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額不足
圓月當空,星辰寥落,碧虛明淨澄澈。俯瞰萬里冰雪,寒山重疊,霧靄蒼茫繚繞,宛如大河迤邐奔流。林濤陣陣,隱隱地傳來幾聲夜鳥蒼涼的悲啼,若有若無,遙遠得如同來自天際。
出了南淵,看萬水千山,天遙地廣,兩人竟突然有些迷茫,不知何去何從。瑤池羣仙宮的夜宴此刻當正值高潮,但他們卻不想即刻回到那喧囂的熱鬧中去。當下索性放飛青蚨蟲,追循阿斐蹤跡。
冷風鼓舞,清寒撲面,拓拔野、雨師妾御風攜手並舞,衣袖獵獵翻卷。想着今夜所歷,心中百感交織。
在這蒼茫寂寥的崑崙月夜,天地間彷佛只剩下他們兩人了,前生、今世、蟠桃會、五族羣雄、動盪的大荒……一切都變得那麼虛無縹緲,就像山崖間隨風彌散的夜霧,似乎觸手可及,但真正抓着的卻只有一掌潮溼與冰冷。
兩人御風並舞,執手相隨,穿過光怪陸離的琅軒森林、險壁嶙峋的崑崙壑谷,越過長草紛飛的山腰、冰雪皚皚的峰頂,又掠過突兀橫斜的尖崖怪石、洶洶起伏的雪原林海,追隨青蚨,往崑崙深處而去……
如此過了半個時辰,到了一個峽谷之中。雪嶺擁簇,山崖傲岸,一條大河洶涌奔流,波光鄰鄰。兩岸鬆杉綿延,芳草萋萋,野花絢爛開遍,極是幽靜。河流折轉處,兩峰交錯,地勢凹凸,匯成一灣幽潭。
青蚨突然振翅嗡嗡,極是興奮,閃電似的飛到那水潭上空,盤旋飛舞。拓拔野、雨師妾對望一眼,心下大凜,難道阿斐竟藏在這水潭之中?凝神戒備,悄聲掠去。
涼風拂面,夾雜着一絲淡淡的腥臭之味。那水潭波光閃爍,暗影迷濛,亦透着一股森森陰氣。拓拔野火目凝神,隱隱瞧見潭底石隙之間,藏了模糊黑影,似是一人一獸。
兩人正欲包抄上前,卻聽“澎”地一聲激響,潭水噴涌,一道細長的水箭破空怒射,將那盤旋跌巖的青蚨蟲陡然劈爲粉未。
拓拔野心下一沉:“糟糕,還是讓這奸賊發現了。”
“千里子母香”乃是取青蚨蟲幼蟲之血,揉以九種異草製成的藥水,其味淡不可察;只要塗於某物,無論相隔多遠,母蟲均能循味追到。其效雖神奇,但一種子香只能與一隻母蟲相配,一旦該母蟲亡歿,則縱有萬千青蚨母蟲,亦無法追循其香。眼下這隻青蚨既已被阿斐所殺,若不能及時將他降伏,想要再行追蹤便極之困難了。
“轟!”水浪翻飛,一道人影筆直飛起。
拓拔野大喝道:“哪裡走!”斷劍翻轉,劍氣橫空怒刺。“僕!”那人避也不避,登時被劍光貫穿,轟然倒撞在潭邊巨石上,倏地一顫,緩緩萎頓於地。
拓拔野二人微微一愕,想不到竟了結得如此簡單。定睛望去,那人長眉入鬢,雙目圓睜,果然是此前從南淵逃脫的白阿斐!只是他臉容扭曲變形,瞠自張口,呆滯的雙眼中滿是驚恐、憤怒、絕望、哀乞的神情,彷佛在死前的一剎那,見到了什麼殊爲可怖的事情。周身慘白浮腫,鮮血流盡,竟似早已死去多時。
雨師妾心下狐疑,蹙眉道:“他是真死還是裝詐?”
