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軍叛亂之事傳到了永王耳中,永王第一反應就是寫信告知乾王。乾王回信安撫他不必驚慌,並委婉表達了要做好出兵平叛策應京城的準備。永王收到回信十分愁悶,他可不願千里迢迢地去京城平叛,便召集屬下商量對策。一名謀士出主意說,永平地處北疆要塞,就以防範西奚爲由,向皇上陳情。永王認爲此主意甚好,立刻寫了一份奏摺,加急送抵宮中。樑帝接連收了乾王和永王的兩份奏摺,深感頭痛。
陳邑郡地處京城之東,是陳邑王的封地,陳邑王的正妃是皇后的親妹妹,夫妻二人感情甚篤,陳邑王一直堅決支持皇后一派。此次因袁家之事株連,樑帝削了陳邑王的郡王頭銜,並派欽差大臣赴陳邑接管兵權,押郡王王妃回京。陳邑王見到袁氏族人的下場,恐自己與王妃難逃一死,一怒之下,起兵造反。樑帝調派京城戍衛南軍鎮壓陳邑王,兵力不足,又詔令恩州、梧州、臨海等郡的藩王和太守增兵援助。
恩州是去年雪災的重災區,朝廷賑災不力,災民餓殍遍野,流離失所,民怨沸騰。不少災民爲了活命,聚衆搶劫,漸成氣候。恩州太守左撲右壓,勉力支持。然而恩州守軍奉旨發往陳邑後,一夥由災民聚集的流匪趁郡內空虛,豎旗起義,其頭目叫做裴交,號稱“裴家軍”,攻取幾個縣鎮之後,向郡治出擊,一路災民紛紛響應投軍,不長的時間竟成星火燎原之勢。一時京城東北連片陷於戰亂,樑帝焦頭爛額。
乾軍與永平軍是諸藩王中實力最爲雄厚的兩支軍隊,他本打算詔令乾王與永王發兵平叛,但乾王上書“西奚虎視眈眈”,永王上書“西奚似有異動”,不但不可調兵,還要增兵撥餉,直戳到了樑帝痛處。如今他是要兵無兵,要錢無錢,自顧尚且不暇,哪裡還管得了北境的十幾萬人馬。只好給二王回摺子勉勵了一番,面上同意了二王的請求,又說了朝廷的難處,兵餉還得緩緩,若二王可自行籌措,朕心甚慰云云。摺子發回乾州,乾王一笑置之。
鍾鑠越來越忙,常常夜宿軍營,若金與他很少見面了,去王府找青葙不是不在就是在忙,阿穆說王妃有時會幫着乾王處理軍中之事,再加上府中雜事,現在閒時就少了。若金聽了,鬧着也要去軍中,青葙無法,只好答應,說:“你先去乾王帳中做個文書吧。”
若金不樂意道:“我又不擅寫文章,纔不要做文書。我要做將軍!領兵打仗的那種。”
青葙瞪了她一眼,“將軍是張嘴說做就做的嗎?都是靠軍功摸爬滾打來的。你想被人瞧不起說你是攀關係的草包將軍嗎?”
“當然不想!”
“所以就先從文書做起,多觀察多學習,看看乾王是怎麼領兵治軍的。文書只是個虛銜而已,誰還指着你真寫文章了。你先回去,我得空跟乾王說一聲,你等我的話兒。”
若金想了想,還算可以接受,便答應了。把沙力赫給青葙的信交給她,就回青園等消息了。青葙拆信一閱,不禁皺起眉頭。沙力赫在信中說了西奚動向,她覺不妙,在房中細思了半日,拿了幾個主意。等到乾王從軍中回來,青葙說:“沙力將軍來信說阿斯勒召集左右兩王會於王都,不知商議何事。”
阿斯勒與西奚的左王和右王不是君臣,只是同盟,三人雖往來頻繁,但除非大事,甚少會面。乾王沉吟道:“他們三人在此時會面很可能是商議共同發兵南下。我派出的探子也探得西奚在組建大軍,蠢蠢欲動。”
青葙心中一沉,“這麼說此仗非打不可了?”
“現在下此定論爲時尚早,但我們還是要早做打算。”乾王負着手在屋中踱了幾步,“目前最緊要就是兵餉糧草,人馬還在其次,乾軍加上永平軍,差不多有十三萬,也夠和西奚抗衡。但是糧餉軍備不足啊,皇上若不增一箭一銀,單靠乾州之力,真是捉襟見肘。永平想來也是同樣困境。”
“把西奚的情況再上奏皇上,會有用嗎?”
