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嫁妝

夏初的夜,涼爽宜人,微風自半開的窗戶中穿進來,一室的靜逸……

析秋將手裡的賬本擱下,回頭脫了外面罩着的褙子,就熄燈了躺在牀上,一時沒了睡意,幽暗中她睜着眼睛去看頭頂的掛着的帳子,帳子是羅姨娘寄回來的,說是永州今年時興的樣式,在帳頂上也繡了富貴牡丹,花姿豐腴豔麗的圖,粉紅的花瓣用金線挑了頭,陪着淺綠色的葉子,用蘇繡繡出來貼在那裡,宛若真的有生命一般,隨着帳子的晃動,花莖也隨着輕輕擺動。

她不由想到春雁掛帳子時說的話:“廚房裡的蔡婆子,聽說小姐得了頂好看的帳子,正巧她兒媳婦前幾日淘了對帳搭子,說是要拿來送給小姐,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就當給小姐增個趣味。”

蔡婆子析秋記得,原是廚房裡幫活的,後來犯了錯被大太太貶了去守門,前些日子就天天到她跟前湊着,她嘴有些碎但做事卻還是不錯,尤其是一手菜燒的很好,正好大廚房裡有個媽媽得了腰椎病,要回去休養空了個人手,析秋就又讓她回了廚房。

“她也就會這些了,整日裡往主子跟前湊,若不然三小姐落水那次,也不會被大老爺訓了!”春柳不以爲然,撇嘴道:“我瞧着她那樣子,活該去守門纔是!”

析秋聽着兩人說話,就笑着道:“也別說蔡婆子了,她不過想去廚房得些好處罷了,只要人規矩點其它的事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她掌家也不過這一年時間,有的事她不能做的太不盡人情,她走了姨娘和七弟還在府裡,攏些人心總是有用的。

春雁掛好了帳子,就嘖嘖嘆道:“羅姨娘可真有心,這帳子掛着房裡一下子就覺得亮了不少!”小姐房裡就是太素淨了。

析秋也微微點頭,羅姨娘何止有心,她不但寄來帳子還讓人捎來了兩百兩的銀票,說是給她的添嫁妝!

正說着,喜兒匆匆跑了進來,春柳看着她滿頭大汗就掏了帕子給她擦汗,又在桌子上倒了杯茶給她:“這天這麼熱,你又跑哪裡瘋成這樣。”

喜兒嘻嘻笑着:“我都長大了,可不像以前整日裡玩,況且,我以前也沒玩啊,春柳姐姐這麼說我,可真是傷了我的心。”春柳失笑,點了點喜兒的額頭,笑着啐道:“別貧了!你說說你跑的這麼急,可是有什麼事和小姐說?”

喜兒就看着析秋,臉上露出一絲奇異的笑容來:“奴婢剛剛和六福在園子裡幫着代絹姐姐摘花,說四小姐這幾日病又犯了,許是園子裡多了幾株不知從哪冒出來的花所致,所以就提了籃子統統摘了扔掉,六福瞧見捨不得就說給她,回頭她風乾了給七少爺墊在枕頭了,也比香囊好使。”

六福說着,又抹了額頭上冒出來的汗:“我們三個人這小半日就都待在園子裡,您猜我們看到了什麼?”她說完,看見析秋挑了眉頭,頗有興味的樣子,她受了鼓勵就道:“奴婢瞧見大太太出門了!”

析秋一愣,大太太中風躺在牀上一個月了,怎麼會出門,春柳也是不信,快語問道:“把話說清楚,大太太怎麼就出門了,她自己走出來的?”

“哪能啊。”喜兒擺着手:“是由房媽媽喊了滑竿,擡着走的。”

“去哪裡?大太太可是幾個月沒出門了!”春柳說着滿臉不解,又去看析秋,析秋便問道:“是去找大老爺了?”

“是!”喜兒點頭不迭:“奴婢悄悄跟着,就看見大太太去了大老爺的書房,房媽媽跟在旁邊,興沖沖的樣子……”

析秋點點頭,大太太自周家退婚後,病情又加重了許多,房媽媽也隔三差五的出門,聽送車的婆子說,說是去了陳府,請陳夫人給佟析硯尋門親事,陳夫人答應沒有答應她不知道……後來大太太還喊了佟析言回來,讓她也託了妯娌打聽打聽。

