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額不足
午後時分,春末的陽光暖暖的照在平陽河上,微波粼粼。河邊垂柳依依,花香鳥語。日華城內最大的驛站就在這平陽河旁。從驛站東面窗口向外眺望,正好可以瞧見巨鱗木與梧桐樹掩映中的黃色城牆。一條齊整的青石板大道從城門口拐彎延伸到驛站。兩旁楊樹挺拔,樹葉碧翠。暖風拂面,滿城飛絮。
日華城是木族三大城之一,城牆雄偉,乃是黃鋼岩石砌成,堅固美觀,稱絕天下。城內多楊樹、巨鱗木與梧桐,故又稱“三樹城”。城外萬頃良田,北面依山,南面伴水,富甲東南。所居之地又是東南交通要衝,木族最大的官道便穿城而過。日華城三萬人家,俱多殷實,故而其時有“神仙也羨日華人”之諺。
城主句芒,乃是木族兩大魔法師之一,尊號木神,族中威望之高,僅次青帝與大長老。四年前青帝忽然消失無蹤,迄今杳無音信。一年之後,族*行長老會公選,而傳聞句芒便是第一人選。倘若如此,則日華城便可成木族新都。雖是傳言,卻令城中百姓頗爲振奮,街頭巷尾議論之事莫非如此。而新聞話資彙集來源處,自然便是南來北往客歇腳聊天的驛站。
此時驛站之內早已坐了許多人,多是木族各地的城使,經此向南,往木族太湖雷澤城爲木族另一大魔法師雷神賀壽。雷神亦是明年青帝的有力人選,是以各城城主亦不敢有絲毫怠慢,盡皆派遣親信贈予重禮。
衆人正興致勃勃議論路上的新鮮事,忽然有人笑道:“哎喲,有人賣柴火來了。”衆人向窗外望去,只見兩個少年從城門口走來,一個少年格外高大結實,肩上扛了一株斷木,那斷木少說也有數百斤重,但由他扛來絲毫不見費力。但扛着如許大的斷木招搖過市卻頗爲出奇。另外一個少年腰上插了一枝珊瑚笛子,俊秀灑落,滿臉微笑。
衆人這一路上目睹聽聞的怪事多了,自不將這情景放在眼中,曬然一笑,繼續口沫橫飛,高談闊論。那兩個少年徑直進了驛站,在西南角靠窗處坐下,招呼茶水,凝神傾聽。時而交換眼色,微微一笑。
他們自然便是拓拔野與蚩尤。
兩人從東海至此已有十餘日,一路打探纖纖消息。但所經之處,衆人瞧見他們騎乘的十日鳥與蚩尤背上的苗刀,無不變色逃逸。苗刀乃是木族第一神器,六百年後重見天下,竟然在一陌生少年的身上。此事重大,自然令他們既驚且疑,奔跑報信。是以兩人不但絲毫沒有打聽着纖纖的消息,反而成了木族衆人的衆矢之的。三日之內,連連遭遇三支追兵。兩人尋人心切,不願糾纏,以辟易爲主。到得後來,索性將那巨大的苗刀藏入巨木之中,由蚩尤扛着提氣御風奔行。
自小耳濡目染,蚩尤對於木族城邦的典故傳聞了如指掌,知道日華城繁榮,其驛站更是方圓千里內消息最爲靈通之地。當下由拓拔野查詢《大荒經》,趕將而來。
兩人凝神聚意,將衆人的說的每一句話聽得清楚分明。只聽一個瘦小漢子道:“你們倒說說,明年的青帝之選,究竟誰的勝算更爲大些?”另一個面色蒼白的男子陰陽怪調的說道:“古侯聲,我瞧誰都有可能,就你們淄木城單城主沒這福分啦。連家裡的三個老婆都管不過來,還管天下麼?”衆人轟然大笑。那古侯聲卻不生氣,笑道:“他奶奶的,陰陽鬼,你知道個屁,家裡老婆就好比族裡的長老,能尊重長老的那才能做青帝哪。”衆人哈哈大笑道:“是極是極,單城主家的長老果然長得老得很。”