“奏是要奏的。但是我想除非西奚真的發兵攻樑了,皇上是不會增援北境的。而且,”乾王在青葙身邊坐下,“皇上病了,是否還能如常處理國事都在兩說呢。”
青葙嘆道:“最近京城多事,皇上想必心急如焚。”
乾王語帶譏誚,“焚是焚了,但不是皇上,而是太子。太子宮中失火,太子未及救出……”乾王話語微微一滯,其義不言自明。“皇上就是因爲這個病倒的。”
青葙驚問:“太子已經——”
乾王點點頭,語氣凝重,“朝廷已經下旨哀悼了。”
朝廷既然已經下旨了,看來太子確實命喪火海。青葙自聽聞皇后自刎,袁家獲罪,便知太子地位難保,或廢或囚,甚或賜死,都在常理之中,卻不料太子死得如此慘烈,被活活燒死在自己的宮中!這偌大的皇宮,竟連一個稚嫩幼子也容不得,放不過。袁家最後的血脈,就這樣終結於熊熊烈火中。青葙默然半晌,長嘆一聲,“太子年紀輕輕,未有不端,卻落得如此下場。”
“太子一去,兩派之爭很快就要平息了。”乾王語氣中有一絲森冷之意,緩緩道:“我真是小看她了!”
青葙明白乾王話中所指。此前雖袁家敗落,但朝中重臣鍥而不捨,拼死力諫,皆因太子還在,如果保住太子不失,即便袁家無人,日後太.子黨依然可以東山再起。然而現今太子一死,萬事皆休,太子一黨再爭無益。貴妃一黨了無痕跡地贏了這場血戰。皇上子嗣不多,除了太子,便只剩卞貴妃所出的二皇子,不管皇上立不立儲,何時立儲,貴妃都已穩操勝券,劍指大統了。如若此事是卞貴妃指使,此招釜底抽薪,的確狠辣。青葙看乾王神色陰冷,不由有些擔心,“會對我們有什麼影響嗎?”
乾王緩和神色,安慰她說:“大敵當前,應該暫時不會。不管誰做儲君,大梁的門戶不容有失,否則,西奚長驅直入,危及的可是他的江山。”頓了頓,乾王目光灼灼,字字鏗鏘,“即便朝廷不出力,有我祁陽在,也決不容許西奚越乾州一步!”
青葙心中激盪,柔聲道:“三郎,你不是孤軍奮戰。糧食我沒有辦法,兵卒上,東奚有兩萬人駐紮在青城,可做乾軍策應;軍備上,我有一個私家的兵器坊,雖然對八萬大軍來說可能是杯水車薪,但多少也可出一份力。如果你同意的話,即日我就通令他們開工造箭。”
乾王驚喜道:“那再好不過了!”握住青葙雙手,望着她如花容顏,眉目含笑,眼中帶着三分愛憐,三分新奇,三分探究。
青葙被他看得不好意思,“爲什麼這麼看着我?”
乾王一挑眉,“我越來越發現我娶到了一個寶貝!”
青葙嬌笑道:“那我有件事你一定要應。”然後向乾王說了若金之事,乾王自然沒有異議。
鐵木堂原是一個江湖門派,專門製造各種奇兵利器,《器略》這部書原來就是鐵木堂鎮堂之物。但其行事甚爲低調,本來在江湖中就少爲人知,在阿穆兄長掌管鐵木堂之後,鐵木堂幾乎斷絕了江湖上的往來,漸漸成了一個隱秘之所。因爲不再公開向江湖中人出售兵器,鐵木堂的兵器製造基本處於半工半停的狀態,但人手設備都在,如果全部開啓,差不多可以抵得上朝廷一個官方的兵器坊。青葙向阿穆說了自己準備啓用鐵木堂之事,把鐵木堂令交給她,讓阿穆親自去一趟鐵木堂,籌備開工之事。阿穆知道鐵木堂本有鐵炭銀錢等財物儲備,但不知是否夠用,便問青葙:“如果需用錢,從哪裡出?”青葙果斷地說:“從青城出。青城庫裡的五萬黃金還沒用完,我會給赫叔叔寫信,要用錢就從庫裡提。”青葙又交待了一番,阿穆一一記下,收拾好行囊,便動身了。出城後,她繞到蒲孃的小店坐了一坐,才向南而去。
天剛矇矇亮,鍾鑠和平日一樣出門去往軍營。從小巷一拐出來,就看見若金一身男裝,施施然地向這邊走來。
若金一看見鍾鑠,就止不住地哈哈大笑。鍾鑠尷尬地看着她,若金笑個不停,鍾鑠揹着手走了兩步,聽她仍在身後樂不可支,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轉過身來,臉上掛着一副“認輸了”的表情,含嗔帶笑地說:“你打算笑到什麼時候?”連他自己都沒覺出語氣裡帶着一絲寵溺之意。
若金勉強止住笑聲,擺擺手道:“好啦好啦,不笑啦。”緊走兩步,和鍾鑠並肩而行。
鍾鑠問:“這麼早就去王府麼?”