大老爺一直將蔣士林的事瞞着大太太和房媽媽,半點風聲也沒有透出來,知道昨天蔣家來提親,滿府裡沸騰起來,想必房媽媽也定是知道了這茬,她知道了大太太也必然就知道了。

昨晚上,房媽媽跑了幾次外院去請大老爺,可到最後大老爺都沒有去見大太太,大老爺這兩日就要回程,想必大太太是真的等不及想要證實,就讓房媽媽喊了滑竿,擡了去外院。

“大太太的身體,大夫可說了不能輕易挪動的。”春柳格外緊張大太太身體,這如今國孝守着若是再來個家孝,六小姐還要不要出閣了。

春雁放下手裡正拿着的抹布,往外走:“奴婢去瞧瞧!”析秋喊住她:“算了,府裡那還有什麼秘密,想必你不去稍後也能知道了。”春雁想了想就沒有再動。

大太太這邊由房媽媽擡着去了書房,大老爺正在檢查佟敏之的功課,大太太一頂滑竿直接進了書房,跟在門口守門的小廝爲難的看着大太太,大老爺目光一凝揮退了小廝和擡轎子的婆子,佟敏之也從椅子上站起來,朝大太太行了禮,房媽媽就站在一邊替大太太說話:“七少爺,大太太說她和大老爺有話說,請七少爺迴避一下!”語氣很不客氣。

大老爺眉頭緊緊皺了起來。

“是!”佟敏之面無平靜抱拳行了禮,又回頭對大老爺道:“父親說的問題,孩兒再仔細思索,稍後再來請教父親。”說着行了禮退了出去,隨手關了門。

大老爺就滿臉不悅的看着大太太,她穿着一件正紅的團福褙子,頭上彆着金累絲紅寶石步瑤,又一隻赤金點翠的簪子,手上套着七八個玉鐲和鎏金的手串,大太太一向喜歡較爲隆重的裝飾,年輕的時候他瞧着舒服,覺得女子就該如此,莊重得體,可如今在病重也這樣,不免顯得有些太刻意了。

尤其是,大太太自從中風後,嘴角就抽了歪在一邊,即便是脖子下墊了墊子,衣襟上還是被口涎弄溼了一塊,看着令大老爺直皺眉。

“你病着怎麼不好好休息,來這裡做什麼?!”大老爺坐在椅子上,將手中拿着的書放下,冷冷的看着大太太。

大太太就哼哼了幾句,房媽媽站在大太太身邊,就朝大老爺蹲身行了禮,道:“老爺,太太不便說話,就由奴婢代爲轉述……僭越了!”她說完,也不等大老爺說話,就接着道:“太太問您,蔣家的親事,到底是怎麼回事?!”

大老爺目光微暗,不悅道:“婚事都定了,你也不用多問,若是精神好些就幫着四丫頭備了嫁妝,若是沒精神就並着六丫頭的一起交給佩蓉去辦!”

大太太聽着就瞪了眼睛,房媽媽貼在她嘴邊聽了會兒,又起身對大老爺道:“太太說,那蔣公子爲人不正,當初四小姐也是因爲他差點丟了命,老爺怎麼能把四小姐許給他!”

大老爺就緊緊擰了眉頭,冷冷道:“都過去的事情,你難道不嫌丟人,重提了做什麼!”房媽媽就道:“這件事怎麼過的去,老爺不在府中是沒瞧見當時的情景……那蔣公子絕對不能嫁!”

“胡說什麼!”大老爺斥道:“這都什麼時候,你還說這樣的話,你以爲析硯如今親事好尋?況且,蔣士林爲人我也識得,品行自是比你清楚,能不能嫁我說了算!”他說完,指着大太太道:“以後幾個兒女的婚事你都不要插手,等明年幾個孩子成婚,我會請弟媳回府主持,你就安心養病吧!”

大太太被氣的不輕,胸口呼吸起伏不定,房媽媽蹲在她身邊就給她順着氣,擡頭對大老爺道:“老爺,以奴婢的身份本不該說這樣的話,可奴婢跟在太太身邊幾十年,最是清楚她的脾性,那蔣公子爲人作風確實不正,堂堂先皇欽點的探花郎,竟做出這樣沒有體統的事,這往後四小姐嫁給他,還不知會生出多少這樣風流不羈的事來,到時候四小姐可是有苦都無處訴啊。”

“不要再說了。”大老爺沉聲喝道:“我說最後一遍,這件事已經定了,絕不會再悔改,你也不想想府裡幾個孩子哪一個婚事不是曲折坎坷的,如今總算是穩定了下來,你若是再做出什麼事來。”他指着大太太道:“休怪我和徐大人一樣,把你送回應天去!”

