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王妃笑說:“不要緊的。你也知道我這個病,一到冬天便厲害些,太后已爲我請了太醫診治,日日服藥,已經快好了。”青葙聽她氣息不勻,人也骨瘦如柴,不像是快好的樣子,倒像是病入膏肓。乾王也覺韋王妃所言不實,心中十分愧疚,然而此時此地,他只能握着韋王妃的手說些安慰之言。韋王妃卻輕輕撤回手,面上掛着恬淡的笑,“妾身不能爲殿下分憂,已是深深自責,更加不敢令殿下憂心。如今宮中危機重重,殿下需萬分小心,莫要爲妾身瑣事分心了。”
乾王寬慰道:“我知道該如何應對,你安心養病就是。”
“卞太后——”韋王妃突然打住,向祁暄道:“暄兒,你去小廚房看看湯藥煎好了沒有。”祁暄答應着出門了。韋王妃才接着說:“卞太后口蜜腹劍,此次召殿下進京,名爲封賞,實則恐欲行撤藩之事,若時機得宜,殿下早日離開京城爲妙。”
乾王簡單答道:“我知道。”
青葙不知乾王是不願韋王妃憂心,還是擔心觀月軒內有耳目,見他不欲細言,自己便也絕口不提起兵一事。三人只是聊些家常話,韋王妃說暄兒書法騎射都有長進,也很孝順,又跟青葙說了些懷胎需注意的事項,還在紙上寫了禁忌食品,囑咐青葙小心飲食。青葙又感動又難過。感動的是韋王妃如此大度,不僅沒有冷眼相待,還對自己關懷備至。難過的是,韋王妃自從嫁給乾王,就被做爲人質困於這方寸之地,過着擔驚受怕的日子,勞心傷神,久病不治,但她卻毫無怨言,全心全意爲乾王着想,恪守本分,謹遵禮數。她把暄兒教得那樣好,知書達理,謹言慎行,可是想到那個孩子看見乾王時眼中閃着熱切的期盼,面上卻掛着陌生的疏離,不是撲進久別的父親懷抱,而是和下人一樣跪倒磕頭,青葙就不由地心酸。她自己也要做母親了,她看着暄兒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她希望暄兒可以承歡膝下,更希望韋王妃可以掙脫牢籠,夫妻團圓。
若金沒跟進內間,獨坐在外間等候。想是因韋王妃身體虛弱,見不得風,外間窗子都關着。若金坐了一會兒,有些悶,便推開窗子,驚訝地發現,觀月軒的後院是個大湖,軒中房屋與常見的樑式院落不同,不是方正格局,而是圍湖而建。湖中土石疊山,雄奇古拙,若金自看不出妙處所在,只覺奇石渦洞相套,玲瓏嵌空,十分罕見。湖邊樹下繫着一隻鞦韆,祁映獨自一人坐在鞦韆上,不聲不嬉。只聽“吱呀”一聲,內間後門打開,祁暄從裡面出來,祁映招手喚道:“暄哥哥!”祁暄指指前面,回說:“我去廚房。”沿湖而行,進了一間小屋,片刻便又出來,走到鞦韆處,祁映向旁挪了挪,祁暄並排坐下。祁映問:“你怎麼不回房?”祁暄說:“母親和父親有話要說。”祁映點點頭,兩人一左一右扶着鞦韆繩索,默默坐着,再沒說話,也沒玩鬧。
乾王說些來京途中的見聞,陪韋王妃解悶,韋王妃聽到乾王說因裴家軍騷亂不得不繞道而行時,忽然想起一事,向乾王道:“最近宮中流言四起,說先太子並未身亡,而是逃離皇宮,領兵奪位,好像就叫裴家軍的。卞太后爲此事心煩意亂,你可曾聽說?”
乾王確實聽聞裴家軍打出先太子的旗號,不過他之前不以爲意,想那不過是裴家軍胡編亂造而已,此時聽韋王妃這麼問,心中一動,問道:“外間似有傳聞,但我未曾留心。先太子已葬身火海,此事人所共知,怎會又起波瀾?難道先太子之死有什麼蹊蹺之處?”
韋王妃說:“的確有些奇怪。先太子年幼,平時身邊總有至少十幾名侍從伺候,但走水那夜,太子宮一名侍從也無,後來審問太子的近身內侍,說是當晚太子大發脾氣,把侍從都趕出來了。皇宮巡查嚴密,多年未有如此大火,那夜太子宮起火後,宮人奮力撲救,但火勢異常兇猛,直燒了一夜,等撲滅之後,宮院已化爲灰燼,太子被燒得面目全非。”
乾王眉峰微蹙,“你是說太子的面容已毀?”
“是,據說太子被擡出時,已經成了一具焦屍,無人辨認得出本來面目了。”
“那是如何確認屍體便是太子呢?”
“宮中只有太子一人,不是他還會有誰?”乾王沉思,這麼說來,沒有人親眼看到太子屍首,只是憑常理推斷那是太子。一具焦屍,可以是太子,也可以是任何人。韋王妃接着說:“我聽映兒說,當晚她與姚太后離開太子宮時,太子千真萬確是獨自一人在宮中的。”
乾王一愣,“姚太后那晚去過太子宮?”
