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名兵士押着一隊男女向這邊走來, 漸漸走近若金所立之處。隊中男女都着囚衣,是從挽城監牢提出的犯人以作充軍之用。走到岔口,兵士將女子和老人挑出, 命他們去城防營做工, 其餘男子都上城作戰。兵士正欲帶着男隊前行, 其中一名男囚忽然跌坐地上, 一名女囚從自己隊中跑出, 奔到他的面前,伸手相扶。隊正罵道:“少裝病!快起來!”
女囚不惱不懼道:“他不是病了,是因受刑腿上有傷, 行走站立皆不便,不能作戰, 這位隊正大哥, 能否給予方便, 讓他前去城防營做工?”
隊正喝斥:“誰知真的假的?就算是真的,爬也得爬去!你不去他不去大家都不去, 誰去守城?”
若金皺起眉頭,按刀走近。素戈擔心她心中不快,又要發怒,忙趕在若金之前,向那隊正說:“別在這裡囉嗦了, 還不快將他們帶走!”
隊正上前大力拽起女囚, 扔回隊中。那男囚坐在地上望着她, 溫言道:“別管我, 你去吧。”若金正走到隊正身後, 聞聽此語,心中不由一動。
隊正轉身看見若金, 忙行禮道:“公主!”若金頷首。
那女囚聽聞隊正喚若金爲“公主”,猛然回頭,卻見若金一副將軍的裝扮,她細細打量若金面容,一望既知她並非樑人,心中微有詫異。若金察覺到她的目光,側過頭來,女囚施了個萬福,道:“拜見公主!”若金頗爲驚訝,這女囚身出囹圄,直面刀劍,卻泰然自若,守禮有度,不禁多看了她兩眼。她囚服污穢,蓬頭垢面,看不太出相貌如何,只有一雙眼睛,安然從容,如平湖靜流。女囚走到男囚身邊,說:“公主,他確實受了傷,”說着蹲下身子,輕輕挽起男囚的兩隻褲腳,腿上傷痕累累,血跡斑斑。她擡頭望着若金,確認若金看見傷痕,便輕輕將褲腳放下,又環視四周囚友,“大家都可以作證。”若金不由隨她目光看去,見囚犯紛紛點頭。女囚接着說:“就算他上了城頭也無法作戰,還恐怕拖累諸位將士。如果定要湊足人數,我願意代他守城。”
男囚急道:“不行!你又不會打仗,只是白白送死。要去我去!”
女囚語氣中似有一絲不悅,“你連站着都十分困難,難道不是白白送死嗎?”向若金道:“公主,我雖是女子,但是還有些力氣可用,請公主恩准我代他守城!”
男囚又氣又急,“小雪!你怎麼如此固執!”
名喚“小雪”的女囚靜靜望着他,低語道:“我們不是有約定,誰也不再丟下誰。”
若金心上浮現出一個個熟悉的畫面,沙海、山洞、沙場,她和鍾鑠,也曾不止一次地像眼前這兩人一樣,生死相依,艱險不離。如果現在鍾鑠在自己身邊,他一定會跟自己說:若金,別怕,有我呢。但是幸好,幸好呵,他不在這裡。
若金向那隊正說:“既然她自願守城,那就讓她去吧。”轉身前行,聽見身後傳來小雪欣悅之聲:“多謝公主!”
當夜樑軍再次集結兵力,發動猛攻。若金在城上看見尹其蒙着左眼,像瘋了一樣,癲狂地揮着大刀,不斷敦促樑軍向前、向前衝、再向前衝。無論乾軍的箭矢有多麼密集,樑軍都不能後退,凡有後退者,尹其揮刀便砍。樑軍一波波倒下,又一波波涌上,彷彿他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兵力。乾軍擊退一輪又一輪進攻,然而這進攻似乎毫無盡頭,永無停歇。
乾軍漸漸沒有那麼堅定了,漫山遍野只有橙衣大軍,望眼欲穿的援軍依然無影無蹤,也漸漸沒有那麼勇武了,他們已經斷糧兩日,只能靠挖草根、剝樹皮、捕麻雀果腹。誰都不知還能再撐多久。
猛攻兩日兩夜後,樑軍終於從西面首次登上挽城城頭。兩軍短兵相接,貼身肉搏。素戈身先士卒,衝向敵軍,長刀上下揮舞,將幾名剛剛攀上城頭的樑兵斬落城下。樑兵越來越多,素戈一時不慎,被砍中右臂,長刀落地,她不及退後,敵兵一刀已攻到身前。忽覺眼前寒光一閃,一柄短刀從肩頭飛過,刺中敵兵面門,那人仰面栽倒。高劍躍到素戈身前,替素戈擋住敵兵攻勢,大喊:“跟着我!”素戈左手撿起長刀,兩人並肩對敵。原來是把守南門的高劍得報樑軍登城,率兵前來增援,正見到素戈遇險,甩手飛出素戈贈他的那把短刀。此時把守北門的若金也率兵前來增援,兩軍在城頭激戰半日,樑軍始終不能站穩腳跟,胡潮勸尹其暫且收兵,休整再戰。
乾軍已經沒有傷藥了,高劍只得向民家尋了乾淨衣物,撕成布條,爲素戈包紮傷口。素戈的傷口很深,裹了厚厚幾層,仍不斷滲血,短時間內是無法握刀了。高劍捧着素戈的傷臂,憂心道:“你以後就不要再上陣了。”
素戈笑道:“不要緊的,我左手好好的呢。”
“不用哄我,你左手不會使兵刃。”
“別擔心我,我會小心的,大不了我跟着公主就是。現在這種境況,我怎能退縮不前呢?”
