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亮被關在刑帳之中, 日日受刑,頭一兩日還聽得見喊聲,後幾日便只餘行刑的聲音了。黑虎軍的將士路過刑帳, 都繞道而行, 他們聽見那行刑之聲, 都覺心驚肉跳, 畢竟向亮與他們同袍多年, 心中着實不忍。他們不知道向亮受了什麼樣的酷刑,人變成了什麼樣子,只知道酷刑一日不止, 向亮就還活着,並且沒有招供。
這一夜, 營中沒有行刑之聲, 若金卻也翻來覆去地睡不着。躺了半晌, 起身問素戈:“什麼時辰了?”素戈說:“公主,纔剛一更天。”若金又悶悶地躺了回去。就聽帳外阿穆的聲音輕喚:“公主?”若金翻身坐起, 道:“進來!”阿穆掀簾入內,素戈點着油燈。若金問:“是姐姐有事找我嗎?”阿穆說:“不是。是段先生讓我轉告你,請你即刻去刑帳一趟。”若金莫名其妙地看着她,“我沒聽錯吧?深更半夜的,我去刑帳幹什麼?”阿穆神色嚴肅, “公主沒聽錯, 我也沒聽錯。段先生的確是這麼說的, 他原話是:穆姑娘, 你馬上去公主營帳, 請她即刻去刑帳一趟,務必要快。旁的他就沒說。但我想, 段先生特意找我傳話,必定是有要事,公主還是去看看爲好。”若金點頭,“好,我這就去。你先回吧,免得姐姐找你。”阿穆答應離去。素戈舉起燈,若金想了想,說:“別拿燈,咱們悄悄過去。”
刑帳之中,向亮與鍾鑠面對而坐。向亮半躺半倚着被捆在木樁上,渾身皮開肉綻、傷痕累累,多處血肉模糊,雙腿彎曲,姿勢怪異。他披頭散髮,滿臉血污,一隻眼幾乎已經睜不開,另一隻眼也腫得老高,儘管如此,目光卻依然堅定不屈。他的頭靠在木樁上,微微昂着,淡淡一笑:“是乾王派你來遊說我的?”
鍾鑠搖搖頭,“沒人知道我來這裡。”他從懷中拿出一個紙包,打開來,放在向亮面前,裡頭是白色的粉末。鍾鑠靜靜開口:“我是來送你一程。”
向亮死死地盯着紙上的粉末,面上的笑容消失不見。片刻,又忽爾一笑,視線牢牢鎖在鍾鑠臉上,“這是乾王的意思還是你的意思?”
鍾鑠與之坦然對視,目光中有一絲悲慼,平靜地說:“是我自作主張。我救不了你,這是我唯一能爲你做的。藥是烈藥,痛苦很短。”
向亮望着這包毒.藥。這是毒.藥,但對自己來說,卻是解藥,解脫之藥。他自從被俘,就盼着這一天了。但是他一日不招供,乾王就不會讓他死,如今他腿臂皆斷,就連自盡也是不能的了。他不懼刑罰,但也不想備受折磨而死,更怕自己在神思恍惚中說出了她的名字,那是他願意用生命去守護的名字。鍾鑠的藥,終於讓自己有了一個選擇的機會。他目中流露出感激之意,“鍾鑠,我是奸細,是我向樑軍泄露了你的行動,令你全軍覆沒,身受重傷,差點命喪芒山。你不恨我?”
鍾鑠微笑,“一日爲兄弟,一生爲兄弟。我永遠記得當年是你把我從死人堆裡拽出來,如果沒有你,我早就死在大漠了。你我只是各爲其主,沒有仇恨。”
向亮心中動容,他的確和鍾鑠曾是生死之交,但自從他叛乾歸樑,而鍾鑠與若金越走越近,他與往日的兄弟已經漸行漸遠,分道揚鑣,甚至狠下心來親手將他推向死亡。想不到在生命的終點,急自己所需的人,仍是鍾鑠。他慨嘆道:“鍾鑠,你如此忠君報國之人,爲何要明珠暗投,輔佐逆賊呢?”
“你有你的想法,我也自有我的道理。你我之間,只論兄弟情,莫談家國事。”
向亮已是將死之人,此刻在他心中,大道已遠,山河已渺,他不願再爭論這些是非對錯,他知道自己的時間不多,帳外的守衛隨時可能進來查看。他望着地上的毒.藥,眼前浮現出一張清秀的面容。既然遲早要死,既然此生不能再見,那在自己還能保護她的時候選擇清醒地死去是最好不過的了。向亮擡眼望着鍾鑠,“好兄弟,你的大恩,我只有下輩子再還了。還要勞煩你幫個忙。”
鍾鑠輕輕頷首,從地上拿起毒.藥,輕聲問:“你準備好了?”向亮燦爛一笑。鍾鑠的手微微顫抖,他雙手託着紙包,極緩極緩地將藥送到向亮脣邊。
向亮向鍾鑠重重地點了點頭,鍾鑠明白,他身不能動,這就是叩拜大禮了。鍾鑠側過頭,眼中溼潤,喉頭哽咽。向亮默然片刻,低聲道:“謝了!”猛然張口吞下毒.藥。鍾鑠手一抖,紙片從手中滑落。
若金與素戈行到刑帳之前,見守衛站在離刑帳十幾步遠的地方,心中奇怪,上前說道:“我奉乾王之命,與向亮有機密要事相談。”守衛納悶道:“怎麼又有機密要事?”若金斥道:“廢什麼話!閃開!”若金推開守衛,命素戈在外等候,一進刑帳,不由怔住,“鍾鑠?!”鍾鑠也是一愣,“若金!你怎麼來了?”
