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王在府中大擺筵席,除了若金,雙方沒有其他親眷到場,永王只是派了長史到賀,因此席上大多數都是郡中軍中的官員將領。若金坐在第一桌,所有的禮儀細節都看得真真切切,大梁的婚儀和東奚大大不同,沒有祝酒,沒有賀歌,沒有親人的擁抱,甚至自始至終都要用那奇怪的蓋頭遮着臉——她當然知道這是大梁的風俗,可她心裡就是覺得彆扭。她看着青葙一拜二拜三拜,看着青葙由着喜娘攙扶離去,看着她一步一步,一步一步,隱於帷幔之後,走入深宅之中,自己再也瞧不見了。
若金呆呆地望着青葙離去的方向,心中五味雜陳。直到乾王過來敬酒纔回過神來,趕忙起身相迎。若金這桌都是東奚的親隨,木鐸也在,乾王用莫奚語和他們寒暄了幾句,若金有些詫異,她竟不知道乾王懂得莫奚語的。跟木鐸聊了幾句,乾王又對若金說:“你可否在曜城多住些時日,常到府中看望青葙,你們姐妹多聚聚,也好排解青葙思鄉之情。”若金當然樂意之至。她謝過乾王,乾王笑道:“以後都是一家人了,不必如此多禮。”若金得了乾王的許諾,心中便覺高興了許多,坐下同木鐸說話。
卻聽隔桌有個熟悉的聲音說:“恭祝乾王殿下與王妃龍鳳呈祥、琴瑟和鳴!”若金循着聲音看去,只見正向乾王敬酒的那人,長身玉立,神采奕奕,正是韓嶺。她剛纔只顧盯着青葙了,沒有注意到旁人,自從來到曜城,她也未見過韓嶺,此刻忽然看到一年多未見的人就在眼前,不禁一愣。隨即又覺自己好傻,乾王的婚宴,韓嶺怎麼能不來呢?自己早該想到的嘛。乾王離開韓嶺那桌,韓嶺迎着若金的目光,微笑着向她點頭致意。若金連忙慌亂地收回目光,可是又不由自主地擡頭看了兩眼。她看見韓嶺落座,側頭同旁邊的女子耳語——此時她才注意到韓嶺身邊坐着的那人,原來韓嶺竟帶着蘇瓷同來赴宴了,若金苦笑了一下,這個自己也該想到的吧。
木鐸見她一直望着韓嶺,問:“那人是誰?”
若金說:“不關你的事。”
木鐸看了看韓嶺,猜到了幾分,問:“他就是韓嶺啊?”
若金沒有答話,木鐸知她是默認了。“哼”了一聲,站起身來。若金詫異地問:“你要幹嘛?”
“去會會你朝思暮想的人!”
若金一把拉住他,低聲喝道:“別耍酒瘋了,你要在我姐姐的婚禮上鬧事,我可饒不了你!”
木鐸把若金的手甩開,轉身欲走,若金起身攔在他身前,斥道:“你當這是你家麼?這可是乾王府!”
這句話十分管用,木鐸不怕若金,可是提起乾王他不得不三思了。他看看乾王背影,壓了壓火,停住腳步。若金拉了拉他,想讓他坐下,木鐸卻冷笑一聲,“看來我不用去了。”說着下巴朝若金身後一揚。
若金回頭一看,只見韓嶺和蘇瓷離開位置,正向自己這桌走來。她慌忙對木鐸低聲道:“別說話別鬧事,就算我求你了!”
木鐸瞪了她一眼,面色陰鬱地坐下。若金轉過身,看着韓嶺和蘇瓷穿過人羣向她走來。他們一年多沒見了,韓嶺還是以前的樣子,仍是那麼英俊瀟灑,可好像又有些不同,面容沒變,穿着也沒變,究竟是哪裡不同了,若金也說不上來。蘇瓷仍然打扮得很素淨,不過今日難得地穿了條長裙,頭髮也梳了髮髻挽在腦後,不知爲什麼,若金好像覺得比前兩次看見她時好看了些。她想自己應該迎過去,但是她動也不動站在原地,只是盯着兩人緊緊牽着的手。
韓嶺走到桌前,向若金一笑,喚了聲:“若金!”
若金身子微微一動,也揚了揚嘴角,輕聲開口,“好久不見。”
兩人默立片刻,韓嶺舉杯,“祝賀青城公主與乾王殿下鴛盟得結!”
若金百感交集,緩緩舉起酒杯,道:“多謝了。”仰頭飲下。
韓嶺側頭向蘇瓷一笑,蘇瓷舉起手中杯,向若金說:“謝謝。”韓嶺含笑向若金解釋道:“她是特意來感謝你救命之恩。”
若金淡淡一笑,“不足掛齒。”續滿酒,也向蘇瓷一敬,兩人各自飲下。韓嶺看了一眼蘇瓷,眼神中充滿愛護之意。若金看着韓嶺,他眉目含笑,卻不是笑給自己的,他仍舊牽着蘇瓷的手,就在這個人聲鼎沸的大廳裡,這麼旁若無人地、光明正大地牢牢地牽着她的手。她只覺口中發澀,“你們……”
“我們已經成婚了。”韓嶺坦然迎上她的目光。
若金呆了一呆,驀然轉身,拿起酒壺給自己的杯子續滿酒,頓了一頓,再轉過身,便面帶笑容地說:“我祝你們……夫妻,百年好合,白頭到老!”