拓拔野驚疑不定,飄然落在三丈之外,斷劍隔空輕挑,將他翻轉了數回;念力探掃,他氣息、心跳盡止,殊無靈念反應,確已斃命。
再一細探,他渾身上下竟有六處致命傷口,除了拓拔野適才那一劍之外,心臟、肺腑還有五處重傷,傷口或燒灼,或齊整,或長出息肉……竟似由五屬不同的強猛真氣重創而成。難道他竟是遭五族高手夾擊圍殺嗎?但最爲怪異的,乃是他渾身不剩一滴血液,經脈中亦無一絲殘存真氣,彷佛被什麼怪物將他連血帶氣吸納一空,只餘一具臭皮囊。
兩人驚喜之餘,又大感駭異,隱隱帶着一絲說不出的不安和恐懼。不知是誰殺了這兇狡鉅奸,令他死得這般慘烈難看?心中一跳,驀地想道:“倘若他早已斃命,又如何能殺死青蚨,從水潭中躍出?難道……”猛地轉身,同時朝那水潭望去。
身形方動,只聽水聲轟隆迸射,又是一道人影沖天而起,朝着兩峰壁隙飛掠而去。
拓拔野與雨師妾對望一眼,齊齊忖想:“定是他殺死阿斐!”剎那間心底涌起強烈的好奇,都想一睹廬山面目。
拓拔野喝道:“朋友留步!”騰空斜掠,碧光怒爆,劍芒縱橫飛舞,將他生生擋住。那人輕咦一聲,似是頗爲驚訝,驀地轉頭瞥了拓拔野一眼,嘿嘿冷笑,突然亮起一道眩目無匹的碧翠刀芒,如綠浪林濤,洶洶席捲。
“砰!”深翠淺綠,幻光流離飛舞,照得天地皆碧。兩人齊齊一震,交錯飛退“苗刀!”拓拔野腦中如春雷炸響,驚喜欲爆,顫聲叫道:“魷魚,是你嗎?”此處光影昏暗,剎那間瞧不分明。但那人碧木真氣雄渾無匹,所使鋼刀極富靈氣,鋒芒所及,四周樹木傾搖劇擺,當是長生刀無疑!
那人也不回答,趁着拓拔野愣神之機,如蛟龍出侮,破空飛去。
林葉翻飛,月光閃爍,瞬息間將那人的臉容照得雪亮。黑髮凌亂,臉色慘白,雙眼血紅呆滯,嘴角豁了一個大口,露出森森白牙與鮮紅色的齒齦,與蚩尤迥然兩異,倒像是一具殭屍。手中那青銅長刀彎彎曲曲,雙面皆刃,銅鏽斑駁,凹線縱橫,交織如木葉紋理,正是木族第一神器苗刀。
拓拔野心下一沉,方甫涌起的狂喜登時消逝得無影無蹤。此人究竟是誰?爲何苗刀竟會落入他手?難道……難道蚩尤已經死了?一念及此,當胸如被重擊,心跳幾已停頓。驚疑恐懼,腦中一片空白。
雨師妾見他呆若木雞,一拽他衣袖,低聲道:“小野,此人必定知道蚩尤下落,莫讓他逃了!”
拓拔野如夢初醒,大喝道:“站住!你逃不了!”同雨師妾交錯飛舞,不顧一切地御風追去。那人冷笑一聲,身形快如鬼魅,陡然折轉,又朝峽谷中衝去。上竄下伏,兔起鵑落,轉瞬間已飛到百丈開外。
當是時,“轟隆”巨響,震耳欲聾,右側萬丈冰嶺突然坍塌,羣峰斷裂,雪崩滾滾,巨石冰塊迸飛怒射,遮天蔽月,瞬息之間將前方峽谷嚴嚴實實地堵住。那人身形疾頓,衣袖鼓舞,突如鵬鳥似的展翅高飛,迎着滾滾雪浪破空飛舞。
茫茫雪霧冰屑中,響起一聲清脆悅耳的怒喝,一個淡淡的紅色人影閃電穿飛,倏然衝到。人影過處,雪散石迸,“嗷——嗚!”一條巨大的青龍平空衝出,咆哮飛騰,張牙舞爪,朝着那殭屍似的神秘人物當頭撲下。
拓拔野又驚又喜,大聲叫道:“娘!”這條兇厲巨龍赫然便是龍神的“青龍印”!雨師妾芳心一顫,呼吸莫名地急促起來。兩人今夜正爲龍神的離奇失蹤擔心,想不到竟在此處邂逅。
那人發出一聲嘶啞難聽的長嘯,竟絲毫不避讓退縮,苗刀電舞,碧光沖天閃耀。“呼”地一聲,狂風驟起,峽谷兩側的浩瀚林海綿綿起伏,綠浪滾滾,無數道翠綠色的木靈氣光宛如流星密雨,縱橫飛舞,滔滔不絕地劃過蒼茫雪霧,沒入苗刀之中。
“轟!”那人周身綠光大作,宛如透明。經脈彷佛無數道綠線交錯,閃閃發光,與彙集而來的萬千木靈緊密連接,交相輝映,倒像是一株參天巨樹,根深蒂固,枝繁葉茂。
天地皆碧,雪峰翠染,峽谷中幻光流離。那青龍在他頭頂咆哮飛騰,如被無形氣幕所阻,一時竟無法衝下。
拓拔野失聲道:“萬木爭春,天下長生!”心下大駭,此人究竟是誰?竟能參透長生訣的至高之境,感應四周木靈,將碧木車氣與苗刀發揮得如此淋漓盡致!生平所見的木族頂級高手之中,雷神、句芒、姑射仙子比之竟都有不如,僅有夸父差可相媲。突然想起當日遊痕所說,蚩尤因修練“攝神御鬼”妖法而魔化云云,心中大震:“莫非他當真就是魷魚嗎?只因被九冥屍蠱控制,變得非人非鬼!連我也認不出來了?”越想越覺得吻合,冷汗涔涔而出。
正自驚懼擔憂,卻聽那人嘶聲嘯吼,苗刀轟然飛卷,萬千道綠光螺旋飛轉,匯成一道巨大的光弧氣浪,由下而上,雷霆萬鈞地破入青龍腹部!