大太太聽着身子一抖,她一直以爲姨太太是回了山東,第一次聽到姨太太被送回了應天,大太太瞪着眼睛不敢置信,朝大老爺哼了半天,大老爺就道:“你們姐妹就是這般,整日裡玩些見不得人的手段,非要鬧的家宅不寧才安心,我們府裡風波不斷,析硯也好析秋也好,都是婚事上受挫,徐府也是,天青到如今都下落不明,你們不反省還處處怪責旁人,徐大人這樣也是給你們一個警告,無論是誰,忍耐也有個限度!”

大太太聽着目瞪口呆,飛露真的被送回應天了?她頓時羞的面紅耳赤,嫁出去這麼多年的女兒,突然被夫家送了回去,一大哥的脾氣,只怕飛露連張家的門都進不去!

一定是,一定是徐府的外室作的亂,她早就和飛露說過,斬草不除根早晚是個禍害,看着她平日裡聰明,怎麼到了關鍵時候,竟犯了這樣糊塗的錯。

大老爺看着大太太猙獰的表情,滿臉的厭惡,他站了起來,擡腳便朝外走,房媽媽扶着大太太,喊道:“老爺,四小姐真的不能嫁那個蔣士林啊。”大太太曾經說過,無論怎麼說也不可能把四小姐嫁給蔣士林,當初列的那些條件也不過是鎮住他,過後就將四小姐許給了周府,如今若真把四小姐許給蔣公子,那以後這個女婿,大太太可怎麼相處,她不是當着未來女婿的面,自打了嘴巴子。

岳母的臉還要不要!

大老爺驀地停住腳步,目光陰冷的盯着大太太道:“我最後說一遍,你若是再敢做出什麼事來,姨太太……就是你的鏡子!”說完,頭也不回的出了門。

大太太氣的一口氣沒有緩上來,當場便暈了過去,析秋聽到後趕緊讓人去請了大夫,如今府裡各式珍貴藥進着,養着大太太的身子。

析秋無奈的翻了個身,院外聽到二更聲響,大老爺走了有半個月,回京朝賀的各地官員也陸陸續續回去了,聽說聖上這一次請了文武百官,衆人積聚在太和殿中,令百官暢所欲言,對未來新朝政的想法,若是有好的提議,聖上當場便讓人記下來,還因此提拔了許多人,不過也有許多貶降了官職,當初去福建查蕭延炙案子的董坤達剛從宣同進京,就被人在城門口扣了,皇上定了七條大罪,直接將他扔進了京衙,至於三皇子,是那一日的壓軸大戲,大內侍段公公手捧明黃聖旨,光三皇子的罪狀,就足足唸了半個時辰!

一百四十二條罪狀,其中包括陷害忠良,暗害良將之罪,蕭延炙的死總算真相大白於天下,也替聖上原岳家沈府平反了冤屈!

最後定了三皇子秋後斬首,監斬官便是蕭四郎!

天際漸漸泛白,清亮的月光由炙熱的陽光替代,析秋坐起身,春雁在外面聽到動靜,就推了門進來:“小姐醒了!早飯奴婢取回來了,來媽媽領着人牙子已經來了,正等着您過目點人呢。”

前些日子通知了來媽媽,找了人牙子領些婆子丫頭進來,她和佟析硯眼見着要出嫁,這陪嫁的丫頭自是不能缺的,佟析玉身邊也缺了兩個,夏姨娘身邊也不夠,這一次索性都補齊了!

“去請了四小姐和八小姐來,一起看看吧!”析秋由春雁在胸前圍了帕子,她拿了牙粉刷了牙,梳洗後簡單的梳了個妝,就坐在了正廳裡吃早飯,才端了碗佟析硯就一陣風的跑了進來:“六妹妹!”

析秋擡頭看着她,她今天穿着一身素白的杭綢褙子,在袖口和衣襟處以銀線繡了纏枝牽藤,頭上戴着幾朵珠花,顯得很可愛又很有活力,如今國孝期間大家都是一身白,剛開始未免新鮮,可日子久了就有人覺得單調,變着法子裝點衣飾,有的配個明亮的配飾,有的則在身上如佟析硯這樣,用各色淺色的線,繡了花穿着,既不顯得單調,也不會過份張揚惹人非議。

“六妹妹,聽說你讓我來挑丫頭?”析秋笑着點頭,自從佟析硯的婚事重新訂了後,她整個人彷彿重新活了一遍,從前活潑機敏的佟析硯又再次回來了,清亮的眼睛滿是勃勃的生機,她看着也很高興。

“說是已經在院子裡了,等八妹妹來了,我們一起過去瞧瞧。”佟析硯點頭:“我正缺着丫頭不夠用。”她說完就順勢坐在析秋的對面,自顧自的指揮春雁:“給我拿副碗筷來,我也沒吃呢!”

