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翔府,幸厔縣。
幸厔是鳳翔東部第一縣,位於渭水之濱,地處關中平原西部。大金陝西都統耶律馬五,率三軍帥,七萬戶,數十員猛安,集結步軍六萬,馬軍兩萬,其計八萬大軍鋪天蓋地而來。當然,這八萬大軍裡面,真正的金軍,包括女真本軍、渤海軍、奚軍、契丹軍、漢軍,有三萬多人,其他的都是漢籤軍或者河東軍。
鄜州的大捷,使得金國在陝西的最高長官完顏婁宿,不得不將兵權交給馬五,甚至讓自己的兒子也追隨在他的帳下效命。這正是這一戰,重創西軍銳氣,極大地鼓舞了金軍的信心,使得馬五在金軍中樹立起了高度的威望。因爲在這之前,能把西軍,尤其是虎兒軍擊潰,注意,還不是擊敗,是擊潰,從來沒有。
而馬五本人也躊躇滿志,知道這回就看自己了,收取陝西全境,打通入蜀的通道,創立不世之功,捨我其誰?作爲一個契丹人,能做到這一點,實在難能可貴。在馬五的戰略中,往西走,不僅僅是爲了追擊西軍殘部,更重要的一點,就是拿下鳳翔府,作爲日後進攻陝西西部和入蜀的前沿根據地。
現在,他距離這個前期目的已經不遠了,因爲腳下便是鳳翔府的地界。馬五精通漢學,他知道“風鳴歧山”就發生在腳下這片土地上,他還知道,這裡誕生了周王朝,孕育了今天中原文明的萌芽。他甚至知道,中國的典章禮樂制度,道德行爲規範,法制文明,政治文明,幾乎都是在這片土地上生根發芽的。
有鑑於此,佔領鳳翔府不光是出於軍事上的目的,對於馬五本人,更有滿足內心強烈報復慾望的初衷。他不是報復徐衛,因爲他首次作爲最高指揮官跟紫金虎正面對決就取得大獲全勝。他要報復的,是大宋,這個背信棄義,摒兄弟之盟,助金滅遼的小人之國。
馬五是受過正統儒家教育的契丹人,他對遼國的覆亡深感痛心。雖然他降金,在儒家十分重視的“節”上有所虧損,但是他時時刻刻想着要替女真人掃滅南朝。或許就是爲了慰藉他心中“大節有虧”的不安。
鄜州大捷,吹響了金軍收取全陝的號角,更點燃了馬五的希望!
渭水之濱,旌旗滿野,金國大軍揮汗便成雨,投鞭即斷流。說來也巧,此番金國大規模對宋用兵,其實根本沒有考慮西路,將主要力量都放在完顏兀朮的東路軍攻中原江南上。可沒想到,西軍大舉反攻,又在鄜州一敗塗地,這個機會金人怎麼肯放過?
消息傳回金國時,女真的貴族宗室們甚至驚訝地預測,難道滅宋就在明年?
耶律馬五一身鋥亮的鎧甲,外頭披着一領由雪狐皮製成的大氅,一片純白,非常扎眼!腰裡挎把彎刀,手中執條馬鞭,雖然行軍途中不曾言語,他臉上,不自覺就流露出雄心萬丈的模樣。這份驕傲,恐怕跟另一位在西域重建遼國的契丹人比起來,也不遜色。
看着滿野的軍隊,又回想起前些日子在鄜州的大捷,馬五有足夠信心輕取鳳翔府。據張俊說,他和姚平仲率領了六萬大軍攻打鄜州,後來根本清掃戰場,統計戰果,金軍評估姚平仲逃出去的只有一萬多人。徐衛出征的兵力雖然不清楚,但鑑於陝北的地形不利於大兵團推進,估計他的兵力也不多,逃回去的也極少。
西軍的實力遭到了沉重的打擊,否則,他們也不會放棄坊州、耀州、京兆府。撤往鳳翔府恐怕也是權宜之計,只要金國大軍一壓境,他們只有繼續逃跑的份。得了這處戰略要地,金軍就不用再依靠延安府作爲立足的根本了。
“活女歸來。”部將的聲音將他從思緒拉了回來。擡頭眺去,果見前頭一支馬軍蜂擁而來,正是活女率領的四千精騎。不過,這晃眼一看,似乎沒有四千?怎麼回事,遇到伏擊了?這廝當初在華州讓紫金虎戰敗,別說這一回追擊殘敵也摔個跟頭吧?
