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喪禮盛大又隆重,尤其是那些在思善門外哭靈的文武百官,盡皆涕淚橫流悲慟至極,甚至還有不少大臣哭到失聲。
太子劉賢歷來以純孝之心著稱,這幾天更是日夜守靈,好幾次因爲過於悲慟以至於暈厥過去。
宮城內外,乃至於整個京畿之地,近來都陷入無法自拔的哀傷之中。
對於大梁的百姓來說,開平帝足以稱得上聖天子,他們不知道沉默雲所言那些事的內情,縱然知道也不會鄭重其事。究其原因,從十七年前開平帝登基之後,隨着時間的流逝,他們能感覺到那些官老爺們辦事逐漸用心起來,家裡的存糧也很少會出現青黃不接的狀況,還能攢下一些銀子爲自家的小子娶個媳婦。
於是當朝廷發出佈告之後,都中的百姓紛紛自發爲開平帝祭奠守靈,可謂滿城縞素哀聲遍野。
然而生活總得繼續,當務之急便是新君的登基儀式。
相較於十七年前都中人人自危的境況,這次的皇位更替未見波瀾。在六皇子劉質自縊和陳皇后過世之後,二皇子齊王劉贇便閉門不出,這些天亦只是遵從儀制祭奠開平帝,沒有任何引人遐想的多餘舉動。至於即將成年的九皇子和十一皇子,更是不敢行差踏錯一步。
由四朝元老、左執政莫蒿禮牽頭,文武百官奉勸進表,京都士紳百姓的代表進萬民書,太子劉賢遂定於六月初八日,即開平帝駕崩之後的第五天舉行登基大典。
建章宮東暖閣內,兩位年輕人對面而坐。
桌上有清茶兩盞,爐香一鼎。
宮人皆被屏退,窗外清風徐來。
“我知道昨日母后將你喊去了景仁宮,也大抵能猜到你在見過母后之後又來見我是爲什麼。”
經過這幾年的歷練,尤其是接連遭遇諸多變故之後,劉賢的氣度愈發顯得沉穩鎮定,雖然遠遠達不到開平帝的境界,但至少不會像以前那般,在裴越面前表露出懵懂姿態。
裴越發現一個比較有趣的狀況,劉賢的自稱依然是“我”,卻稱呼吳貴妃爲“母后”,其內心所想耐人尋味。
他不慌不忙地問道:“爲何?”
劉賢端起茶盞飲了一口,
悠悠道:“母后不願清河成爲將來的皇后,因爲父皇的遺願是天下一統,那麼大梁必然會對南朝用兵。到時候清河的立場便會很尷尬,她如果不聞不問未免太過絕情,可若是出面勸諫,又會傷害到我與她之間的夫妻情分。其實說到底,皇后的身份不一樣,雖說後宮不能幹政,可對於朝野上下多少會有一些影響力。”
裴越感慨道:“既然殿下什麼都明白,何必讓娘娘擔憂呢?”
劉賢不置可否,反問道:“將來若是朝廷決定對西吳用兵,你會因此拋棄那位妾室嗎?”
裴越淡然地道:“好教殿下知曉,若是真有那麼一天,她肯定會比我更希望大梁取勝。”
劉賢微微一怔,旋即想起來裴越的妾室乃是西吳犯官之女,全家老小僅有她一人逃了出來,不禁搖頭道:“居然忘了這茬。裴越,是你教會我爲人要言而有信,既然當初答應了清河會娶她,我自然不能反悔。再者,經過這半年的接觸,我對清河越來越欣賞,她如果成爲皇后,一定會是我的賢內助。”
他的態度很堅決,而且裴越隱約感覺到,某種變化正在劉賢身上發生。
與好壞對錯無關,而是他逐漸希望能夠掌握自己的人生,不像之前二十餘年那般,事事遵循開平帝和吳貴妃的安排。
故此,裴越沒有用大道理來說服對方,只是平靜地說道:“殿下,你覺得陛下當年沒有能力爲貴妃娘娘正位嗎?”
劉賢愣住。
裴越心平氣和地說道:“如果殿下極力堅持,貴妃娘娘自然會讓步。但臣不禁想問,殿下這樣做有沒有考慮過清河公主的想法?其實在臣看來,清河公主未必希望成爲大梁的皇后。”
劉賢陷入沉思之中。
良久過後,他微微皺眉道:“只是我已經許諾過會娶她。”
裴越道:“守信方爲天子,殿下的堅持值得稱道。只不過殿下也要明白一點,天子與百官不同,後宮可不僅僅只有一位皇后,還有皇貴妃的位份。對於清河公主而言,退一步或許更適合坐看雲捲雲舒。”
劉賢輕嘆一聲,緩緩道:“如此也罷。”
裴越心裡鬆了口氣,面前這位儲君雖然孝心毋庸置疑,但有時候會格外固執,比如他當初替平陽公主頂罪之事。
好在至少到目前爲止,劉賢還能聽得進他的勸告。
……
六月初八,登基大典如期舉行,在經過極其嚴苛與繁瑣的儀式過後,劉賢頭戴冕冠身穿冕服駕臨承天殿,從禮部尚書寧懷安手中接過象徵權柄的天子玉璽,然後接受文武百官的跪拜朝賀,正式登基爲帝。
他尊生母吳貴妃爲皇太后,加封九皇子爲福王,十一皇子爲壽王,同時對包括二皇子齊王在內的三位親王大加封賞。
今歲年號繼續沿用開平,定於明年正月初四日改號。
擢廣平侯穀梁爲左軍機,襄城侯蕭瑾爲右軍機,餘者暫時不做變動。
而後昭告大梁兩京一府十三州,減免各地賦稅,並且大赦天下。
……
翌日午後,裴越在百餘親兵的護衛下離開京都,一路向北趕到興樑府皇陵。
開平帝的陵寢修建於此,早在十五年前便已破土動工,於開平二年正式竣工。
既然開平帝臨終前將身後事交給他,裴越自然不會輕忽大意,特地在梓宮發引之前來皇陵實地巡視一邊。
只是他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一位老熟人。
“劉都知,可還安好?”裴越當先開口問道。
站在他面前的中年人正是曾經很受開平帝器重的內侍省都知劉保。
相比曾經的富態和煦,僅僅幾個月沒見的劉保彷彿變了一個人,臉頰瘦削眼窩深陷,身體明顯變得瘦弱。
劉保嘴脣翕動,隨後行大禮道:“小人多謝侯爺救命之恩!”
不等他跪下去,裴越便伸手將其扶住,然後輕聲道:“你替我的泰山擔了那麼大的風險,而且始終沒有出賣他,我怎能見死不救?”
劉保楞在原地,滿面震驚。
其時殘陽似血,人間一片昏黃之色。
裴越幽幽道:“你們何苦一定要這樣做?”
劉保默然不語,裴越這句話顯然揭開一個秘密,那便是當日南薰殿爆炸發生之前,他跑到開平帝面前將陳皇后意圖自盡的消息說出來,並非是怕擔不起這個責任,而是如侯玉所言受人指使。
指使他的人便是裴越的岳丈,谷蓁的父親,一等廣平侯穀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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