析秋笑着搖頭,就和佟析硯安靜的吃了早飯,收拾好了佟析玉珊珊來了,進了門和析秋和佟析硯見了禮,她垂着眼睛道:“我去給母親請安,所以……來遲了!”

沒有人怪她,析秋挑了挑眉,佟析硯就回道:“你常常如此,我也是見慣不怪的!”說完,拉着析秋:“我們快去!”顯得很高興的樣子,卻故意把佟析玉孤立了。

析秋滿臉的無奈,佟析硯就回頭看了眼尷尬的站在門口的佟析玉,壓着聲音道:“她當我們都是傻子,和梅姨娘私底下做了那麼多小動作,以爲我不知道呢,以前我是沒了心思管,如今我可是瞧不得!”

析秋掩袖而笑,道:“你如今怎麼又有了心思了?”佟析硯聽着,臉騰的一下子紅了起來,擰了析秋的胳膊,打她道:“你如今掌了家,越發的得勢了,竟是取笑姐姐,好……如今我也不怕你笑話,自從周家退了親,知道蔣公子來府裡提親後,我心裡一直空着的洞,彷彿一下子就填滿了,他能不計前嫌還肯回來娶我,不在意母親說的那些難聽的話,還肯進佟府的門,我就是打心裡高興,感激他,這輩子……我一定會好好待他,補償他!”

析秋就巴着佟析硯的肩膀,笑着道:“怎麼補償?”佟析硯原還是一鼓作氣,現在被析秋的問題一問,頓時漲紅了臉卻死撐着道:“這話如何來問我,你也該有心得纔是!”

析秋挑着眉問道:“我可沒你這樣轟轟烈烈的,自然沒有心得。”她笑着道:“不如你仔細說說,讓我長長見識罷。”

“胡說。”佟析硯露出促狹的笑容來:“我昨兒可聽說有人連走前不忘給你送了扇子來,還怕佟府裡沒有冰,遣了人往府裡送了兩車的冰,你呢……遼東那麼遠,你就沒給他做件衣裳,納雙鞋做回禮?”

五月百官朝賀時,獨缺了遼州總兵,聖上連下了三封聖旨,那邊卻遲遲沒有迴應,過了六月京中才收遼東總兵黃達的加急軍令,說是遼東邊界的幾個衛所,自進了五月後便連續暴雨,許多城內都積水及膝,城外更是水漫及城牆,去年又是暴雪加上今年年初的暴雨,關外的蒙古牧人餓死幾多,所以不待雨停就有一股近千人的蒙古兵,兵分兩路前後夾擊出其不意,連破三城,城內的被洗劫一空!

聖上大怒,當即封了蕭四郎爲遼東總指揮使,付宣同,薊州虎符前去遼東援守,三日前就領兵出發了。

走時,滿城百姓相送,人都排到城外箕尾山。

析秋這兩日心裡一直念着此事,若是以前她還能寫信去問蕭延箏,可如今定了親事,她反倒不方便了,至於蕭四郎只前幾日派人送了冰和數把扇子,還有些布料來,其它的一概不和她提。

佟析硯見析秋擰了眉頭,也收了打趣的意思,握着她的手道:“蕭四爺的軍事才能我不知,但他的武藝卻是常聽三弟弟提起,說不但是京中只怕三軍之中都無人能及,他過去即便不能得勝而歸,也至少能自保而回。”

析秋被她說的無語,她對蕭四郎的印象,依舊是差的可以!

“不說這個了,我聽說你找到了心竹?”佟析硯臉色微暗,點頭道:“在德州的莊子附近尋到的,娘和老子說她丟了人,把她趕了出去,她舍不了面子討飯,就幫人家洗衣裳討口熱飯吃,手上凍的都是大小不一的裂口,腿也是不能走……”她說着眼睛就紅了:“接她回來,她執意不肯,我就讓來總管幫着在她家附近給她置了宅子,買了兩個小丫頭伺候着,我也不知道我還能做什麼……就是……就是心裡難受。”

析秋嘆了口氣,佟析硯道:“都怪我當時太沖動了!”