不多時,活女單騎奔來,至他面前五步勒住繮繩。看活女這副形容,馬五就知道他們剛經過了激烈的戰鬥,因爲活女的頭盔都不知讓誰挑飛了,鎧甲上也是血跡斑斑。
“都統,我率四千騎沿渭水追擊,至郿縣境內追上人西軍殘部。然西軍一支騎兵斷後,我部與之交鋒,被阻擋下來。”活女面無表情地報告道。
馬五眉頭一皺,問道:“那你怎麼又調頭回來了?”
“見我軍追上,西軍唯恐有失,又派一支馬軍來援。激戰中,一長身陰面的西軍驍將,使丈長鐵矛一支,所向無敵,許是當日救援徐衛者。又有一番將,或是党項人,使長槍,刺死我猛安一員。末將見其勢大,不得不引軍暫退。”活女說道。
馬五倒也不以爲意,謂左右笑道:“這馬上功夫,素來是我們北方人自詡的看家本事。沒想到,如今宋人也猢猻效人,學了個有模有樣。”
左右將佐皆大笑,馬五轉頭對活女道:“無妨,你且歸隊,待我提大軍收了這鳳翔府,自然還有跟西軍交手的機會。”
活女本來以爲,自己小挫歸來,都統必然責罰,沒想到連句重話也沒有,心中倒詫異得很。其實他哪裡知道,如今的耶律都統,根本不在乎這小打小鬧的得失,他眼裡看的是陝西全境。
不說馬五這頭引大軍前來,卻說徐家三兄弟和姚平仲引西軍殘部一路西撤,本來,其目的地,是鳳翔府城。但金軍來得極快,既然對方的前鋒馬軍已經追上我們,那金軍主力也就不遠了。
西軍又帶着百姓撤退,腳程自然沒有敵人快,如果非要撤到府城乃止,那這一路上只怕會被金軍殺得伏屍遍地。此時,徐洪就提出了,留一部分兵馬阻擊金軍,其他的會同百姓往府城撤。
這個任務,姚平仲有心無力,他手下只有一萬餘兵殘兵敗將,且多傷員。徐四徐五手裡,倒有三萬宣撫處置司直屬部隊,本來這個任務應該由他倆兄弟承擔。但徐衛堅持把責任攬了過來。
兩位兄長和姚平仲都勸,說你有傷在身,而且這回南路討司又損失嚴重,再者,你是都統制,還是趕緊到鳳翔府去坐鎮指揮吧。
但徐衛堅持己見,首先,他認爲這裡是他的防區,守土抗戰他責無旁貸。其次,鄜州失利,他深以爲恥,自願爲大軍斷後,聊盡綿力。雖然在獅子口,他折了兩萬兵,但留守後方的部隊尚有兩萬七千人。當然,這沒有包括他留在保安軍的一萬兵力。最後,現在後力最強的,就是徐四徐五手中的宣撫司直屬部隊,他們應該趕緊到重要關口駐守,以備局勢持續惡化,這纔是好鋼用在刀刃上。
他現在仍是陝西都統制,徐洪等人犟不過他,只得答應。當下決定,西路招討副使姚平仲引軍會合百姓及各軍傷殘往鳳翔府撤退。徐勝徐洪引宣撫司直屬部隊去寶雞,駐守大散關。
關中之所以叫關中,是因爲東有函谷關,南有武關,北有蕭關,西有散關。散關,就是大散關,控扼川陝交通要道,這裡是入蜀必經之地。如果徐衛在前頭失利,徐四徐五還可以扼守大散關,阻止女真入蜀。
商議停當,各軍便要分頭行動,徐衛離了軍隊,策馬前行。至一處車隊時停下,這支車隊載的都是南路討司官員家屬。
掀起一輛馬車的簾子,裡頭坐着兩個人。大人是名年約三旬的少婦,衣着雖樸素,卻難掩麗質,粉黛雖不施,亦不無妨豔麗。更兼爲人母后,愈加成熟,正是徐衛結髮妻子,張九月。而她懷中抱一女童,不到兩歲,已能說能走,穿一件鮮紅的棉襖,脖子上掛個玉鎖,映襯得一張粉嫩的小臉煞是可愛。這孩子隨母,雖只一歲有餘,卻已然是個小美人胚子。
“九月,金軍追上來了,現在百姓家屬都跟熙河兵撤到鳳翔府。三姐的車就在後頭,一路上你們互相照應。爲夫要留下來斷後。”軍情緊急,徐衛沒有多餘的話。
張九月聞聽此言,花容失色,移坐到車前,驚道:“官人身上箭創未愈,他們怎能讓你斷後?”要知道,她是將門虎女,徐衛回到長安時,身中兩箭,她尚且不驚,知道行軍打仗再所難免。但此時,她卻忐忑不安,因爲她知道留下來斷後要擔多大的風險!
