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柄

上了抄手遊廊,要分道時,杜氏只說,“若胭,你去準備一下。”更無他話。

若胭也不多問,應下,回到廂房,章姨娘惶恐不安的扯着若胭,“二小姐該問問出去做什麼,一個字也不問,什麼也不知道就跟着出去,姨娘怎麼放心。”

若胭笑,“姨娘,你就把心穩穩的放肚子裡吧,女兒跟着嫡母出個門,還能有什麼差錯?”

章姨娘想想也是,又道,“總該和老太太請示一下,就這樣不聲不響的出去,回頭老太太準要拿這個說事。”

若胭點頭,“姨娘想的在理,按說是該知會一聲,只是母親不說,女兒便沒法逾越,昨天剛出了那樣的事,母親與老太太兩人只怕都有心結,就是女兒也覺得彆扭,剛纔請安竟是出奇的平靜,她們似乎都在避着對方,恨不得多長時間不見面不說話纔好,母親不肯請示,想是一則也爲這個,另外,許是怕老太太不同意吧。”

“昨天的事確是尷尬,不提也罷,既是怕老太太不同意就更該提示了,這樣頂着氣出去,可不是和老太太作對?老太太不能把太太怎麼樣,卻少不得拿你做出氣筒,二小姐這段時間已經沒少惹老太太生氣了,正是需要謹慎言行、討乞回心轉意纔是。”章姨娘看上去更擔憂了。

若胭少不得又哄,“姨娘就別想了,大哥哥的事沒處理好,不論我如何做,老太太也不可能原諒我,就是大哥哥再回到從前,只怕老太太也不能接納我,這條路還是死了心吧,在戰爭的立場上,左右不定是最大的忌諱,我雖不願正面參與戰爭,但是既然心裡認定太太,路,走了一段就沒有必要再回頭了,姨娘,你何曾對老太太有半點不敬,可是,你額頭的傷疤是如何來的?”

一語戳中章姨娘的心事,也就不再多言了,雖仍是不安,到底不再勸阻,初夏就抱了一堆衣服來讓若胭挑選,章姨娘也跟了過來,說是,“還是打扮的盛重些好,也顯得對太太恭敬。”這話與方纔的態度明顯不合,若胭忍不住詫異的看她一眼,章姨娘就有些閃爍的尷尬,忙補了一句,“也不知道太太到底要帶你去哪裡,還是仔細些好。”若胭老會一思索,突的反應過來,撲哧就笑出來,原來章姨娘是猜想杜氏要帶若胭去相親。

“姨娘,您就瞎想吧,回頭叫人笑話了。”若胭直樂,被猜中心事,章姨娘有些臉紅,仍是堅持,女兒的親事是她一輩子最重要的大事了,若胭擰不過,挑了套緗色的衣裙,倒是鮮豔,章姨娘仍有些不滿,左看右看,覺得若胭穿上雖欠缺華貴豔麗,卻也亮麗奪目,也就點點頭,末了,又幫她選了幾支花簪,若胭笑着將杜氏送的紫玉鳳釵穩穩的別在髮髻邊,道,“姨娘,跟着母親出去,別的多少隻花簪,也抵不過這一隻。”

章姨娘也道,“二小姐說的極是,這紫玉鳳釵非同尋常,精緻無匹,又是太太送的,正該戴着。”

穿戴完畢,若胭就辭了章姨娘,戴着初夏同往,杜氏並沒有說要不要帶丫頭,那就帶一個。

剛進東園,就聽到梅承禮的吼聲,“你爲什麼要生下我!生下我卻又不管我!我不管你有什麼理由,我只知道你沒有養育過我!我恨你!”

看到梅承禮激動的背影和杜氏悲涼低垂的雙目,若胭暗歎,怎麼又讓我碰上這種事?算了,反正在梅承禮面前我已經做了惡人,也乾脆做到底吧,無奈的大步上前,喝道,“大哥哥,你現在可了不得,居然有本事跑到母親園子裡來大吼大叫了?誰借你的這個膽子!”