“別說了,都過去的事情了,你即是給她置了宅子又請了人,這麼養着也不是長事,心竹向來要強,你不如請了針線師傅去交她繡活,日子她也能自食其力。”佟析硯聽着眼睛一亮,點頭道:“你這個主意好,我回頭就讓來總管幫着尋一個針線師傅,我還想着把端媽媽送去,她們兩個也好有個伴。”

析秋就點點頭,以前她自哀自憐無暇管心竹和端媽媽的事,如今自己的日子看的見未來,她也懊悔了當初,析秋看着她的側臉,忽然覺得佟析硯一夕間彷彿成熟了不少!

佟析玉默默的跟着兩人身後,一路到智薈苑的側房的耳房裡去,錢媽媽已經帶着個黑黑瘦瘦的牙婆站在哪裡,見析秋過來,來媽媽笑着道:“領了二十個來,都是精挑細選的,三位小姐先瞧瞧,若是滿意的就留下來,若是不滿意明兒讓她再領些進來……粗使婆子也在裡面,也勞小姐一起看看。”

來媽媽身後的站着的牙婆也笑嘻嘻的點頭哈腰:“是,是!若是不滿意,小人那邊還有許多,明兒就領過來。”析秋點點頭沒有說話,就和佟析硯,佟析玉進了院子,院子裡果然一溜排站着兩排,前面是二十個女孩子,身高參差不齊,年紀從七八歲到十幾歲不等的,都是黑黑瘦瘦畏縮惶恐的樣子,後面則是二十個年紀大些的婆子。

析秋目光從二十個女孩子身上轉過,視線就落在她們的衣服上,皆是粗布麻衣,有的洗的乾乾淨淨,穿的整整齊齊,有的卻是皺巴巴的上面甚至還有泥點子,她看着就被其中兩個吸引了注意力,一個皮膚很黑,約莫十一二歲孩子,她垂着頭眼觀鼻鼻觀心,其他人見她們三個進來,都或偷偷打量,或大膽回看,只有她始終面無表情看着自己的腳尖。

不是真的性子穩重,就必然在大戶人家受過訓練,若是前者這樣的丫頭到是人才,佟府不算高門大戶可也是官家府邸,一般沒見過世面的丫頭進來,自是要好奇的東張西望,滿眼羨慕渴望,可她卻能剋制自己管好自己,這份自制力值得她欣賞。

還有一位長的很漂亮,和司榴有幾分相似,一雙大大的眼睛左右四顧,落在她和佟析硯身上,沒有羨慕,只有單純的好奇,這樣的丫頭若非心機深沉故意爲之,那便是真的毫無心機,單純可愛了。

析秋看好了,便回頭對佟析硯道:“四姐姐先挑吧!”佟析硯也不推辭,就隨手指了四個丫頭,又轉到後面挑了兩個婆子,就攤着手道:“我選好了。”

析秋點頭,又去看佟析玉,佟析玉就推辭道:“六姐姐先挑吧,我是妹妹!”析秋笑着點頭,那我先挑吧……佟析玉聽着先是露出一絲訝異,隨即點着頭退在了一邊。

析秋就看着前面那個黑黑的女孩子問道:“你今年幾歲,家是哪裡的,可在別處做過工?!”那女孩子垂着頭並未擡頭看析秋,一字一句的回道:“奴婢秋槐……”

“住口!”來媽媽眯着眼睛一喝:“豈能衝撞了我們小姐的名諱。”秋槐嚇了一跳,立刻跪在了地上:“奴婢……奴婢不知道小姐也是……”

析秋朝來媽媽擺擺手,對秋槐道:“沒事,你說吧!”

秋槐就跪在地上,垂着頭說話明顯不如剛纔鎮定了:“奴婢今年十二歲,老家是江西臨江的,娘和老子去年大雪時凍死了,奴婢賣身葬了父母后,就被人牙子帶到京城了,不曾做過工。”

她說話時析秋看着她的臉,滿臉的平靜,提到父母時臉上露出哀痛之色,並不像假話,她點點頭,轉身又去看旁邊的女孩子:“你呢。”

這女孩子與秋槐不同,析秋問她,她便很大膽的擡頭打量了析秋幾眼,纔回道:“奴婢沒有名字,因爲在家排行老七,一直七丫七丫的叫着,小姐也叫奴婢七丫好了,奴婢和秋槐姐姐一樣,都是江西臨江人,不過奴婢娘和老子都在,就是因爲家裡太窮了,走投無路才賣的奴婢,奴婢也沒有做過工。”

