垂首做事,大家忘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若胭的及笄之禮,章姨娘是記得的,只是老太太和老爺不開口,又成天沉着臉,她哪裡敢提,只好自己驚驚惶惶、愧疚不安。

若胭倒是聽章姨娘曾經說起,又覺得衆人都已忘記,自己便沒有必要主動提出來。

唯有杜氏記得,數日前,她就去中園找張氏和梅家恩商議及笄之禮,張氏皺着眉頭道,“不過就是個生日,讓佟媽媽多做幾個菜也就是了,還要擺酒席不成?”

杜氏道,“自然是個生日,只是這個生日與別的不同,及笄是女子一生的大事,還需盛重操辦纔好,請幾位太太小姐來觀禮……”

語未落音已被張氏打斷,“怎麼這樣費事?我活了一輩子也沒聽說一個小姑娘家過生日還要講究排場,我的順娘和和娘誰沒過十五歲生日不成?又不是公主郡主,擺那麼大架子做什麼?”

張氏出身農家,本不懂禮儀,又性吝嗇,自然不願爲若胭長臉。

杜氏堅持,“京州原是更講究這些的,若胭又訂了親事,更不能從簡,按禮還需請一位德高望重的前輩擔任正賓爲若胭加笄……”

這次,連梅家恩都皺起眉頭,“偏你講究這些虛禮,這段時間,國事家事樣樣不寧,還操辦什麼笄禮?咱們本就不是什麼皇親國戚,窮講究什麼?依我說,孃的主意就很好,關起門來給她做一桌子飯菜,也就罷了。”

他心裡介意的卻是說不出口的一樁事,秋闈尚未放榜,梅承禮那副欲死不休的頹廢模樣也着實讓他心裡沒底,若要大張旗鼓的爲女兒辦笄禮,幾日後放榜卻見兒子落榜,這差距豈不叫人恥笑?爲安全起見,若胭的笄禮決不可大辦。

張氏眼珠一轉就笑道,“說的是,等壽兒做生日,再好好操辦吧,二小姐就算了吧,反正明年就嫁出去了。”

杜氏嘆道,“老爺,《儀禮》有云,女子許嫁,笄而禮之,稱字。當如何?”

按禮,已經許人的女子還需要在笄禮上取字,若無笄禮,字從何來?

梅家恩一怔,他幾乎忘記這個,他是從來不喜歡這些繁文縟節的東西,除了官場上需要的禮節,別的都是雞毛蒜皮、不值一提,略一遲疑後,揮袖道,“這也不是了不得的事,等過些日子,你自己看着辦就是了。”

意思是,你可以自己取一個,也可以找人取一個,都隨意,只是,還得再等幾天,等放了榜看梅承禮中與不中再議。

這事終究是不許了。

杜氏便默默無語的退下,到了生辰那天,若胭一早起牀,照例去東園學習,現在除了各種姿態的訓練,佟大娘還增加了更多的知識和禮儀,如吉禮、嘉禮、喪禮等其他特殊場合的禮節,甚至要求她熟背《儀禮》。

一如既往,若胭給杜氏和佟大娘請過安就進了西次間,杜氏卻和佟大娘低聲說了些什麼,便走了出去,佟大娘依舊如昨進來教導。

不知過了多久,就見杜氏進來,拉過若胭笑道,“今兒是你十五的壽辰,你自己也忘了嗎?”

若胭就笑道,“也不是什麼大日子,記着做什麼。”心裡卻很高興,原來杜氏還記得。

杜氏就笑嗔道,“瞧這傻孩子,這可是女子一生爲數不多的幾個大日子之一,母親爲你主持笄禮,可好?”

若胭很高興,“自然好,多謝母親。”

佟大娘也笑,“老婦爲二小姐盤發。”

若胭歡喜的行禮,“多謝大娘,大娘肯爲正賓,是若胭之榮幸。”杜氏也頷首而笑。

“太太和二小姐如不棄,奴婢斗膽擡舉自己,忝爲贊者。”巧雲遲疑片刻,大膽說道。

贊者乃協助主賓行禮、爲若胭扶簪更衣之職,按說是有一位同輩好友擔當,此刻並無旁人,巧雲這樣自薦,在若胭看來,不是在擡舉巧雲自己,實是擡舉若胭自己了,拉了她的手謝道,“你肯幫我,我高興還來不及。”杜氏也點頭,她是從不將巧雲當丫頭低看,若胭也能這樣坦然接受巧雲的身份,雖早在意料之中,仍感欣慰。

