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鑠坦言, “常鳴現在躲在府裡呢,那屋子裡只是個替身。這是個誘餌,引你們現身的誘餌。”
阿雪與那男子對望一眼, 疑惑道:“何以見得?”
“自從上次遇刺以後, 常鳴從未踏出府門半步, 一直臥牀養傷。但此人詭計多端, 因多日未抓到刺客, 便欲以此法引誘刺客再次行刺,從而一舉擒之。你應該看得出,那些轎伕侍從都身懷武功, 且功夫不弱。而且,此地和來回路線均是御林軍重守區域, 莫說你們兩人, 就算我們三人齊上, 也是白白送死。你們若不相信,在此守候片刻, 便見分曉。”
阿雪半信半疑,猶豫着望了那男子一眼,那男子微微頷首,阿雪便與他同在桌邊坐下。鍾鑠倚在門邊,透過門縫瞧着對面。三人皆沉默無言, 氣氛壓抑。守了半夜, 還不見對面房間有何動靜。這時正值暑天, 屋中門窗緊閉, 悶熱難耐, 鍾鑠一晚上滴水未沾,嗓子都要冒出火來。桌上酒水豐盛, 香氣撲鼻,可是鍾鑠只嚥了口唾沫,不敢取用。那男子見狀,從桌上拿了只鮮桃,扔給鍾鑠。鍾鑠接住,遲疑了一下。阿雪冷哼一聲,“放心吧,桃子裡沒毒。”鍾鑠這才狼吞虎嚥地吃起來。
那男子輕笑了一下,問道:“這些內情你如何得知?”
鍾鑠甚少見他開口,此時聽他忽然發問,不禁愣了一下,隨即領會出他的弦外之音——他既然這麼問,說明他已經相信自己所說的話了。感激一笑,說:“別忘了,我現今統領御林軍。”
阿雪正要開口,忽聽對面門聲響動,鍾鑠急召兩人來看。阿雪湊近門縫,看到對面屋中有人走出,衣衫華貴,身形與常鳴十分相似,但那人正巧面對阿雪,阿雪自然一眼瞧出他並不是常鳴。侍從簇擁着他下樓,上了院中停着的大轎,一行人從後門離開。
阿雪緩緩直起身子,默然無語。鍾鑠知她看見了“常鳴”的真面目,無需多言。三人將房中酒飯處理乾淨,留下房錢,阿雪外穿男裝,鍾鑠向看門小廝亮了身份,給了賞錢,帶兩人從後門離開。剛從小巷中轉出,就見迎面行來一隊御林軍,領頭之人正是李京。李京不意在此處碰上鍾鑠,疑惑地問:“鍾將軍,啊,不,樂將軍,你大晚上的怎麼在這裡啊?”
鍾鑠不欲與他多言,敷衍道:“隨便走走。我還有事,先行一步。”便攜兩人離去。李京看看鐘鑠的背影,又擡頭看看輕歌曼舞的百鳥樓,撇了撇嘴。
鍾鑠將兩人送回府中,阿雪問:“你既然統領御林軍,有沒有辦法探得常鳴行蹤,並調開御林軍?”
鍾鑠驚訝道:“你還不肯放棄?”
阿雪嘲諷道:“我不像你,你是聲名顯赫的大將軍,你要顧及你的仕途,顧及你的權勢,顧及你的公主皇上。你可以爲了保全你的榮華富貴而對仇人卑躬屈膝,拋卻血海深仇!我不會!我追索九年,絕不會半途而廢!”
鍾鑠心中如焚,懇切道:“阿雪,我不是貪戀榮華富貴,這個仇我也一定要報,我會再向皇上上書請求重審。可如果你私自取其性命,便終生都要揹負殺人犯的罪名,被朝廷通緝,不見天日,亡命天涯!阿雪,你已經過了這麼多年顛沛流離的生活,如今皇上已下旨褒獎你父,難道你不想清名盛譽地回家,過風平浪靜的生活嗎?”
“清名盛譽?”阿雪冷笑一聲,悲憤難抑,“這世上早就沒有阿雪了,阿雪已經死了!已經被常鳴害死在那條河裡了!阿雪早就沒有家了,也永遠回不了家了!這些年來,是懲兇除惡的信念支撐着我才活到現在!我手上早已沾滿了血,也不怕再多一條人命。法度是靠不住的,常鳴我一定要殺!”