“砰!”青龍一顫,發出狂怒、痛苦的悲吼,綠光波盪破碎,倏地化散開來,青煙薄霧似的繚繞收攏。龍神花容變色,嬌軀劇震,嘴角沁出一線血絲,翩然飛退。
拓拔野大驚,叫道:“魷魚手下留情!”抄足飛掠,剎那衝擋在龍神面前,生怕蚩尤失心瘋魔,誤傷母王。
那人嘿嘿冷笑,看也不看他一眼,趁隙御風飛舞,衝入茫茫雪霧,轉瞬消失無蹤。
龍神柳眉倒豎,厲聲怒叱道:“給我站住……”聲音一顫,俏臉倏地雪白,突然坐倒在地,暈迷不醒。
拓拔野驚道:“娘!”急忙將她抱住。
山崩餘勢未衰,冰石飛滾,雪浪澎湃,朝他們席捲衝來。拓拔野不敢大意,背起龍神,牽着雨師妾轉身乘風抄掠,一直衝到數百丈外,在那水潭邊飄然停住。
峽谷中轟隆震響,雪霧瀰漫,過了許久方纔漸轉寂靜。水潭受那餘震所擾,漣漪不絕,波光搖盪。潭邊巨石上,拓拔野凝神爲龍神把脈輸氣,皺眉不語。
雨師妾見狀心中志忑,低聲道:“你娘怎樣了?”
拓拔野搖頭道:“她體內餘毒未清,邪氣盤結,真氣虛弱。被魷魚這一刀劈震,已經傷到經脈,受傷頗重,必須靜養一段時日才能恢復。”說到“魷魚”二字,不由得嘆了口氣,怔怔不語。
雨師妾蹙眉道:“小野,那人……那人當真是蚩尤嗎?我總覺得不像是他呢!”
拓拔野苦笑道:“我也希望不是他。但普天之下,除了他,又有誰能將苗刀使得這般出神入化?又有誰能……”心中鬱堵擔憂,搖了搖頭,說不下去。
龍神忽然低吟一聲,噴出一口黑血,迷迷糊糊地蹙眉喝道:“……別走!”
拓拔野心中一跳,低聲道:“娘,是我!”雙掌真氣轟然奔卷,在她體內滔滔流轉。
龍神“啊”地一聲,長睫輕顫,碧綠眼波徐徐睜開,迷迷濛濛地望着拓拔野,嘴角勾起一絲歡喜的微笑,喃喃道:“臭小子,是你。”
拓拔野見她神思無恙,心下大寬,笑道:“是我!臭小子給母王陛下請安。”
雨師妾立在一旁,心中亂跳,妙目眨也不眨地盯着龍神的臉龐,又是緊張又是期待。
龍神微微一笑,蚊吟似的咳道:“貧嘴!”秋波流轉,驀地瞥見雨師妾,雙眼倏地眯起。雨師妾雙頰飛紅,急忙垂下頭去。口乾舌燥,腦中空白,不知該說些什麼,想要摘下面罩,卻又不敢。她這一生中竟從未有如此刻這般羞澀侷促。
龍神眉梢輕揚,低聲格格笑道:“拓拔磁石,這又是哪根海底針呢?”