巧雲笑着捧上厚厚的一大疊禮服,服侍若胭更衣,若胭激動的配合,心裡卻有些酸澀,早在剛得到秦先生的書時,她就看過《儀禮》,知道女子十五笄禮是件盛大隆重的事情,總以爲梅家恩再不喜歡自己,也不會不給自己辦笄禮吧,私心裡還是很幻想那種莊重神聖的典禮的,沒想到最後唯有杜氏還記得,在這件小小的次間裡算是爲自己辦一場簡單的笄禮,失落是在所難免的,來到梅家大半年,清明節、端午節、中秋節等任何節日一律略過,如今,自己的笄禮也被略過了,失落之後卻是滿滿的感動,感動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杜氏,不是生母,卻勝過生母,始終用她柔弱多病的身軀、自身難保的家庭地位來呵護自己,有杜氏,何須他人?這樣的笄禮,也許正是最完美的笄禮。

一場只有杜氏、佟大娘、巧雲和若胭本人的笄禮正在安靜從容的進行,沒有禮樂,沒有女賓,沒有任何排場,卻是溫馨滿滿。

……

“吉月令辰,乃申爾服。敬爾威儀,淑慎爾德。眉壽萬年,永受胡福。”

佟大娘含笑念道,巧云爲若胭摘下一加之發笄,將託着髮簪的盤子送到佟大娘面前,佟大娘滿面含笑的將髮簪別在若胭髮髻間,巧雲小心的扶了扶髮簪,便扶起若胭,又爲她更換深衣。

若胭跪倒,二拜。

一次次的更衣,一次次的加笄,繁瑣而莊重。

卻在這時,忽聞門外傳來巧菱的聲音,“太太,雲府的三位夫人、太太來了。”

全場俱愕然,梅、雲兩家已爲親家,拜訪原屬正常,只是三房人三位當家主母並肩而來,這就是怪事了。

杜氏和佟大娘對視一眼,各自心中瞭然,若胭的笄禮並沒有向任何人下帖,因此除了梅家的幾個主子,外人是不會知道她的生辰的,雲家是例外,雙方既已交換庚帖,雲家主母自然知道這個日子,只是,送份賀禮過來也就罷了,何至於這樣聲勢浩大,也未免太給未過門的兒媳婦面子了吧?

客已進門,不容細想,先迎進來再說。

杜氏起身往外走,佟大娘跟着出去。

若胭很緊張,心怦怦的跳,還沒進門呢,這就要見婆婆了?

驟然想起那隻金雞,心就陡然沉到谷底,這位婆婆是早就警告過自己不要癡心妄想,結果自己還是做了她兒媳婦,想來她心裡是討厭自己的,在自己加笄之時,這樣張揚的過來,不會是來砸場子的吧?她要果真如此,自己該怎麼辦?這親事,大約也難以繼續了,越想越心慌,握在寬大衣袖下的拳頭已經使不出力氣無奈的鬆開,指尖微微顫抖。

狠狠咬了咬嘴脣,若胭竭力讓自己平靜,跟在佟大娘身後走出去,對面,三位婦人含笑步入,“親家太太,我們冒昧來訪,甚是唐突了。”

杜氏迎上,“客氣了,三位同時臨駕,梅家榮幸之極。”

大夫人笑道,“我們是爲二小姐的笄禮而來,可是來晚了?”說着就打量若胭。

若胭鼓起勇氣,硬着頭皮上前行禮,好在這段時間沒白受累,從佟大娘身後到三人面前,區區丈餘距離,若胭款款而行,舉手投足之間雍容端莊、尺度精確,啓脣吐語,聲韻柔和平緩、字字如珠,衆人皆暗自點頭稱讚。

“若胭拜見大夫人、二夫人、三太太。”

說着,便與杜氏、佟大娘等人一起跪倒,大夫人和二夫人是有誥命在身的,尋常布衣與內眷見了都要參拜。

大夫人和二夫人忙扶住,笑道,“又不是外人,如今都是一家人了,這些俗禮就都免了吧。”大家就都順勢而起。

二夫人看着若胭身上的衣裳髮簪,笑道,“看來我們來的還不算太遲,正好趕上三加,親家太太,請繼續吧。”

杜氏也就不再拖延,當即請了三人重返西次間,三人一眼掃過屋子陳設和笄禮佈置,皆有驚奇之色,自進梅府大門,三人就驚異不斷,想不到梅家滿院子都是任意瘋長無修飾的萬年青和果樹,一路進來見不到丫頭,冷清之極;想不到正室太太住的園子這樣寒磣,室內裝飾簡樸陳舊,卻端肅大方、寧靜致遠;更加想不到新擡舉的嫡小姐的笄禮如此簡陋,不在廟堂、沒有賓客,連父親都不在場……