阿雪拂袖而去。鍾鑠獨立夜下,心中如火如熾,熱血沸騰。他幾欲衝去常府,哪怕同歸於盡,也不願再忍氣吞聲。可是他終究還是壓下怒火,沉痛離開。他並不怕死,也不怕丟了權勢地位,但是他現在不是一個人,他還有若金。他什麼都可以拋卻,唯獨不能捨棄的,便是這個心愛的女子。他想娶她,他要清清白白、堂堂正正地娶她,而不是讓她和自己一道亡命天涯或陰陽兩隔。爲了若金,他可以忍,也必須忍。
次日鍾鑠午後去御林軍營當值,卻見若金正在營門之前與李京說着什麼,她似乎一臉不可置信之色。鍾鑠見到若金,便覺心中晴朗,笑着走上前去,問:“說什麼呢?”
李京打住話頭,施禮道:“樂將軍!”
若金愣了愣,鍾鑠也覺十分別扭,擺手道:“你還是叫我‘鍾鑠’吧,這麼多年也聽習慣了。”
若金揮揮手讓李京退下,鍾鑠欲要進營,若金叉腰瞪眼擋在鍾鑠身前,語氣不善地說:“我問你,你昨天晚上去哪兒了?”
“我……”鍾鑠愣了一下,隨即恍然,明白是李京誤會了自己,還向若金密告了此事,不禁暗自好笑,心道,李京何時與若金處得這麼熟了?笑問:“李京跟你說什麼了?”
若金一看鐘鑠還嬉皮笑臉的,登時怒火中燒,罵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爲!你竟然跑去妓院,算我看錯了你!想不到你也是個採花賊!風流鬼!浪——”
兩人站在營門前,若金這麼一罵,守門的兵士都伸長了腦袋往這邊瞧。鍾鑠伸手掩住若金嘴巴,低聲喝道:“你再喊,我就下嘴啦!”若金氣哼哼地拍掉鍾鑠的手,卻果然沒再出聲。鍾鑠把若金拉到一邊,說:“我昨天是去了妓院,”若金騰地瞪大了眼,鍾鑠忙道:“但我是爲了救阿雪。”便把前因後果說了一遍。若金神色這才緩和下來。鍾鑠半開玩笑道:“現在你明白了吧?我已經有你這隻紅鷂了,其它的鳥兒還能放在眼裡嗎?”
若金“撲哧”樂了,忽而又瞪了他一眼,嗔道:“那你有沒有招蜂引蝶?”
“前有毒酒,後有殺手,哪兒來的心思招蜂引蝶?”
若金忍俊不禁,又嘆息一聲,“想不到阿雪外表看上去弱質芊芊,行事卻如此不擇手段,狠辣果決。即便飛蛾撲火,也誓不罷休。”
“這也怪不得她。若換成是我,只怕也會如此。”
若金驚訝道:“你也要去刺殺常鳴?”
鍾鑠鄭重道:“弒父殺弟之仇,怎能不報?我要讓他血債血償,但我不能行刺殺之舉。我不能再次成爲殺人犯,不能累你苦守無終,我還要跟你白頭到老呢。我想向皇上再次上書,求他懲治真兇。”
若金明白鍾鑠是爲了自己而隱忍大仇,心中感動,默默地想,鍾鑠,你的仇就是我的仇,這個仇,咱們一起報!沉默片刻,忽想起一事,問:“對了,你有沒有跟阿雪退親?”鍾鑠支吾不言,若金急得跺腳:“你敷衍我?你根本沒有提是不是?”
鍾鑠連忙解釋,“我沒有敷衍你。我跟阿雪說了,但是她……”
“她不答應?”
鍾鑠只得如實說:“她沒說答應,也沒說不答應。”
若金不解,“那她究竟是什麼意思?”
“她只說,等大仇得報再說。”鍾鑠溫言相勸:“若金,阿雪這些年也不容易,再給她、也給我一點時間,我會慢慢說服她的。”
鍾鑠以爲若金又會不依不饒,但若金卻未有言語,只是若有所思地望着他。這時公主府派人來報,說青葙召若金入宮。鍾鑠說:“快去吧,晚上我去找你。”若金似有話要說,但張了張口,欲言又止。
青葙正伏案反反覆覆地讀着一封書信,一見若金,就揚起書信,喜不自禁地說:“若金,阿古終於來信了!”從年初至今,青葙已經去了三封書信,邀阿古前來樑京一敘,卻遲遲不見迴音,青葙心中焦急,正欲跟皇上商議派使前往,今日終於收到阿古的回書。
若金也十分高興,展信細讀,阿古的字跡並沒比以前進步多少,倒是措辭更加成熟。信中說因東奚出兵收復故地,轉戰草原半載,因此未能及時看到青葙的書信,回信遲了,請青葙見諒。如今戰局初定,不便即離,打算諸事妥善後,年底赴樑,攜禮賀拜。其餘又略述東奚一切安好並問青葙若金康泰。信並不長,若金也愛不釋手地讀了兩回,感慨道:“阿古如今都能上戰場了!”