拓拔野見雨師妾竟緊張得說不出話,大覺有趣,伸手勾住她的腰肢,哂然道:“娘,她就是你的太子妃雨師妾,也就是科汗淮科大俠的義妹。”
雨師妾聽到“太子妃”三字登時大羞,耳根脖頸都滾燙起來,騎虎難下,只好盈盈行禮道:“雨師國龍女參見龍神陛下。”
龍神嫣然道:“原來是龍女,科大哥……”突然想起某事,花容大變,失聲道:“科大哥!”奮力奪身而起,氣息不繼,又倏然摔倒,拓拔野、雨師妾急忙將她扶住。
龍神推開拓拔野,氣喘吁吁,怒道:“快!別管娘,快抓住那人,救出科大哥……”情急之下,臉紅如霞,身形微顫,險吐又再背氣暈厥。拓拔野二人驚愕不明,忙爲她輸導真氣,詢問因果。
龍神頓足催促道:“傻小子,那人就是在南淵崖上擄走窫窳的混蛋,快快將他截住,救出科大哥來!”
拓拔野吃了一驚,驀地想起當日情景:不死樹下,羣雄畢集;一個神秘人趁着龍神與西王母相爭之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搶走窫窳,逃入南淵之中。腦中一亮,那人的碧木真氣深不可測,在白帝等十餘名超一流高手的圍攻之下,竟仍能從容逃脫。其面貌與今日之人雖然稍有不同,但身形、修爲頗爲相似,當是同一人!
龍神又急又怒,連說帶催,斷斷續續地將此事來龍去脈說了個大概。原來那日她衝入南淵之後,徹夜追尋,終於在一處山洞找到那人蹤影,正欲與他對決,偏偏毒瘴邪氣一齊發作,昏迷不醒。她被金族衛兵送與靈山十巫救治,今日方甫醒轉,便趁十巫不備,闖入南淵繼續查尋。奈何那人極是警覺,聞風而逃,洞中則空空如也,渾無窫窳蹤跡。所幸那夜暈厥之前,她已將“千里子母香”沾到那人身上。當下放飛青蚨,一路追尋,直到此處。
說到此處,龍神已是氣息不接,眼波恍惚;強撐片刻,漸轉昏迷。口中依舊含糊不清地催促拓拔野。
拓拔野從她手中接過青蚨,心下恍然,忖道:“靈山十巫突然失蹤,想必是生怕我怪責,悄悄找娘去了。那人藏到潭中不是爲了躲避我,而是因爲孃親。他殺死青蚨,多半以爲那母蟲是跟蹤他的吧?”但那人究竟是不是蚩尤?倘若是蚩尤,晏紫蘇爲何不在其側?倘若不是蚩尤,他這苗刀又從何得來?他爲何躲在南淵之底?又爲何要擄走窫窳、殺死白阿斐呢……諸多疑問接二連三地涌上心頭,讓他越發覺得撲朔迷離。好奇心大盛,決意務必追到那人,查個水落石出。
當下稍一思量,拔劍解印兩隻太陽烏,說道:“雨師姐姐,你帶着我娘先回八合殿,請巫醫爲她排毒調理。我去找那人查個明白。”
那神秘人敵我難辨,修爲深不可測,極是危險;而龍神重傷,雨師妾真氣未復,他攜帶二女一同追循神秘人多有不便,難以保護她們安全。
雨師妾知他心意,雖然不捨擔憂,也唯有點頭應允。在他身上塗了“千里子母香”,低聲道:“你多加小心,不必與他逞強相鬥,只需尾隨其後。我送你娘到羣仙宮後,自會帶着大家前來找你,那時再拿他不遲。”
拓拔野微笑答應,吻了吻她的耳朵,低聲道:“好姐姐,等救出科大俠,我就讓他做咱們的主婚人。那時你可不能再耍賴不與我洞房了。”那兩隻太陽烏急忙跳到一旁,扭頭“嗷嗷”亂叫,似是在羞臊他一般。
雨師妾雙頰滾燙,心中一陣甜蜜,輕啐道:“胡說八道,連鳥兒也瞧不起你啦。還不快走!”拓拔野哈哈一笑,匆匆騎乘一隻太陽烏,沖天追去。
望着他的身影越來越小,逐漸消失在崇山峻嶺、濛濛雪霧之後,雨師妾突然感到一陣莫名的悵惘、孤單,驀地想道:不知此次相別,會不會如同從前一樣,要經歷萬千磨折才能重逢?一念及此,心中顫悸,淚水竟無由地迷濛了眼睛。
太陽烏“嗷嗷”怪叫,巨翅撲煽,笨拙地拍打她的背脊;尖喙則連珠似的輕啄她的手掌,麻癢難當。雨師妾忍不住“噗哧”一笑,拍了拍它的腦袋,笑道:“你在安慰我嗎?”心情略好,強壓住那不祥的預感,朝着昏迷的龍神低聲道:“龍神陛下,得罪了。”將她小心翼翼地抱起,翻身騎乘太陽烏,朝着瑤池方向翩然飛掠。
青蚨嗡嗡鳴振,忽東忽西,拓拔野騎鳥緊緊尾隨,在崑崙重山中蜿蜒折轉,始終沒有瞧見那神秘人的蹤影。心下正自犯疑,卻聽太陽烏歡聲長嗚,衝過雪嶺隘口。雲開霧散,險崖交錯,一個浩瀚冰湖撲入眼簾。
冰湖如鏡,雪山倒影,宮殿亭閣星羅棋佈,飛檐流瓦錯落高低,歌樂弱弱,喧譁隱隱。他竟已回到瑤池羣仙宮!