韋王妃點頭,“是。映兒一向與太子感情甚篤,袁皇后——袁氏去世以後,姚太后與映兒常去太子宮探望。”
姚太后去過太子宮後,太子宮便失了火,難道這只是個巧合?乾王問:“太子宮是如何起火的?”
卞太后想了想說:“聽說是蠟燭引燃了簾帳。殿下是否認爲事有可疑?”
乾王確實心生疑惑,但他不能明言,只說:“宮中秘事,不可妄議。”韋王妃點點頭。
青葙正要開口,忽聽屋外“咣噹”一聲,接着傳來若金的高聲呵斥:“你沒長眼嗎?”幾人連忙起身出屋,若金正在外屋訓斥一名丫鬟,丫鬟跪在地上,祁暄祁映站在門邊愣愣地看着。青葙皺眉問:“怎麼回事?”若金一臉怒氣地說:“她把湯藥灑在我身上了。”青葙見藥碗摔碎在地上,若金衣上一大片污跡,那丫鬟跪在地上,一臉委屈。青葙正想勸解幾句,姚太后聽見吵鬧之聲,走了過來,若金“撲通”跪倒,說:“姚太后,這丫鬟毛手毛腳,粗魯無禮,不僅打翻韋王妃的湯藥,髒污我的新衣,還出言不遜,死不認錯,難道觀月軒中的丫鬟都這麼猖狂嗎?”衆人不及開口,那丫鬟搶先說:“我沒有……”剛說了三個字,若金狠狠一巴掌打在她臉上,喝道:“你還敢狡辯!”若金是練武之人,手勁頗重,這一巴掌又用了十足十的力道,一下把那丫鬟打得撲倒在地,口角流血。青葙心中一動,她知若金雖然任性,卻並不蠻橫,此事必是另有內情,便不說話。若金向姚太后說:“請太后爲我作主!”東奚公主受辱,姚太后不能不管,她微一沉思,向那丫鬟說:“小環,你犯此大錯,我本該重重處罰,但你是天極殿的人,我不能越俎代庖。你迴天極殿去吧,不必再來了。”那丫鬟痛哭求饒,姚太后命人將她半拖半拉出去。一名內侍見此情景,站在門邊,縮頭縮腦的不敢進來。姚太后問:“何事?”那內侍趕忙道:“啓稟太后,午膳已經備妥。”
姚太后向乾王說:“乾親王在這兒一塊兒用餐吧。”
乾王道:“未得懿旨,不敢擅留。”姚太后明白他的意思,輕輕點了點頭。乾王望着姚太后,目光閃動,半晌施了一禮,“請太后保重玉體。臣告退。”兩人視線相交,姚太后脣邊揚起一抹淺笑,微微頷首。
青葙與若金上前施禮,青葙道:“舍妹魯莽,擾了太后清靜,還望太后莫怪。”
姚太后笑道:“無妨的。紅鷂公主率性果敢,我很喜歡。你們閒暇時常來觀月軒走動走動,陪韋王妃聊聊天也好。”青葙應諾。
乾王青葙與韋王妃祁暄道別,離開皇宮。上了馬車,青葙倚着車窗,長出了口氣。乾王望着車簾,默默出神。
青葙道:“沒料到卞太后如此咄咄逼人。”乾王仍望着車簾,沉思道:“看來撤藩之事,她勢在必行。”青葙望着他,接着說:“不過,姚太后倒很是維護咱們。”乾王只淡淡“嗯”了一聲。青葙又試探地問:“你認爲姚太后可以信賴嗎?”乾王垂目不語。青葙等了很久,還以爲乾王不會回答了,乾王緩緩開口,說了兩個字:“但願。”便不再言語。這並不是青葙想要的回答,她有一種直覺,乾王與姚太后之間好像有着非同尋常的關係,她希望乾王能坦白告訴自己。但他沒有,連一句解釋也沒有。這,似乎更印證了自己的猜測。
到了王府,若金跳下馬車,眉飛色舞地往裡走,青葙叫住她問:“若金,那丫鬟是怎麼回事兒?”
若金笑嘻嘻地說:“我看她鬼鬼祟祟地溜到門邊,好像想偷聽你們說話,所以就撞了她一下。”
今日卞太后幾次發難,都有若金貌似不經意的解圍,青葙心中疑惑,若金是直性子,平日哪有這些鬼點子。“你今天這些招數是誰教你的?”
若金一揚眉,“是在乾州臨出發時,段銷讓阿穆轉告我,如果遇到太后刁難,我可以胡攪蠻纏,只要不太過分,太后不會處罰我。怎麼樣?我表現得還可以吧?”
青葙微微一愣,有些出乎意料,想不到段銷連這等細枝末節都考慮到了。擡眼見若金正自得意,嗔道:“宮中那是龍潭虎穴,你這點小聰明也不見得能派上大用場。”雖然青葙這麼說,但若金知道青葙是讚許的,調皮地吐了吐舌頭,樂顛顛地回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