析秋點點頭,回頭對來媽媽道:“就這兩個吧。”她又轉到後排的婆子,挑了兩個老實的婆子。

等佟析玉挑完,來媽媽又挑了八個丫頭,八個婆子,纔去送牙婆出府,析秋就喊了錢媽媽道:“這些丫頭的規矩,還勞煩媽媽教一教了。”以前這些活都是房媽媽負責的,現在看來房媽媽是不會有空的。

這樣差事看着沒有好處,可其實好處在後頭,這些丫頭往後可都要分到各房去的,她們又都是錢媽媽訓出來的,這往後無論去了哪裡,還不得念着錢媽媽的好。

“奴婢一定盡心調教!”錢媽媽自是很高興,笑着領了差事。

析秋和佟析硯,佟析玉剛剛出了門,這邊二門的婆子來道:“三姑奶奶回來了,已經進二門了!”析秋和佟析硯對視一眼,不知道佟析言回來做什麼。

只是既然知道她回來了,避開總是不能的,析秋和佟析硯,佟析玉三個人就站在智薈苑門外等着佟析言,眨眼功夫她便由着六七個丫頭婆子簇擁着走了過來,一看到三人就滿臉的笑:“勞三位妹妹在這裡等我,姐姐心裡真是過意不去。”

她也是一身素白對襟褙子,不過衣襟的盤扣上動了不少心思,五彩的線配了系在素白的緞面上,襯着她風情萬種,頗有當年王姨娘的風範……只是比起在家時,佟析言好像瘦了許多,眉眼間也少了目空一切的驕傲。

佟析硯眉梢一挑,朝佟析言行了禮問道:“三姐姐回來有事?”佟析言目光一頓,笑着道:“我回來可不是有事,兩位妹妹定親這也的大事,姐姐本早該回來恭賀的,可最近你們三姐夫受了風寒,我實在騰不開身,所以就回來的遲些,兩位妹妹不會責怪我吧。”

“怎麼會!”佟析言笑着道:“三姐姐照顧姐夫自是天經地義的……現在也恭賀過了,姐姐還早些回去的好,免得留了三姐夫一人在家裡寂寞。”

“你!”佟析言氣的臉頰一紅,析秋不想她們在這裡吵起來,正要說話,佟析玉卻上前挽住了佟析言的胳膊,笑話則道:“三姐姐難得回來,不如去我那邊坐坐吧。”說完又看着析秋和佟析硯:“四姐姐,六姐姐也一起去吧,我們姐妹很久沒有說說話了。”

析秋無所謂,便轉頭去看佟析硯,佟析硯卻存了別的心思,破天荒的回道:“那便去坐坐吧,也別去八妹妹房裡了,就去六妹妹那邊吧。”

佟析言目光一轉,就笑着道:“那姐姐就恭敬不如從命了。”說完,四個人去了智薈苑,依舊是隔着簾子和大太太行禮打了招呼,析秋忽然很慶幸大太太要面子,沒有讓幾個庶女侍疾,若不然她可真要日日待着裡這裡陪着大太太了。

幾個人依次進了知秋院,佟析言是長自是坐在了主位,析秋讓春雁上了茶,佟析言捧着粉彩蝶戲蘭的茶盅,輕輕抿了一口笑着道:“竟是老君眉,如今六妹妹這裡竟也備了旁的茶,真是稀奇!”

析秋笑着回道:“以前也有,只是三姐姐稀客我倒是沒了機會獻這殷勤了!”佟析言聽着眉頭一挑,掩袖笑道:“六妹妹說笑了,我可不敢受你的殷勤,若是這樣我家三爺知道了,可不得訓斥我!”

佟析玉滿臉不解,問道:“爲何三姐夫要訓斥您?”

佟析言就一副你們有所不知的表情,不過目光看着析秋卻暗含嘲諷:“我們家三爺和蕭大都督可是好兄弟,這彼此關係好的,便是蕭大都督要三爺的腦袋,三爺也能毫不猶豫的摘下來送去,你們說……我哪裡敢受六妹妹這殷勤了。”她說着掩袖而笑了起來。

析秋低頭喝着茶,佟析硯卻是目光一轉,笑着道:“既然關係這麼好,怎麼就沒陪着蕭大都督去遼東呢,真是可惜了!”也是滿臉的嘲諷。

佟析言臉色一僵,笑着回道:“這不是病了麼,再說,這戰場哪裡想上就能上的,四妹妹以爲誰都能有蕭大都督的運氣和身手呢!”她把運氣擺在前面說,不過是想說蕭四郎靠的是運氣罷了。

佟析玉聽着一僵,就去拉佟析言的袖子,析秋卻是忽然擡起頭來,看着佟析言道:“三姐姐難得回來一趟,也別淨說這些了,三姐姐成親也半年多了,不知這……”說着目光落在佟析言的肚子上,紅着臉笑了起來。

佟析言臉上原是掛着的笑容,瞬間收斂了去,她滿眼惱怒的瞪着析秋,她嫁去半年沒有動靜,一開始到還好,婆婆也沒有說什麼,還勸着她不着急,可是自最近二奶奶又懷了身孕後,婆婆臉上就掛不住了,對她的態度比起以前,明顯疏離了許多!