眼見青蚨急速朝曲徑長廊飛去,拓拔野心下凜然,忖想:“難道那人已經混入八合殿?或者他原本就是賓客僞裝?”不及多想,驅鳥俯衝,到了曲廊之中。他翻身躍下,封印神鳥,隨着青蚨朝八合殿奔去。
青蚨振嗚飛舞,突然頓住,在廊外冰面上盤旋繚繞,再不離開。拓拔野一震,探頭俯望,猛吃一驚。廊外冰湖上歪歪扭扭地躺着那神秘人,雙目圓瞪,目光呆滯,氣息全無,顯然業已斃命。
拓拔野又驚又奇,此人神功蓋世,天底下又有誰能在這短短時間內取其性命?驀地恍然大悟:“是了!金蟬脫殼!這屍身多半隻是他的元神寄體。他發覺我在追蹤,便捨棄此身,投寄他體。他奶奶的紫菜魚皮,這一招厲害之極,茫茫人海,我到哪裡找他真身元神?”狠狠一拍欄杆,沮喪無已。
正自惱恨,寒風鼓舞,檐鈴大作,忽聽夜空中傳來一聲淡淡的骨笛,飄渺恍惚,陰寒詭異。
拓拔野一凜,毛骨悚然,一股莫名的怖意如冷霧似的彌散開來,隱覺不妙,猛地扭頭循聲探望。卻見霧霾彌合,六個黑笠人從遠處冰山之巔徐徐御風飄來,臉色慘白,黑袍翻飛,宛如鬼魅。
拓拔野心念微動,覺得那當先飛來的黑笠人好生眼熟。凝神細望,驀地想起,此人正是當日在方山一掌打退雙頭老怪,搶走三生石的水族怪客!正是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找不到那神秘人,卻和這黑笠客邂逅於此。想起蚩尤魔化與此人大有關係,心中憤怒,便欲騰空上前問個究竟。
六人越飛越快,當先那人哈哈笑道:“好熱鬧的蟠桃會!我們這些孤魂野鬼也來湊湊趣吧!”聲音沙啞詭異,在羣山之間轟然迥蕩,說不出的刺耳難聽。話語方落,骨笛突轉高越獰厲,森寒悽怖。
陰風怒吼,長廊檐鈴叮噹亂響,燈籠“僕僕”接連破滅,十八里璀璨瑤池宮瞬間陷入無邊黑暗。八殿歌舞登時寂然,羣雄愕然,有人大聲罵道:“他奶奶的,什麼妖孽,竟敢到此放肆!”
那人啞聲長笑,笛聲淒厲妖邪,洶洶高攀,如險峽怒浪,萬鬼齊哭。
八合大殿驚呼四起,突然響起一聲淒厲恐怖的狂呼,一道人影撞破屋頂,沖天飛起,在半空停頓了剎那,筆直墜落。
繼而八殿爆炸似的轟然響起萬千悽嚎狂叫,數十道人影從殿閣亭榭飛衝而出,似乎想要逃之夭夭,但在夜空中狂亂地手舞足蹈了片刻,便簌簌摔落於冰湖之上,“喀啦啦”冰裂脆響此起彼落。
一時間,八殿嚎哭驚吼,亂作一團。
眼看奇變陡生,拓拔野心下大驚,這黑笠人究竟是誰?竟兇狂若此!當日他一掌擊潰雙頭老怪倒也罷了,今日這八殿英豪無不是當世頂尖高手,何以一聽這骨笛,便彷佛膽裂魄散,毫無抗拒之力?