韓嶺笑道:“多謝!”他給自己和蘇瓷都滿上酒,然後接過蘇瓷手中的酒杯,向若金說:“蘇瓷不擅飲酒,這杯酒我替她喝吧。”
若金看着韓嶺飲了兩杯,低頭看看手中酒,閉上眼,一飲而盡。清苦辛冽,一直流到心裡。
韓嶺與蘇瓷離去。若金緩緩坐下,怔怔不語。木鐸斜睨着她,“那個女人是韓嶺的妻子吧?”
若金不答,拿起酒壺自斟自飲,一口一杯。木鐸知道自己猜中了,生出一絲得意,不屑地說:“那女人長得實在難看,這小子太沒眼光了。你也不用傷心難過了,不是還有我麼?”
若金忍不住發火道:“有你什麼事?”
木鐸湊近,帶着幾分得意低聲道:“我早說過,他不會娶你,你總有一天得回來找我。”
木鐸如此執迷不悟,若金氣極,猛地把酒壺往桌上一磕,“你有完沒完!”木鐸錯愕,若金本就心情煩躁,此時也顧不得許多,狠狠道:“木鐸,你少自以爲是了,你給我記住,我這輩子是不會嫁給你的!以後別再跟我提這些話!”招手叫過侍女,“沒酒了,上酒!”
木鐸又氣又窘,盯着若金看了半晌,眼神冰冷。若金也不理他,只管自己喝酒,木鐸恨恨地拎起酒壺,跟另一人換了位置,埋頭喝起了悶酒。
衆人都知分寸,沒人去鬧乾王的洞房,也沒人打算在乾王府吃個通宵,況且今日是除夕,大家還都急着回家過年呢,情到意至,禮數周到就紛紛告辭了。木鐸不想在這裡多待,也不管若金,帶着東奚人等一早走了。
若金又叫:“沒酒了,上酒!”只聽身旁有人說:“時候不早了,該走了。”若金擡頭一看,是鍾鑠。他挨着若金坐下,向準備上酒的侍女擺了擺手。
若金搖頭說:“我不想走,還想再喝幾杯。”把一隻酒杯遞給鍾鑠,“來,陪我喝點。”
鍾鑠溫言道:“你看大家都走了,不如換個地方,我再陪你喝。”
若金擡頭一看,果然廳中只剩下了自己和鍾鑠,愣了一下,也覺不妥,便起身同鍾鑠離開。出了門,素戈急忙迎過來,她牽着若金的馬,一直在府外等候。若金問:“你怎麼還在這裡?”
素戈說:“將軍同錫鈴先走了,我問他公主在哪裡,他說你還在喝酒,我不放心,就在這裡等着。公主,咱們回去吧。”
若金搖搖頭,“我不回去,你自己回吧,我想走走。”
素戈一愣,鍾鑠說:“不用擔心,我陪着她,你先回吧。”
素戈知道若金的脾氣,除了青葙,還沒聽過別人的話,無奈答應,上馬回去了。
夜風一吹,若金清醒了許多。她和鍾鑠走在來時的街上,兩旁的燈籠不少已被吹熄,剩下的零零落落搖曳在暗夜裡。紅紗被風撩起,在這空無一人的長街上,飄來蕩去,越發顯得落寞。繁華落盡,歡歌寂寥。若金不說話,鍾鑠也不開口,兩人就沿着這條錦繡長街默默地走了一路。
走到青園後頭的衚衕前,若金停住了腳步,“我不想回去。你不是說換個地方喝酒嗎?”
鍾鑠微微一笑,“是啊,這個時候除了我家,哪裡還能喝到酒呢?”走到門前,轉身笑問:“長風寒冽,可飲一杯?”
若金咧嘴一笑,“一杯怎夠,當飲千杯!”
兩人推門而入。若金摸了兩隻碗出來,往門檻上一坐。鍾鑠從屋中拎出一罈酒,看見若金坐在門檻上,也不叫她,只把火盆向門邊挪了挪,便也挨着她坐下,倒了兩碗酒。兩人以星爲燈,以地爲桌,幹了一碗。酒一入口,若金便“咦”了一聲,“這是第一樓的葡萄酒嗎?”
“是。那天我看大家都喝得不少,怕他們醉得值不了勤,便悄悄留下了一罈,正好今日拿出來喝。”
若金嘟着嘴,“原來那天你說沒酒了,是騙我的。”
鍾鑠淡淡一笑,“我若不騙你,現在你我去哪裡喝酒呢?”
“好,”若金又各倒了一碗,“那天沒喝夠,今天一定要大醉一場。”冬風清冽,星光閃爍,枯樹老井,炭火微紅,夜半對飲,倒覺頗有雅意,同樣的酒,也覺似比那日更爲香濃幾分。若金飲了幾碗,嘆道:“有此美酒,當配好歌。”
鍾鑠愣了一下,“可我不會唱歌。”
若金擡頭看着天上繁星,靜靜望了半晌,好像從那繁星中望見了遙遠的家鄉。她輕啓朱脣,唱起一支莫奚歌謠。鍾鑠看着她,想起去年自己入東奚時,若金飛馬相迎,那時她身着一件大紅色的莫奚錦袍,唱了一支莫奚的祝酒歌,豪爽熱烈,明豔似火,好似能將心兒燃起。此刻她穿着一件水紅色的大梁長裙,宛如靜夜裡綻放的紅梅,歌謠平和安詳,聲音輕柔低緩,在風裡打着旋兒,翩然落入心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