若金未及答話,聽見向亮呻.吟之聲,轉頭看去,見向亮緊閉雙目,死咬牙關,神色痛苦,悶哼不止,若金驚呼:“向亮!”撲到他的跟前。向亮上身被綁在木樁之上,但仍拼命扭動,似是十分痛苦。他終於忍不住大喊出聲,叫聲嘶啞慘厲,把若金驚得坐到了地上。鍾鑠拿起一塊布輕輕地蓋在向亮的臉上。若金看見似乎有血從佈下滲出,她心驚肉跳,不忍直視。向亮抽搐了幾下,漸漸癱軟,不再動彈。
守衛聽見叫聲,進帳查看,掀開向亮臉上的蓋布,若金不由驚叫一聲。向亮面容扭曲,五官變形,眼耳鼻口處處是血,加上臉上原來的傷痕,看起來猙獰恐怖。守衛也嚇得渾身發軟,壯着膽子喚了兩聲:“向都尉!向都尉!”鍾鑠低低道:“不用喊了。向都尉死了。”
若金與鍾鑠跪在中軍大帳,若金腿傷未愈,跪在地上只覺雙腿鑽心地疼,鍾鑠心疼不已,悄悄用力扶着她的手臂,希望能減輕一點腿上的壓力。若金轉頭冷冷斜了他一眼,板着臉擡臂躲開鍾鑠。鍾鑠觸到若金目光,心中風雨如晦。
乾王勃然大怒:“你們真是膽大包天!你們眼裡還有沒有軍法,還有沒有我?!”
鍾鑠正欲答話,若金搶白道:“向亮肯定是不會招的了,與其折磨他折磨軍中將士,不如早些了斷,以免多生是非。”
乾王拍案而起,“你還有理了!在軍營中私自殺人,你可知該當何罪?”
鍾鑠正欲答話,若金搶白道:“我知道我做錯了,我甘願受罰。”
鍾鑠急急道:“殿下,此事是我一人所爲,與公主無關,請殿下責罰末將。”
“不是鍾鑠,是我做的,要罰就罰我吧!”
“是我帶進去的毒.藥,公主毫不知情,請殿下責罰我一人!”
乾王指着鍾鑠若金,“你以爲你們互相袒護我就罰不了嗎?不說實話都給我——”
帳簾突然掀開,青葙衝進帳中,不問三七二十一“撲通”往地上一跪,哀求道:“三郎,若金犯下大錯,都是我管教不嚴,你責罰我吧。”
乾王忙不迭走到近前,雙手攙扶,“哎呀,你這是做什麼,你有孕在身,不能跪着!快起來快起來!”
青葙卻不起身,仍是面帶悲色,“我這個做姐姐的,既沒有教導好她也沒有照顧好她,令她身受重傷又觸犯軍規,我就這一個妹妹,我怎忍心看着她受軍規處罰,讓我代她受罰吧。”
乾王嘆道:“好了好了,我誰都不罰,你快起來吧!”他用力將青葙拉起,青葙站起,身子微微一晃,乾王忙攬住她的腰身,問:“怎麼了?不舒服?”
青葙蹙眉道:“有點頭暈。扶我回帳好嗎?”乾王應諾,攬着她向外走去。
若金正看得目瞪口呆,忽見青葙的手背在身後向自己打着手勢,示意自己出去,若金恍然大悟,等乾王離開,即刻拉起鍾鑠一瘸一拐地出了帳。
出得帳外,若金不由一驚。帳外的大樹之上,懸着一顆人頭,若金定睛一看,正是向亮的人頭,七竅出血,面目可怖。若金怒問:“這是怎麼回事?”兵士答道:“是乾王殿下吩咐的。”
若金呆住,臉上的憤怒慢慢變成了悲慼。她想起與向亮初次見面,那個身着橙色長袍的男子,爽朗灑脫,他稱讚自己“巾幗不讓鬚眉”,他稱讚自己是“女中豪傑”,他和自己拼酒拼到最後,自己卻還沒能記住他的名字。那些往事歷歷在目,他向自己豎起大拇指的模樣仍鮮明如昨,而此刻,他卻已經身首異處,懸顱示衆。
若金退了半步,險些栽倒。鍾鑠連忙展臂相扶,讓她靠着自己站穩。若金望着鍾鑠,哀哀念道:“人都已經死了,何必這麼殘忍?”鍾鑠長嘆一聲,默然不語。兩人視線相交,目中都是悲切之色,心底秘語,盡在不言中。良久,兩人移開視線,深深望了向亮一眼,互相攙扶着緩緩向營帳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