正自駭然不解,卻聽白帝沈聲道:“大家不要慌亂,圍坐一起,凝神御氣,壓住體內蠱蟲,千萬不可被笛聲所控……”聲音清晰悠長,壓過了那兇邪笛聲,清晰地傳入每個人的耳中。
拓拔野聞言恍然,敢情八殿羣雄竟都已身中九冥屍蠱,難怪被他笛聲所控!想來這妖孽不是在水中下毒,便是在酒菜裡放蠱了。所幸自己早已百毒不侵,才能稀裡糊塗地逃過一劫。但這蟠桃會上蠱毒高手衆多,不知這廝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覺地瞞過五族英豪,成功放蠱?
突地一凜,又想:“是了,定是水妖眼看駙馬旁落,無望與金族聯姻,索性撕下假面,施毒放蠱,與這妖孽內外夾擊,妄想將各族英雄一網打盡!糟了!也不知雨師姐姐、孃親到了殿中沒有?”想到此處,心中更是大寒。不及多想,凝神聚氣,朝着八合大殿狂奔而去。
拓拔野一面飛奔,一面豎耳聆聽,八殿中傳來的水妖驚呼聲悽絕慘烈,不似作僞;而那些發狂欲死的五族羣雄中亦有許多水族豪強,他不由得又疑惑起來:倘若水族當真與這黑笠人合謀,當趁勢內外迴應,全力殲滅四族羣雄才是,何必裝腔作勢錯失絕佳戰機?驀地想起黑笠人擊潰北海真神、奪走三生石,殺死燭鼓之等事,心裡倏然大震:難道這黑笠人和水妖竟不是一路的嗎?
當是時,陶壎聲起,悲愴蒼涼,悠遠高曠,悽詭陰邪的笛聲登時稍稍一滯。顯是白帝奮力以壎聲真氣擾其節奏,幫助羣雄壓制蠱蟲。但他真元大損,意氣虛弱,不過片刻,壎聲覆被骨笛逐漸壓制。
拓拔野心道:“白帝真元虛弱,只怕不能持久,一旦被笛聲徹底壓過,形勢便危險之極。”正欲拔笛相助,又聽蕭聲清雅,寥落雋永,如汨汨清泉,朗朗明月,令人神智一清,濁念竟消,赫然是那首“天璇靈韻曲”。
拓拔野大喜:“有仙女姐姐相助,白帝當可無恙。”突想:“奇怪,爲何仙女姐姐真氣充沛,竟似絲毫未中毒?難道是因爲當日在玉壺山服食了玄玉榮英?”卻不知姑射仙子之所以未中蠱,實是因爲她素來不用俗世膳食,僅以鮮花蜜凍果腹。
他一邊思緒飛轉,一邊急速抄掠狂奔。
那黑笠人啞聲笑道:“白帝陛下,通天河畔比試音律,你仗着那愣小子相助,僥倖勝了我半籌;今日又拉來這小姑娘幫手,嘿嘿,真是羞死人也!”笛聲陡然急促,如暴雨妖風,山崩海嘯。
只聽“喀啦啦”脆響疊爆,冰湖四裂,無數慘白的頭顱從冰層裂縫之間冒了出來,密密麻麻,宛如萬千蓮花在星夜盛開,詭異己極。
“乒砰”炸響,冰塊四飛,水浪衝涌,萬千僵鬼嚎哭怪吼,溼淋淋地衝天飛起,四面八方朝羣仙宮圍涌而入。
羣魔亂舞,十里鬼哭,絢光氣浪衝天交錯,衆人驚呼慘叫不絕於耳。片刻前歌舞昇平的人間仙境竟變作妖怖鬼域。
拓拔野驚怒交集,反手抽拔珊瑚笛,還未及吹樂相助,無數屍鬼業已狂嚎着撲入長廊,挺矛揮刀,張牙舞爪朝他交疊猛攻。
“嗆”青光爆舞,無鋒劍倏然出鞘。這一劍氣勢強猛已極,碧光流轉,直衝霄漢,照得四周僵鬼鬚眉皆綠。“轟!”數十屍鬼慘呼聲中碎斷拋飛,烏血濺舞,萬千屍蠱四射飛揚,在星光下斑斕鮮豔地密集蠕動,妖異可怖,被劍氣所激,迅即粉碎塵揚。
大河奔流,鄰光閃耀,雨師妾騎鳥穿越綿綿林海,沿着峽谷迤邐折轉,低掠穿行,朝着河的下游急速飛去。兩岸雪峰連綿,冰崖倒掠,月光在山隙之間穿梭閃爍。
突然狂風鼓舞,雪霧紛揚。太陽烏凜然警覺,嗷嗷怪叫,忽然盤旋不前。雨師妾心下微驚,凝神四下察探。
大河澎湃,林濤洶涌起伏,淡黑色的雲層徐徐漫過雪嶺冰峰,團團籠罩在峽谷上空,月光越來越加昏暗,四周瀰漫着無形的妖氛魅氣。
遠遠地,傳來一聲虛無縹緲的骨笛,似有若無,淡不可聞。雨師妾心中一跳,突地有一種奇異酥麻的感覺在自己體內突然迸爆,絲絲縷縷地蔓延開來,繼而感到蟲噬般地陣陣刺痛。低頭下望,面色大變,險些叫出聲來。
冰肌雪膚在月光下青白透明,突突亂跳,此起彼伏,彷佛有千百隻蟲豸在皮下爬動一般。她心下大駭,念力探及,發覺自己體內竟有萬千只蠱蟲齊齊孵化,隨着那笛聲節奏洶洶四竄,急速蔓延!