梅承禮猛然看到若胭,瞬間變得手足無措,“二妹妹,我……”

“我什麼我!你回去仔細了想一想,你是從誰肚子裡出來的!你有什麼資格站在這裡鬧?想明白了再來說話!你給我滾出去!”

梅承禮一臉蒼白的瞪着她,十六年來,還從沒有人敢對他如此吆喝,居然讓他滾,太不可思議了。就連杜氏也被這一喝鎮住了,驚駭的擡起頭望着萬年青從中俏生生的小女孩,如早春的一抹陽光淡淡的暖暖的移近,滿頭青絲間紫光流溢,映出粉面□□,分明嬌豔如花,卻偏偏雙手叉腰,氣勢凌然。

僵直片刻,梅承禮突然怪叫一聲,一頭衝了出去。

氣氛依舊凝固,杜氏站在門口,單薄的如同冬日裡的一片枯葉,隨時可能被塵土淹沒,濃重的悲傷壓得她卑微到擡不起頭,在梅承禮面前,她是如此的卑微,母親對兒子,其實,更多的,是未能親手哺育的虧欠吧。

“母親——”若胭此刻才覺得失禮,當梅承禮面對杜氏,嫡子與嫡母之間,無論發生什麼,她一個庶女,又有何資格大呼小叫?梅承禮縱然無禮,杜氏亦不肯壓制,說到底,周瑜打黃蓋罷了,自己這樣呵斥梅承禮,杜氏未必不心疼。

杜氏注視着她,微微笑,笑容一點點蘇復溫暖,“你來了,我們走吧。”又轉眸看她發間的紫玉鳳釵,意味深長的點頭,“戴着它,正好。”

還要去嗎?經歷剛纔這個場面,不是應該好好休養平息纔對麼?她忐忑不安,殊不知杜氏反而因此更加堅決。

車輪吱呀吱呀的滾動,帶着若胭第二次出梅家大門。

中園裡,張氏和趙氏大眼瞪小眼,互不相讓。

“你也來了這幾天了,自己長着眼睛也看得仔細,我梅家可有虧待你女兒?當年承諾你的,我是不是都做到了?你又何必非要踩我痛處?當着一屋子的人的面,非揪着昨天的事不放做什麼!”張氏一改平常溫和,聲音十分尖利。

趙氏一扭頭,哼道,“你說的很對,我這幾天都看得仔細,你們梅家是怎麼欺負淑芬的,昨天淑芬居然被一個庶女當衆打耳光,你就在旁邊躺着!”看張氏似乎要回嘴,一揮手製止,“別以爲我不知道,哄別人還差不多,哄我,那可哄不住,你根本就沒有暈,你是不好意思面對大家故意裝暈的,讓那丫頭老遠背過來也就罷了,眼見着淑芬被人那麼羞辱還繼續裝,這也是你承諾我的?”趙氏說到氣處,差點跳起來。

“你胡說些什麼!”張氏惱羞成怒,“我拿你好生招待,你就這樣污衊我?”

趙氏冷笑,“這裡也沒別人,你有什麼不敢承認的?我當時都看得真真的,看你一進門就悄悄睜眼了,還動了動胳膊,我那時也是顧及你的面子,沒有當面揭破,你要是再抵賴,我就嚷的所有人都知道,我看你到時候怎麼收場!”

把柄既然被人捏死,張氏咬的牙齒咯咯響,終是無計可施,只能認輸,語氣軟下來,“你想怎麼樣?”

“咱們兩家幾十年的交情了,我也不爲難你,你只要兌現你當年的承諾即是。”趙氏見她服軟,有些得意。

張氏皺眉,“我已經兌現,當年我說過,除了名分,我保證淑芬的一切地位都要壓過正室太太,你也看到了,杜氏動不了梅家的一針一線,前段時間就是要一尺布頭做禮我都沒給,可淑芬現管着家裡的四時衣裳;杜氏那東園你沒去看過,二十年沒添過一件東西了,可是北園哪樣不是新的好的?就是杜氏的首飾,你瞧她通身有什麼值錢的,加起來還不抵淑芬的一隻耳環,這還不算嗎?”

