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七轉過身來, 背靠艙壁,“在我心中,一如既往。你是我最重要的人, 我只望你一生安好。無論何時, 只要你需我援手, 召之必到, 麾下影組血組隨你調遣。”
青葙心道, 原來你送我影組木符意在此處,然而這卻並不是我想要的。“小七,其實我不希望你叱吒江湖, 也不必爲我耗費心力。你可不可以卸下枷鎖,拋開重擔, 好好地過自己的生活?別再去管江湖的殺戮, 別再去管幫中的是非, 甚至別來管我,去過自由自在的生活, 去過你想過的生活。”
他墨黑的眸子望着青葙的方向,然而青葙卻看不清他的目光,她不知道小七是望着自己,還是望着他心中的遠方。良久,小七輕輕嘆了口氣, “青葙, 我知你是爲我好。可是如今, 我已經不能抽身, 也不想抽身了。”
“你不想抽身嗎?我記得你曾說過, 想拋下一切,回到草原定居。你不想過牧馬放羊、賞日觀雲的日子嗎?你不想遠離仇恨殺戮, 和心愛的人雙宿雙飛嗎?”既然說到此處,青葙索性將心中藏了多年的話和盤托出,“我知你心中一直有她,她心中也有你。她曾對我說過,願和你一起離開中原,去草原也好,去南島也好,去番邦也好,去哪裡都好。”青葙想起那個笑如夏花的女子,自己曾與她亦敵亦友,而今,終究是她贏了最後。
小七的目光閃了閃,“她這麼說過?”
青葙點頭,“嗯。她說,四海爲家也好,漂泊流浪也好,她都心甘情願。只要你肯走。我那時有私心,沒告訴你。其實她一直在等你,等你帶她走。小七,別再執着於那些飄渺的仇恨了,誤人誤己。帶她遠走高飛吧,去一個沒有仇恨恩怨的地方。”
小七的目光又黯淡下去,聲音低沉,“她已經不再願意和我遠走高飛了。”
“什麼?”
小七緩緩地別過臉,將自己半身隱沒於黑暗中。青葙看不見他的神情,只聽見他微微顫抖的聲音,“她已與我割袍斷義,恩斷情絕。”
青葙大驚,“怎會如此?”
小七苦澀道:“我傷她至深,她始終對我恨意難消。”猛然劇咳不止,青葙欲要上前,小七擺擺手,從懷中拿出一瓶藥飲了一口,咳喘漸止。
青葙忽然了悟,小七這場大病,興許就是因她而起。兩人分分合合,糾纏數年,小七早已情根深種,難以自拔,然而終是有緣無份,枉自嗟呀。她的離去,讓小七心碎神傷,一病不起。他黑暗中的身形顯得那麼寂寥無助,讓青葙揪心地痛。青葙柔聲勸慰道:“總有一天,這些仇恨痛苦,都會隨着時間遠去。你若放下執念,適時回頭,相信必有可以挽回的餘地。”
小七低垂着頭,紋絲不動,許久都沒有開口,彷彿沒有聽見青葙的話語一般。船兒輕搖,青葙的心也跟着一搖一搖沉向水底。小七幾不可聞的聲音像從極遠極高的天邊飄渺而來,飄渺地像找不到歸路的魂魄,“也許,相忘於江湖,是我倆最好的結果。”
青葙張了張口,無言以對。他和她之間的事情,自己從來都不清楚,也許是自己從不想弄清楚。他和她,誰愛着誰,誰又傷了誰,聚首歡,抑或離別痛,自己都無可評判,也不想評判。青葙所關心的,只有小七一人而已。雖然自己不能與他攜手,但她仍一直祈望小七幸福快樂,不管和誰在一起,能好好的,好好地活着,快快樂樂地活着,就好。青葙心中百轉千回,“小七,我真的很擔心你,你的病容不得你如此憂心傷神。忘了這些前塵過往吧,我雖不在草原了,但你我的草原之約仍然有效。回草原吧,那裡天大地大,任你逍遙,那裡有你一直念念不忘的家。”
“我的確很懷念幼時無憂無慮的時光,但是青葙,我回不去了。”小七語中有深深的無奈,但是在這無奈之外,青葙卻聽出了一絲絕望。
“小七……”
小七移近了些,燈火晃在他的臉上,越發顯得面容慘白,但他卻換了輕鬆的語氣說:“放心吧,有白芷在,就算我想病入膏肓也沒那麼容易。”
青葙追問:“如果有一天白姑娘不在你身邊了呢?”
小七笑了笑,似乎並不把生死放在心上。“不說這個了。青葙,在京城巷中刺殺你們的幕後主使已經查出來了。是陳邑王。”
青葙心中尚有萬語千言,但知他言盡於此,再談無益。聽聞此語,訝然道:“怎會是他?他還曾派人拉攏乾王,不過被乾王拒絕了。難道是拉攏不成,而至惱羞成怒?”