“別說胡說,我是都統制,我若不願,沒人能強求。軍中之事,你多有不明,只需照顧好自己和女兒便是。”徐衛說道。
張九月明知軍令如山,無法更改,此時只得伸出手去,緊緊握着丈夫厚實的手掌,堅定道:“那我和女兒在鳳翔府等你!”
徐衛點點頭,目光落在女兒身上。徐嫣還小,並不明白爹孃在說什麼,一雙大眼睛只呼閃呼閃地盯着父親看。
紫金虎常年征戰,早就心如鐵石,但一看到女兒,沒來由地心頭一痛。張開懷抱,柔聲喚道:“幺女,來。”
徐嫣沒看過父親戎裝的樣子,好像有些陌生,緊緊靠在母親懷裡不肯動。張九月一見,輕輕推了她一下,說道:“嫣兒,快去讓爹抱抱。”
徐嫣聽了,這才邊張開雙手,邊往父親那裡走去。徐衛一把抱過,緊緊摟在懷裡一陣,又在女兒小臉上親了一口,仔細看了兩眼,這才遞迴九月手中。深深呼出一口氣,沉聲道:“快走吧!”語畢,不作絲毫停留,放下車簾,扭頭就走。
“爹……”背後,徐嫣突然放聲大哭,張九月只得抱着女兒輕輕搖動誆哄。
大軍化作三路,分走南北,徐衛的部隊停留下來,他立即召集統領以上武職,並宣撫處置司參謀參議幹事等幕僚,商議阻擊方案。
沒有莊嚴的節堂,也沒有威義的大帳,甚至連條板凳也沒有,數十名戰將官吏席地而坐,共議大事。所有人幾乎無異議地認爲,如果就在此地阻擊金軍,那簡直是命懸一線。方圓十數裡,一馬平川,別說山丘,墳包幾乎也看不到一個。現在我們兩萬多兵力,要跟金軍主力周旋,不依託地形是絕對辦不到的。
“大帥,郿縣境內地勢平坦,無險可守。但從此地往西,入歧山縣境,地勢與此地迥然不同,或者能有我軍用武之地。”一名原屬秦鳳軍種師中部的戰將說道。
徐衛神色凝重,立馬道:“地圖。”
部將取過地圖攤在地上,那時的軍用地圖非常簡單,除了城池所處方位之後,只標明瞭大型的山川河流,衆人能從這副圖上看到府州縣治,各種礦監,以及終南山。但對現在的虎兒軍來說,沒什麼用。
“此去歧山縣已經不遠,李成衛,你速派踏白軍騎西進,偵察地形,凡有利於防守者俱須回報。同時,遣馬軍刺探金軍進度,隨時上報。張慶,此番撤退匆忙,軍中器械物資你立即彙總統計,要有詳細的數目上來。全軍繼續西進,往歧山進發!”徐衛一連串地下達着命令,衆將都屏氣凝神傾聽。
次日,徐衛所部入歧山縣境。踏白軍回報,金軍追趕甚急,與我軍距離已在百里之內。今天之內,恐將遭遇。其時,軍中將領俱驚,虎兒軍新敗,士氣低落,將領們也不免些許消沉。徐衛勉勵部下,並未喪志,一衆將佐見他帶傷在身,仍舊奮起,軍心稍安。
上午時分,部隊入歧山縣已十數裡,斥候上報,金軍已經在七十里外。此時,另一支踏白馬軍方纔回報,往前八里地,於渭水北岸,有一曹碑鎮,鎮西南,有一處地形,可堪防守。
徐衛聞訊,火帶率領主要將領前往查看。