趙氏不服,“你說的這些都沒錯,只是不夠。”

“如何不夠!”

“杜氏生的孩子是嫡子,淑芬生的孩子卻是庶女!梅若胭當衆打淑芬耳光,她敢不敢打杜氏耳光?”趙氏目光逼緊。

張氏啞口無言,瞪她半晌,氣得直抖。

方媽媽適時的走進來,道,“鄭家老太太,恕老奴多句嘴,這不管是京州,還是延津、新鄉,除了梅家,可再也找不出哪一家有這樣的規矩,一個妾室過得比正室太太還要舒坦的,更沒有哪家,太太的孃家母還沒來過,妾室的孃家反而享受了親家母的待遇,鄭家老太太,您也是有見識的,當年老太爺那也是朝廷正經的七品官員,什麼樣的高門大戶人家沒見過,可有見過梅家這樣善待妾室的麼?鄭姨娘在梅家過得如何,想來您心裡也是明白的,當年要是這親事沒成,您把鄭姨娘許給了別家,您只管掰着手指頭數一數,還有哪一家會比梅家好?更何況,鄭家老太爺當時那情形……”

這就是實話了,趙氏就是嘴上不服氣,心裡也不得不承認這是事實,且不論只有梅家老太太因爲存了打壓正室的心思擡舉妾室,只說老太爺當時官職岌岌可危,只怕也找不到好的人家。

“罷,你說的也對,我也不多說了,只是我剛說的這兩件事,還得想想辦法。”仍是咬着不肯鬆口,好不容易來一趟,總要爲女兒外孫女多爭取些。

張氏不語,朝方媽媽再使個眼色,方媽媽就笑,“鄭家老太太說笑了,這嫡庶之分,說重要也重要,很多人家都計較這個,說不重要卻也不重要,要說少爺,梅家統共只有一位大少爺,不管是誰生的,那都是老太太的心頭肉,要是鄭姨娘生的,老太太也一樣寶貝着,並不兩樣對待;再說小姐,梅家的小姐都是庶出的,您只瞧着,西跨院章姨娘生的小姐,可比的鄭姨娘生的小姐,都是小姐,待遇高低是不是一樣的,您心裡明鏡似的,這還用比嗎?要說起嫡庶,小姐都是嬌客,遲早要出門子嫁出去的,無非兩樣,在孃家時得寵,選夫家時,選個強的,別的,都不重要,您說是不是?”

趙氏想了想,也覺得有理,點了點頭,猛地又被提點起一件事來,“哼,你不說我還差點忘了,那個章姨娘是怎麼回事,當時可說好了,淑芬進門後,就不會再納妾了,這倒好,不但納了妾,還生個小姐,小姐還好生潑辣!”

張氏忍不住搶先回答,“別提那個!你自己也看見了,我可待見她了?這事兒是怪家恩年輕時沒個把持,那女人又是個狐媚子,手段花樣最多,但是你也知道,就算生了孩子我也沒讓進門,要不是看着到底是家恩的骨肉,年齡大了要是做出什麼名聲敗壞的事來,要毀了梅家一家子,這才容她們母女進門,不過是給口飯吃,回頭找個差不多的人家給嫁了,賠幾個嫁妝,我做到這樣,你也沒什麼好說的了。”

張氏的態度還是讓趙氏比較滿意的,雖然沒有什麼實質性的改變,到底說出這些話來很是解氣,想到鄭家現下的處境,也的確沒有什麼資本談條件,自己拿住的也不過是張氏當時的作爲來要挾梅家在京州的名聲。

方媽媽瞧着硝煙漸散,這纔對張氏道,“老太太,雪妞已經收拾好了,在外面等着跟老太太辭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