“沒這麼簡單。如果乾王在京中死於非命,其它的藩王定會認爲是太后下的毒手,寧願玉石俱焚也不會再來京城送死了。諸藩齊反,於他大大有利。”
“陳邑王的心思如此深沉。”
“他行事令人捉摸不透,你們要小心提防。”
“我知道了。”
頓了頓,小七接着說:“還有,韋王妃已經去世了。”
青葙大驚失色,“太后殺了她?”
小七搖了搖頭,“不,是病逝的。”
青葙怔怔地望着艙底,難以置信。她猶記得,大鬧觀月軒那次,自己與韋王妃密議,韋王妃不僅贊成,而且配合自己演了那齣戲。那時她看起來還是好好的,想不到竟然已經病得如此之重了。青葙想起韋王妃對自己說:“我恐怕再也出不去了,但你定要離開這皇宮。今後還請妹妹盡心照顧殿下。”或許,她一直知道她病勢沉重,時日不多,只是每次會面,都硬撐着不讓乾王和自己發覺。她讓乾王和自己放心地離開了京城,而她卻永遠地留在了那個不見天日的地方,到死也沒能踏出那個牢籠。青葙心如刀割,片刻忽想起祁暄,急問道:“那,暄兒呢?是不是也……”
“祁暄麼?他安然無事,仍是住在觀月軒中。”
青葙本以爲韋王妃過世,乾王起兵,祁暄必會禍及,問話時已做好了最壞的準備。聽聞他安然無事,倒十分詫異,“安然無事?卞太后沒有對他不利?”
“沒有。”小七也有些不解,“也許是想拿他做人質要挾乾王?是何原因不得而知。”影組在宮中安插了多名眼線,要事秘聞盡在眼中,但看不穿的,永遠都是人心。
就像青葙看不穿小七,乾王看不穿姚太后,若金看不穿鍾鑠。
紅日東昇,江波瀲灩,蘆葦浦際,白雀翩飛。岸邊停有兩車數馬,小船近岸,有兩人從蘆葦叢中現身,施禮道:“公子!”小七頷首。衆人離船上岸,船伕調轉船頭,向上遊行去。小七和青葙等人分坐兩車,餘者騎馬隨行。鍾鑠見那四人上馬後,轉眼便只剩下兩人左右相護,另兩人依然不見行蹤。
不知是通緝未達江北,還是小七已除去障礙,一路北行,十分平靜。走了兩日,前面道上一馬馳來,遠遠向白衣男子做了個手勢,他便敲了敲小七的車窗。小七下車,與那人低語幾句,那人打馬離去。他默立車前,遙望隱隱青山,輕輕嘆息一聲。
青葙探身問:“小七,是不是有什麼事?”
他轉身望着青葙,緩緩道:“青葙,我們該道別了。”青葙正從馬車中鑽出,聞聽此言,登時愣住,神情變得黯然。小七向西北方向一指:“乾軍已經抵達江城城外,離此處不遠了。”
青葙知道,這次相見,終有一別。只是想不到這分別來得如此之快,如快刀斷髮,她心中隱隱作痛。語帶不捨,“你要走了嗎?”
小七目中也染上一抹傷感之色,“若乾王發覺你我相識,於你無益,所以我不能再往前送你了。這裡已近乾軍管轄範圍,不會再有危險,我會派人一路暗中保護於你,直到你平安爲止。快些走吧,日落前就能抵達大營。”若金鐘鑠聽見兩人言語,下車近前。
青葙凝視着小七蒼白堅忍的面容,長嘆一聲:“我們還能再見嗎?”
小七目光緩緩垂下,青葙的心也一寸一寸沉落谷底。良久,他艱難開口,“望你從此安好順遂,再無用我出手之日。”他深深地望了青葙一眼,轉身離去。
青葙知他語中之意,今日一別,後會難期。她跳下車來,望着小七孑然一身的孤獨背影,悲傷難抑,忍不住大喊:“小七!”小七停住腳步。青葙雙脣顫抖,卻不知還能再說些什麼,只得重重道一聲:“珍重!”
小七微微側頭,似乎想要轉過身來,但終是沒有。他緩緩點了點頭,在路中稍稍站了片刻。青葙無比期盼他可以轉過身來,笑着對自己說:“我會再來見你!”但他終於邁開大步,上了後面那輛馬車,放下車簾,馬車調頭而去。自始至終,青葙都未看見他的神情面容。她抱着孩子,一動不動地佇立在車邊,望着小七的馬車漸行漸遠,漸漸消失在天與路的盡頭。只餘白雲悠悠,碧草萋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