誰嫁過去就立刻生的,這不過才半年而已!

佟析言心底冷哼一聲,臉上勉強擠出一點笑容來:“這種事也不是想有就有的,況且,你們三姐夫最近身體也不好,我哪裡有這心思。”說完,又端着茶去喝,目光就在幾位姐妹臉上轉過。

析秋就很認真的點點頭:“三姐姐說的是,姐夫平日也忙的很!”任雋一個月三十天,有二十九天不住在府裡,佟析言回來卻半字不提,連當初大老爺在時都沒有去說。

見佟析言吃了虧,佟析硯心裡暗暗高興,側過臉朝析秋擠擠眼,滿眼的笑意,佟析言瞧着眉頭一蹙,就轉了話題道:“說起六妹妹的婚事,我倒忘了恭喜四妹妹了,蔣公子可是當朝新貴啊,四妹妹當初的眼光可真是好。”

佟析硯臉色一變,佟析言彷彿毫無所覺,繼續笑着道:“你們也真是夠坎坷的,經歷了這麼多,竟最終還是訂了婚,依我說得虧周家退了婚,若不然可就苦了蔣公子等了這兩年了。”

“閉嘴!”佟析硯現在最忌諱別人提當初的事情,她不是害怕,而是蔣士林如今貴爲五品左侍郎,若是傳了出去,惹了朝臣非議御史彈劾,她真是有一百張嘴也不能替她洗刷清白了:“三姐姐,你不要挑了別人膿頭就出力的擠,不要忘了,你當初是怎麼嫁去伯公府的,哼哼!比起你,我這樣的事真是不足一提了。”

“你!”佟析言騰的一下站了起來,指着佟析硯氣的說不上來話,析秋很淡然的坐在一邊,佟析玉則是驚白了臉,趕忙站起來做好人:“三姐姐,四姐姐都少說一句吧,我們姐妹難得聚在一起,說說好多好,何必爭這些!”她說完,又看析秋問道:“六姐姐,您快勸勸四姐姐,她最聽您的了。”

佟析言本還沒什麼,一聽這話,頓時臉一黑,伸手就把手裡的茶盅摔在了地上,指着析秋道:“你也不用日日在我背後嚼舌頭,當初伯公府的婚事,是你自己沒有把握好,難道還能怨了我不成,況且,你如今不也是飛上枝頭成了鳳凰,難不成你這樣說,是要和我炫耀你的榮華富貴?莫說我如今過的好,便是落難去討飯也斷不會討到你家門口去的。”說完,一甩袖子,帶着身邊的丫頭頭也不回的出了門。

佟析玉一臉難看:“三姐姐,我送送你。”說着,提着裙子就追了出去,析秋也站了起來,淡淡道:“三姐姐,不送了!”

佟析硯就眯着看着佟析言的背影道:“討飯?我看她離討飯也不遠了!”說完又指着佟析玉的背影冷笑道:“你瞧見沒有,這位可是巴巴的追出去了,還以爲嫁了伯公府就能回來給她撐腰,光了皮囊不長腦子的東西!”

佟析玉的行爲,析秋常常也很無語,若說她和佟析言走的近,可佟析言也不待見她,可她又不討旁的人喜歡,就連大太太自侯府的事情後,對她也是不冷不熱的!

佟析硯又坐着和析秋說了會兒話,就站起往回走:“下午我陪嫁莊子裡的幾個管事要來,房媽媽說引薦我見一見,我去瞧瞧,晚上我們一起吃飯吧。”

她的嫁妝去年大太太就準備好了,明面上也是五十六擡和佟析言一樣,可她光莊子就比佟析言多了兩個,店鋪也是多了一個,大太太原是還顧忌着,自當夏姨娘親自操持析秋的嫁妝,大太太就讓房媽媽徹底放了手,擺了話出來給佟析言又添了兩千兩的壓箱錢。

佟析言一走,夏姨娘也帶着秀芝來了,析秋將上午選丫頭的事和她說了:“待錢媽媽教好了規矩,您那邊也添兩個吧,什麼事都是秀芝一人,也着實忙不過來!”