三太太嘴角飛快的一扯,二夫人似有困惑,瞬間又恢復正常,只大夫人憂鬱之色退的緩些,還微不可聞的低嘆了一聲。

杜氏神色不變,彷彿來的不過就是府里人,並非尊客,巧雲早伶俐的搬了椅子過來,等三人坐定,笄禮繼續。

若胭二拜過後,即是三加。

佟大娘唱罷祝辭,巧雲照舊摘下若胭頭上髮簪,佟大娘爲她插上釵冠,巧雲扶起來更換大袖長裙禮服,若胭再次跪倒,三拜。

三人卻復又站起,大夫人取出一隻玉簪輕輕別在若胭頭上,“添簪一隻,蕙質蘭心。”若胭行禮謝過。

二夫人也爲她插上一隻金簪,“添簪一隻,淑慎有儀。”若胭行禮答謝。

三太太也笑呵呵的將一隻珠釵插上,笑道,“宜家宜室。”

若胭微微一愣,這叫什麼祝語,又不是成親,怎麼當着未來婆婆的面就說出這四個字,多有尷尬,到底還是紅着臉道了謝。

佟大娘也添了一隻玉簪,卻沒有插在她頭上,這也是爲尊重三位、尤其是兩位命婦,自謙不敢與之並論,只是放在托盤上,祝道,“添簪一隻,事事順心。”若胭高高興興的道謝。

添簪即罷,便該取字,按禮,女子的字都是父母長輩或者丈夫給取,可是此刻梅家恩都不在場,自然該杜氏給取,杜氏便注視着若胭笑了笑,正要說話,就聽二夫人笑道,“親家太太,我這次來之前,卻是受了我家老三所託。”

若胭心一挑,雲懿霆,他要做什麼?”就他那言行舉止毫無約束的性子,可別託付什麼叫人笑話的話來纔好。

“敢問雲三爺所託何事?”杜氏微微一怔。

二夫人就從袖中摸出一張摺好的紅紙來,巧雲就接過遞給杜氏。

杜氏目光一閃,接過來,不動聲色的打開,紙上赫然寫有一字,臉色微變,隨即轉爲疑惑,卻沒說話,只盯着那字思索,想了想似乎沒想明白,倒是又點了點頭,擡眼向二夫人笑了笑,然後就將紙翻轉過來以示衆人,若胭緊張而好奇的看過去,只見紙上用秦隸寫着“瑾”字,筆力深厚,酣暢淋漓,不禁愕然。

“就此字吧。”杜氏微笑。

若胭困惑,從二夫人的話中,她大致也猜出這個字是雲懿霆給取的,可是爲什麼是這個字,有什麼深意嗎?

突然想起雲懿霆的院子名叫瑾之,更加迷惑了,拿你住的院子名字給我當字?這叫什麼話!你也太欺負我了吧?心裡有些惱然,但是當着這麼些人的面,又不好說什麼,仍是恭恭敬敬的行禮接受。

不唯若胭一人困惑,就是三人見到此字也都露出吃驚的神色來,隨即先後笑了起來,這讓若胭越發的尷尬,看吧,所有人都知道我的字是你的住院了,把我娶回去看院子用?你就是這樣奚落我的,還是娶我的真正用意?

杜氏淡淡的問,“三位因何發笑?”她是不知道雲懿霆的園子叫什麼。

三太太剛要說話,大夫人卻擺手笑道,“這事可不能咱們說,老三這心思,等他們大婚後,讓老三親自說吧。”二夫人也點頭含笑。

杜氏思慮着三人的表情雖然怪異卻沒有輕視的意思,也就不再追問。

只是若胭一味死心眼的猜來想去,心裡把雲懿霆罵了一遍又一遍,就連這些日子戀愛的甜蜜和待嫁的期待也淡了些。

二夫人又讓隨行的三個丫頭捧上賀禮,俱是一隻只精緻的木盒裝着,看不見裝的什麼,杜氏客氣了兩句就收下了,若胭卻驀地緊張起來,又想起那隻金雞,思忖,這次當着杜氏的面,郡主不會又送些諷刺自己的東西吧,以杜氏的心性,要是看出郡主有輕待自己的意思,估計必退親無疑,這樣想着,臉色就有些白,二夫人卻有意無意的瞟了她一眼,笑容溫和,絲毫看不出有任何不喜歡的意思,就像第一次在大夫人的壽宴上一樣,讓所有人都以爲她是真的喜歡自己的,興許,杜氏也這樣以爲,這才肯最後退步,成全若胭的女兒心思。

今天,二夫人再一次用行動向世人表現出她作爲婆婆對這個兒媳婦的接納和喜愛——婆婆親自登門爲兒媳婦笄禮添簪,這樣的殊榮,不但京州獨一無二,就是普天之下,也難找出幾個吧。

至此,笄禮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