高劍嘆了口氣,從頸上摘下長生符,爲素戈戴上。素戈詫異道:“你做什麼?”
“戴着它。保佑你平安。”
素戈不依,“我們說好的,一人一個,你把你的給我了,你怎麼辦呢?”
“我比你武藝高,還比你多一隻手,我比你安全多了。”
“狡辯!”說着素戈就要摘下長生符。
高劍按住素戈的手,說:“素戈,我們倆早就不分你我了,戴在你身上,就如同戴在我身上。只有你平安無事,我才能心無旁騖,全力作戰。況且,這長生符本來就是一對,應當合在一起。讓它們分離而居了這麼久,現在也該團圓了。”
素戈明白高劍繞了這麼大一個圈子,說了這麼多不着頭腦的話,其實不過是擔心自己。素戈覺得頸上的長生符沉甸甸的,墜着高劍的深情厚意。她含嗔帶笑:“一點兒也不好笑。”
高劍見她不爭了,鬆開了手,望着素戈盈盈笑意,想起那年青園中自己初墜愛河時她的模樣,雖不復當年雙瞳剪水,朱脣流丹,但仍然一如既往,清秀動人。他幽幽道:“我希望你跟我在一起,永遠開開心心的,但好像氣你的時候比較多。我從送你長生符的那天開始,就希望咱們倆能像這長生符一樣,有一天團團圓圓,永不分離,但好像機會不多了。”
素戈深深望着高劍,眼中情絲萬縷。“我跟你在一起,一直都好開心。不管以後如何,我此生能得你青睞,有你陪伴同行,共度這幾年歡樂時光,就算明日長路將近,我也無憾無悔。”
高劍重重頷首,“我也是。能遇到你,是我攢了這一輩子的運氣。”頓了頓,又黯然道:“但我怕,我的運氣就要用完了。”
素戈淡淡一笑,“不怕。是生是死至少我們在一起,從此以後永不分離。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刀山火海也隨你去,閻羅地獄也隨你去。”
“素戈……”高劍心中猶如火熾,忍不住攬過素戈瘦削的肩膀,兩人緊緊相擁。至少此時此刻,在一起,不分離。
素戈在高劍耳邊喃喃說:“高劍,我早就認定你了,早就認定你是我夫君了。”
高劍眼中迷濛,在心中默唸:老天,請你再給我一點運氣,讓我能有機會和素戈共結連理。
尹其誓要拿下挽城,爲他那左眼報仇,再發起猛攻,樑軍從北面登上城頭,若金高劍素戈都身受數創,仍負傷作戰,乾軍兵士拼至刀刃崩卷,便徒手肉搏,個個戰成血人,又一次奇蹟般地將樑軍擊退。連胡潮都感到不可思議,兩軍激戰兩月,挽城糧草耗盡,援兵不至,九萬樑軍已折損四萬有餘,而四千乾軍依然未克。不由感嘆:“撼山易,撼挽城難!”尹其暴跳如雷,胡潮勸他少安毋躁,等待良機。樑軍又開始日夜不斷向城內投射勸降書。
又一個茫茫無盡的長夜。冷月寒星,斷壁殘兵。乾軍或坐或臥,意志消沉,等待着下一個生死未卜的黎明。若金緩緩走上死氣沉沉的城頭,穿行於一道道或空洞或絕望的目光中,感覺這些目光彷彿無形的枷鎖,牢牢地將她縛住。
蕭蕭風中,傳來一陣細細的歌聲。若金側耳傾聽,聽出是一個女子聲音在輕聲吟唱:“……離人淚,素手酒一杯,欲飲衷腸馬上催……”若金渾身一震,疾步向前走去,歌聲漸漸清晰入耳,“……夏風吹,徵鼓擂,將軍酒一杯,此去沙場幾人回……”真的是《四時歌》!想不到竟在危城之上又再次聽見這支《四時歌》!她一時恍然若夢,不知身在何處。她猶記得鍾鑠在自己身邊歃血而誓,激昂悲歌,唱得自己心潮澎湃,熱血沸騰。而此時此刻,分明是同一首歌,這女子唱來,卻低迴深幽,哀婉悽絕,歌聲隨風飄散,如滴滴淚珠,灑落入心。
高劍大步行來,不悅道:“是誰如此大膽,敢唱這哀歌動搖軍心?”若金從紛亂思緒中回過神來,與高劍循聲前行,走到歌起之處,在寒甲殘石間,一名身着囚服的女子抱膝而坐,愴然而歌。若金認出正是那名喚做“小雪”的女囚。月光落在她眉間發上,映出她淡淡的面容,襯着這渺渺的歌聲,透出一股清遠絕塵之氣。
有兵士轉頭,向着歌聲的方向。有躺臥的兵士慢慢坐起,倚着城牆靜靜聆聽。有兵士遙望沉夜,和着這歌聲吟唱,“……兄弟酒一杯,明朝未知同誰醉……”。另一名兵士也隨聲低唱,又有幾名兵士陸續加入。低沉的歌聲漸漸匯成一股悲流,在城上回旋不絕。他們的嗓音枯澀喑啞,曲調也並不和諧,但齊聲唱起“……冬雪碎,白骨悲,誰人酒一杯,千里孤魂何處歸”,卻令人蕩氣迴腸。歌聲裡有金戈鐵馬,有思鄉情切,有手足難捨,有慷慨赴死,卻沒有恐懼退縮,沒有哀怨自傷,好似要用這悲愴輓歌爲自己送行。若金凝望着悲歌將士,心中如火如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