青葙也不禁感嘆,“是啊,東奚欣欣向榮,阿古也能獨當一面了,我總算可以放心了。”她望着若金,語重心長地說:“若金,咱們倆,沒有辜負父親和大哥的期望。”
若金真切地說:“姐姐,東奚和伊羅能有今日,都是你的功勞。”
青葙動容,“若金,你長大了。”她理了理若金烏髮,輕嘆一聲,“唉,俗話說,女大當嫁,你和鍾鑠有什麼打算?依我看,等阿古節時來京,就成婚吧,也讓阿古能有機會親自送你出嫁。好嗎?”
若金垂首一笑,“當然好。”想了想又說:“姐姐,能不能讓錫鈴也過來?好幾年沒見了,怪想她的。”
青葙頷首:“我寫信問問。不過,帶不帶錫鈴那得木鐸說了算。大婚的日子等我向司天監詢過吉日再定,現在先準備着。”
若金凝視青葙,“在這之前,有件事定要做個了結。”
青葙笑問:“什麼事?”
若金肅容道:“懲治貪污案真兇常鳴。”
青葙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她盯着若金,“是鍾鑠讓你來說的嗎?”
若金撅着嘴:“如果鍾鑠肯讓我幫他的話,我去年就已經說了,還用等到現在,費這麼多周折!”
青葙略一思忖,說:“這件事皇上已有定論,莫說是你,就算是我,也說不上話的。其實你早就心中有數,否則就不會巴巴地求了那個免死金牌。現在皇上已經格外開恩,不僅不予追究鍾鑠之罪,還下旨褒獎,就莫要再節外生枝了。”
若金見青葙竟然都懶理此事,又驚又怒,“那就任常鳴逍遙法外嗎?天理何在?”
“什麼是‘天理’?皇上說的話就是‘天理’!皇上不肯查辦常鳴,自然就有不能查辦的道理。苦苦追究,毫無益處。這池渾水你就別趟了,你也回去勸勸鍾鑠,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忍一時之氣,日後皇上必會加以厚待。”
若金憤憤道:“這不是一時之氣,這是殺父大仇啊!皇上爲什麼不肯查辦常鳴?在皇上眼裡,難道一個公主駙馬,還不如一個小小太監重要嗎?”
青葙嘆了口氣,“這不是誰重要誰不重要的事兒。常鳴立過大功,是皇上的旗子,殺不得的。”
類似的話青葙之前也曾經說過,若金想不明白常鳴究竟有何神秘背景,竟能如此猖狂。怒氣衝衝地問:“我今兒定要知道,常鳴究竟立過什麼大功?當的什麼旗子?憑什麼殺不得?”
青葙望着若金,知道這個妹妹的脾氣,那是不撞南牆不回頭的,如果不跟她解釋清楚,她定不會善罷甘休。想了想,說:“這是咱們姐妹私底下說話,可不許傳到外頭。常鳴早在皇上還是乾王之時,就已經投向了他。三年前咱們入京,常鳴就屢次助皇上脫困。其它小事就不提了,最重要的,他還救過祁暄,說服禁軍,開門投誠。皇上給他封官賜賞,那是要告訴前朝舊臣,凡是誠心歸順的,必會不計前嫌,擇優任用,論功行賞。那些正在猶豫不決的藩王反臣誰沒有個過去?如果此時翻出舊賬一斬了之,他們還敢歸降嗎?若定要論個高低輕重,這是牽扯到江山社稷的大事兒,比一個臣子的私仇不知要重多少。我這麼說,你明白了嗎?”
若金目瞪口呆地望着青葙,常鳴背後牽扯了這麼多的國政要事,這是她無論如何想不到的。青葙的話,她聽得很明白。她不懼位高權重,也不懼勞苦功高,但是皇上要保的人,他人能奈其何?默然半晌,她慢慢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可是這不止是私仇,有案不辦,有兇不懲,還有什麼‘公道’可言?”
青葙勸道:“若金,你也不是井底之蛙、平頭百姓,你該知道,這世上的事兒哪能件件都較個真切論個明白?尤其是在皇家。就算你權勢再大,上頭都還頂着天呢!莫問‘公道’,只問天言。”
“天”若不言,該當如何?若金無望地問了最後一句,“姐姐,這個案子再沒有重判的可能了嗎?”
青葙緩緩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