若金臉上猶掛着一個大大的笑容,雀躍說道:“不是。我從今天起,要去姐夫帳中做文書了。”
鍾鑠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其中的來龍去脈,笑道:“哦,那很好。最近軍隊加緊操練,以備戰事,你正好可以歷練歷練。”
若金掩飾不住的興奮,“要打仗了嗎?”
鍾鑠微感詫異,“你很期盼打仗嗎?”
若金揮了揮拳頭,“阿斯勒猖狂多年,這次一定要痛快地打場大勝仗,打得他再也不敢南侵。”
鍾鑠沉吟片刻,嘆道:“打仗何來‘痛快’二字。一上戰場,無論結局是勝是負,雙方都是生死搏殺。不說戰死的,還有重傷不治的,被俘處斬的,如果在冬天打仗,有凍死凍傷的,糧草不濟時,啃樹吃草的,餓死的,不勝枚舉。真正打起仗來,只有痛,哪有快。”
若金聽到此處,忽想起一事,問:“你曾說過,你見過人吃人,就是在戰爭之中嗎?”
鍾鑠微愣,隨即明白過來,沉默着點點頭。
“是何時的事?怎麼一回事?”鍾鑠看了看若金,低頭不語。若金拉着他,“說來聽聽啊!”
鍾鑠神色黯然,緩緩開口:“四年前西奚侵掠乾州,乾軍一路將其逼至固昌,西奚據城堅守,乾軍久攻不下,圍城對峙。那是冬天,大漠連下了幾場大雪,道路阻隔,西奚糧草援兵遲遲不至,固昌糧食用盡,煮土吃草,兵士病餓,無力守城,到了後來,固昌守將下令殺人……”
鍾鑠說到此處話語一凝,若金神色大變,駭然道:“固昌城中可都是莫奚的百姓啊!他、他……殺了自己的族人,守住了城又有什麼意義?”
“攻城略地、守衛城池很多時候並不是爲了百姓。固昌南面乾州,進可攻大梁,退可守西奚,是軍事要地。所以阿斯勒不惜背上罵名,也要保住固昌。”
若金不敢置信地問:“阿斯勒就靠着……這個保住了固昌?”
鍾鑠望着遠處煙柳青天,似回到那苦寒之地,幽幽道:“那時乾軍境況也很糟糕。頭一年大梁遭了旱災,乾軍糧草配給也不充足,圍城的乾軍是餓着肚子、冒着嚴寒在攻城,士氣低落,凍餓而死的都比戰死的人多。天暖雪融後,西奚糧草援兵南進,乾王知固昌難下,便撤軍了。”靜默片刻,又接着說:“雖然那次乾軍無功而返,但是阿斯勒失了固昌的民心,前年乾軍再攻固昌,裡應外合,輕而易舉拿下固昌。”
若金雖未親歷,但聽鍾鑠講來,已覺心驚肉跳,大爲震憾。她低頭深思,心事紛亂,半晌無語。鍾鑠看她神情驚痛,緩言道:“我本不願跟你說這些,但你若真想領兵殺敵,要有心理準備,勝負都是白骨堆出來的。”
若金沉默片刻,忽地擡頭淺淺一笑,真誠地說:“謝謝你!”
若金的笑容就像暗潭中的一朵紅梅,將鍾鑠從生死泥淖中拉了回來。他凝望着若金脣邊的那抹淺笑,不忍看到有那麼一日,這朵純淨的紅梅也會玷污於血腥殺戮之中。他忍不住開口:“你爲何要從軍呢,平平安安地做你的公主不好麼?”
若金卻反問:“你爲何從軍?”
鍾鑠一愣,目光移開,神色微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