這一次夏姨娘沒有推辭,點頭道:“確實這樣,秀芝如今日日和我在房裡算賬,院子裡的事都交給了冬青在管,兩個婆子也只是粗使的用不上,添兩個也好!”夏姨娘說完,又露出笑容看着析秋道:“我挑了兩個妝奩盒子,你看看喜歡哪一個,錦繡閣的掌櫃說,若是要定也要等明年才能拿得到,如今孝期許多的婚事都積壓着,趁着時間都去定嫁妝了,緊俏的很!”

秀芝就從抱着的匣子裡,拿出兩個妝奩盒子來,一個是掐絲琺琅明鏡的,一個紅木雕着喜鵲登梅三屜的老式匣子,析秋目光就落在紅木的那個上面,和夏姨娘道:“我記得你着人去侯府量房後,定的就是一套紅木的傢俱吧?不如就這個紅木的吧,一房的傢俱顏色也搭一些!”

夏姨娘聽析秋說着也覺得有道理,可她拿着掐絲琺琅的又捨不得放手,最後擰着眉頭道:“不如一個定兩個吧,換着用也圖個新鮮。”

析秋笑看着夏姨娘,就點頭道:“那依您吧!”夏姨娘就笑了起來,又從匣子裡拿了兩個薰爐:“這定瓷石獅薰爐和粉彩鬆綠地鏤空山水四方璃耳薰爐,也各定兩個可好?!”

析秋很擔心她的五千兩不夠用,就和夏姨娘說話:“這薰爐也不是常用的東西,隨便定了就行。”

夏姨娘擺着手:“你不喜歡,可姑爺喜歡啊!”一改先前的印象,對蕭四郎越看越喜歡。

夏姨娘說完,就讓秀芝在賬本上記下來,又拉着析秋道:“大老爺把通州的一百畝水稻地莊子,還有山東的一個也是一百畝的,說都給你,京城中西大街上有間茶葉鋪子,雖市面不熱鬧,可一年也有一兩百兩的租金,我瞧着不錯就替你收了!”

析秋暗暗吃驚,這麼算起來她的嫁妝可不止五千兩了,她心裡正算着賬,這邊夏姨娘又道:“來總管說,府裡在別處還有幾間宅子,但都不在京城,我瞧着就是要了也沒什麼用,平日裡不會過去住,還得貼了錢去養護,不如折了銀子……我又湊了些,就在同州里羊皮巷置了一間,雖說只是個四合院,可總歸你名下有間宅子,又離得近若是要用也派得上!”

析秋咋舌,面露狐疑的看着夏姨娘,歪着頭問她:“我記得你的銀子可都貼出來了,大老爺也不過給了五千兩,即便是折了一個宅子的銀子,也不過五千五百兩,您怎麼能辦了這麼多事?”她前幾日在錦繡閣定了繡嫁衣用的蜀錦,雲錦,又定了中衣的杭綢甚至還有兩匹浮光錦,這些東西據她目測可都價值不菲。

夏姨娘目光一閃,臉上笑容滿面,彷彿這段日子忙忙碌碌非但沒累着,反倒是越忙越有活力,她笑着道:“你不常出去採買,自是不知道市面的價錢,這五千五百兩銀子,能辦的事可不止這些。”她拉着析秋坐在椅子上,笑着道:“我原想給你留三千兩做壓箱的錢,如今瞧見或許不夠,到時候只怕只能壓兩千兩了!”

侯府娶的幾個兒媳婦,哪一個嫁妝不是置的滿滿當當,六小姐雖是庶出可也不能比妯娌低的太多。

析秋滿臉的狐疑,她剛剛說五千兩可以辦很多事,言下之意這五千兩都是要置了嫁妝,轉了臉她還能給自己留了兩千兩做壓箱底的錢,大太太給佟析硯的也不過兩千兩。

“姨娘,大老爺走前又給您留銀票了?”

夏姨娘目光一怔,飛快的看了眼秀芝,就擺手道:“哪有姑娘自己問嫁妝的。”說着又站了起來:“一會兒來總管還要拿了樣品去錦繡閣,我先回去了!”說完她由秀芝扶着就匆匆出了門,看着夏姨娘的背影,越發覺得奇怪!

析秋原想着晚上再去問問,可她自己也不得空,難得閒下來夏姨娘也忙的很,就連秀芝也見不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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