剎那之間,她的心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九冥屍蠱!”驚駭恐懼,腦中登時一片空白。
龍神突然低吟一聲,周身僵硬,眼波迷亂,忽而恐懼,忽而兇厲,竟似被那笛聲攝控,她的皮膚也開始不住地跳動起來。雨師妾駭異更盛,來不及細想究竟,急忙默唸“凝冰訣”,奮起真氣,將她瞬間冰化,凍結住所有蠱蟲。
太陽烏回頭灼灼地凝望着她,大聲怪叫,似乎在等她發號施令。雨師妾心中一凜,咬牙心道:“現在再不逼出蠱蟲,只怕趕到瑤池宮時,我們都已被屍蠱控制,失心瘋魔,萬劫不復了。”當下再不遲疑,驅鳥下衝,在草坡上盤旋停住。
雨師妾抱着龍神躍下鳥背,將她平放在草地上,四處眺望,尋找野獸骸骨。只有焚燒屍骨,才能以此氣味逼出體內的屍蠱成蟲,保得暫時平安。但極目搜尋,始終不見半具獸骸,心底越發焦急起來。驀地想起白阿斐的屍體,心中一跳,當即便欲騎鳥返回。
當是時,忽聽“轟隆”震響,大河巨浪滔天,漩渦水浪中驀地涌出無數慘白浮腫的頭顱,四下亂轉,齊聲號哭。萬千黑洞洞的眼睛突然齊唰唰地凝聚在雨師妾的身上。
她心中大凜,冷汗涔涔,正想抱起龍神騎鳥飛離此地,忽地黑影飛閃,鬼哭狼嚎,萬千僵鬼密密麻麻地躍出水面,四面八方朝她驟然撲至!
骨笛洶洶激烈,如黑雲壓頂,密雨傾盆。黑笠人飄飄忽忽地落在鍾亭檐角,啞聲笑道:“白招拒,你身中‘九冥屍蠱’與‘五行陰陽散’,越是運氣,發作越快。嘿嘿,乖乖束手就擒,或可保得一條老命。”
話音未落,“蓬”地一聲問響,白帝低喝一聲,陶壎竟然炸裂開來。他大半真氣已被拓拔野吸去,一日之間不過恢復少許,此時強撐片刻,終於抵受不住,被笛聲震得一敗塗地。
黑笠人哈哈怪笑道:“咦?堂堂金族白帝怎地變得如此不濟?莫非陛下日理萬機,嘔心瀝血,拖垮了身體?”壎聲既破,骨笛更加兇厲逼人,將姑射仙子的簫聲強行壓住。八殿中狂呼迭起,不少人蠱蟲發作,形如瘋魔,紛紛朝殿外飛奔,方甫出殿,立時被衆屍鬼撕爲碎片。
妖鬼怪吼,前仆後繼,洶洶圍涌。
電光石火之間,拓拔野驀地想道:“只要全力將那黑笠人殺死,蠱蟲便無主是從,這些僵鬼亦羣魔無首。”當下縱聲長嘯,驀地回身轉向,斷劍縱橫飛舞,殺開一條血路,穿廊過亭,朝着那黑笠人急速掠去。
口中唱道:“妖孽,有膽子便別用妖法害人,過來與拓拔爺爺堂堂正正鬥上三百回合!”