曹碑鎮,據說是魏武曹操在此勒碑以記戰功之所,只是時至今日,魏武曹碑已不可尋,只留下了鎮名。鎮中有百姓近千戶,徐衛路過,特意派人前去知會鎮中未隨西軍而走之百姓,言金軍將近,或將爆發戰事,讓百姓暫避一時。
踏白前軍探到的那處所在,在鎮西南不到三裡。從進入鳳翔府起,一路皆是平途,罕見山區。但到了歧山縣境,地勢漸漸隆起,而至曹碑鎮境,愈發明顯。
這處所在,不啻鬼斧神工之作。地形在此處突然擡起甚高,形成一處高臺。最特別的處,這處高臺很明顯地分成上下兩層錯落,其形狀頗似軍官們所用的朱記。當地百姓向徐衛報告,這處高臺無名,雖然方圓好幾裡,便其上沒有耕地,鎮中百姓一般也不用。只有那些不怕事的後生晚輩,背弓帶刀常去狩獵,常有猛獸出沒。
徐衛引部將近前查看,見那處高臺臨近渭水,與對岸的終山大山相呼應,但背後,又是一片坦途。據說,只要過了這裡,就可長驅直入寶雞。
“大帥,這高臺乃天授之地!”吳玠面帶喜色說道。
天授之地?實在沒有別的詞更適合形容這裡了。此處方圓數裡,足可藏兵,南臨渭河,北依鳳鳴山,中間卡着曹碑鎮。金軍若要通過,要麼控制鳳鳴山,要麼就拿下這處高臺!當然,如果金軍有那個實力走水路,另當別論。
“這高臺形勢陡硝,大帥,如果選定此地阻擊,必要早作準備。金軍今日之內,恐將與我遭遇,時間緊迫啊。”馬擴提醒道。
徐衛一時沉默,思索片刻之後,當即蹲了下去,衆將見狀,都席地而座。徐衛拿馬鞭之把在地上划着,眨眼之間,鳳鳴山和高臺的形狀便躍然於地面。又在中間劃一個叉後,紫金虎道:“這是鳳鳴山,曹碑鎮,高臺。”鳳鳴山山勢險峻,馬五的大軍不太可能從這裡翻躍過去,如果我軍駐守這處高臺,他必傾全力來攻。此天授之地,上下錯落兩層,給了我軍足夠的佈置空間。依你們看,兵力如何佈置?”
“這好辦!”楊彥立即接口。他遙指高臺第一層道:“要上去,面向我們這一面容易走。我軍就在第一層多置拒馬鹿角等障礙,其後,弓箭手,重步兵佈防。第二層,距離稍遠,且地方不大,牀子弩,神臂弓就佈置在此。我們有糧食,金軍只要衝不過去,也斷不了我們的水源,可以堅守到其他兩路到達目的地!”語至此處,停了停,象是在回味推敲自己的話,而後道“沒有問題!”
張憲盯着看了半晌,詢問道:“飛火砲最高能射六十步,如果能弄上去,也可派上用場,只是麻煩一些。”
徐衛沒考慮這個,雖然他有火器的優勢,但他也明白一個道理。決定戰爭勝負的關鍵,並不是武器。如果能用上最好,就算不能,以虎兒軍現在的裝備也足以抵擋。現在的問題在於,金軍與我相距不過七十里,今天之內遭遇的可能性極大,時間如此緊迫,沒有妥善準備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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