八殿內龍族羣雄聞聲又驚又喜,紛紛雷霆吶喊。
黑笠人斜睨笑道:“嘿嘿,這裡還有一條漏網之魚。”身旁那五個黑衣人閃電掠起,凌空交錯,形成五角形狀,朝拓拔野迎面衝來。
人影閃爍,赤、橙、青、白、黑絢光雷霆怒射,五股各相迥異的雄渾真氣狂風暴雨似的陡然撞至!
拓拔野眼前一花,只覺氣浪迫面,芒刺在背,那五人真氣分屬五族,真元之強猛,竟似均在“仙級”之上!心下大駭,念力電掃,飛快地探算出五道真氣的力量與變化方向,驀地急轉定海珠,借勢隨形,朝斜後方急墮,斷劍斜揚,一式“迴風舞浪”,氣芒碧電似的刺撞飛舞。
轟隆震響,青光破空,那五道眩光真氣離散飛射,氣浪翻疊炸涌。五人凌空翻轉,朝上方衝退。拓拔野則藉着那衝撞之力,曲線拋飛,驀地一沉,飛魚似的滑翔冰面,繼續朝着八殿衝去。
黑笠人“咦”了一聲,極是驚訝,怪笑道:“好小子,果然有些能耐,難怪口吐狂言。可惜不管你有三頭六臂,今日都要化作一堆白骨。”笛聲獰厲,高揚破空,萬千屍鬼裂冰破浪,重重疊疊地狙擊拓拔野。
只聽“當”地一聲震響,清曠剛烈,羣山迥蕩,骨笛登時暗啞了剎那。姬遠玄高聲喝道:“何方妖孽,竟敢如此猖狂,視天下英雄爲無物!”一個青銅鼎飛懸半空,呼呼急轉,不斷地變大,橙黃色的光浪閃耀飛舞,激撞在鼎沿。嗡聲激盪,如雷霆霹靂,震得衆人雙耳麻痹、心神清明。
姬遠玄身懷土族神物“闢毒珠”,亦是百毒不侵之身,此刻偌大的八合大殿,竟只有他與姑射仙子神智清明,安然無恙。
黑笠人怪笑道:“好一個煉神鼎!”骨笛倏然一變,陰柔綿軟,似有若無,在激越的鼎聲之中繚繞攀升。衆人只覺耳根、心喉酥痹發麻,周身無處不痛癢刺痛,彷佛有一柄尖刀不住地輕輕剮刮脊骨,難過己極。體內的蠱蟲隨着笛聲節奏,或急或緩,忽輕或重地爬動咬噬,令人直欲發狂。
陰風怒卷,僵鬼撲面,拓拔野斷劍飛舞,碧光縱橫,將四面圍涌的屍兵殺得骨肉橫飛;一路高躍低伏,滑翔飛衝。
骨笛綿綿妖異,逐漸又壓過了簫聲鼎鳴,八殿中羣雄慘叫之聲遙遙相應。
轉瞬間拓拔野便已穿飛四百餘丈,距離八殿已不過百丈之遙。正自鬥志高昂,斬妖破陣,忽覺那五個黑衣人再度當空衝下,狂飆似的朝他飛衝夾擊。
“呼呼”風聲激響,五人移形換影,剎那攻至。五道絢光氣浪曜目橫空,如五條巨龍迤邐飛舞,怒吼急撞,瞬間將拓拔野周身要穴盡數罩住。這次攻勢之猛,氣浪之強,竟在前番三倍以上!
剎那之間,拓拔野心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難道白阿斐竟是死在這五人手中?”呼吸一窒,待要提氣反擊,體內那五道狂猛真氣卻驀地自行激撞一處,督脈劇痛。忽聽“蓬”地一聲,眼前昏黑,全身痹痛,彷佛瞬間爆炸開來。
剎那間,他忽地想起白帝所言:“只是從今日起,太子每日必須調氣運息兩次,每次至少半個時辰,否則五屬真氣必定要相沖相剋,稍有不慎,只怕仍有性命之虞……”不遲不早,不偏不倚,五行真氣偏偏在此時相沖撞擊。
與此同時,那五名黑衣人的真氣四面八方怒撞而至,轟然震響,劇痛欲死。他登時大叫一聲,噴出一大口鮮血,驀地朝下急速摔落。
“噶啦!”脆響,冰塊碎裂,水花飛濺,倏地沉入冰冷的瑤池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