古侯聲嘿嘿笑道:“單城主自然沒有這個野心,可是你們的主上可就不同啦。宗春紹,這些日子你們馬城主隔三差五的往青藤城跑,這城裡長老家的房子,可都看夠了吧?”一箇中年長鬚男子微笑道:“房子倒沒有瞧夠,只是單城主的臉倒是瞧夠了。每次都被單城主搶先一步,慚愧慚愧。”衆人又是哈哈轟笑。
拓拔野與蚩尤聽了片刻,便心下了然。他們在討論明年推選青帝之事。似乎除了木神、雷神之外,尚有四個城主也是頗被看好的人選。而衆城使之間也因此互相拆臺譏嘲。那淄木城的單定與冷光城的馬司南,俱是木族頗爲出名的人物,當年與喬羽也有頗深的交情,但忌憚青帝,蜃樓城之戰時都未敢派遣援兵。
蚩尤聽到這二人的名字,臉上稍起怒意。拓拔野感覺到他念力的波動,洞悉其心,微笑着傳音入密道:“想要小小地報仇那還不簡單,只需明年攪了他們的局,不讓他們稱心便是。嘿嘿,先聽聽他們還講些什麼。”蚩尤聞言,想到“攪局”也不由起了頑皮之心,覺得破壞他們的好事的確好玩的緊,心下怒意大減,微笑着喝了一口茶。
那宗春紹道:“這推選青帝之事,看中的是威望與能力,無論是誰,需得能團結全族上下,令人心服口服才行。”衆人點頭稱是。宗春紹道:“其實最有實力的人選,咱們大夥兒也心知肚明,除了木神和雷神,只怕是沒有第三人啦。”一個老者點頭道:“這話說的是,除了他們兩位,要想找出大夥兒都打心眼裡佩服的,可就沒有了。但是他們兩位誰能做青帝之位,眼下還難說的很。”
古侯聲笑嘻嘻道:“孔老君,依我看木神的可能性最大。早十幾年他就是公推的東方第一魔法師,管理城邦的能力又出衆的很。你瞧這日華城裡,風調雨順,老百姓安居樂業,嘿嘿,這等太平景象,想不服都不成。”陰陽鬼又怪聲怪氣的道:“我瞧未必吧?雷神的雷澤城那也是富庶得緊。再說,你們沒聽說空桑仙子轉世給雷神送聖盃之事麼?”
聽得“空桑仙子”四字,拓拔野登時一凜,與蚩尤對望一眼,心中均道:“難道空桑仙子終於還是回大荒了麼?”衆人轟然,有人奇道:“原來你也聽說了麼?我這一路上也是聽許多人說過此事。”衆人譁然道:“空桑仙子轉世?當真麼?那又是誰?”陰陽鬼道:“我可沒有瞧見,但這一路上的村民都在傳揚此事。說是瞧見一個天仙似的姑娘騎着當年空桑仙子的雪羽鶴……”
忽聽!啷一聲脆響,衆人掉頭望去,只見那兩個古怪少年滿臉怪異的表情,似乎又是狂喜又是驚慮。那揹着巨木的少年,已將手中的茶碗捏得粉碎,鮮血自指縫流下,卻絲毫不自知。另外一個少年罵道:“他奶奶的,老闆,你這是什麼貓尿茶?快給少爺換壺好的來!”那揹着巨木的少年也喝道:“再拿這等難喝的東西,老子就不是捏碎你的碗,而是拆你的房了!”
衆人見他們凶神惡煞,自己重任在身,不便招惹,都紛紛轉過頭去繼續談論。驛站茶倌趕忙過來,爲兩人換碗上茶。蚩尤適才聽得陰陽鬼說的那“空桑仙子轉世”分明是纖纖,心中劇震之下,真氣蓬然,竟將茶碗震碎,所幸拓拔野隨機應變,沒有引起衆人疑慮。暗呼慚愧。
兩人心中驚喜交集,暗暗擊掌,側耳傾聽。那陰陽鬼續道:“空桑仙子被流放湯谷,已有兩百多年了,縱然不死也是老太婆啦。看那姑娘長相,又決計不是空桑仙子。那不是空桑仙子轉世又是什麼?”衆人嘖嘖稱奇。陰陽鬼道:“最爲出奇之事還不是這個,聽說那空桑仙子轉世前些日子竟然到雷澤城登門拜訪雷神,送了一件寶貝給他做賀禮。”他突然壓低聲音道:“聽說那寶貝便是族裡的神器長生杯!”
衆人盡皆變色,孔老君皺眉道:“長生杯失蹤已有三百餘年了,難道竟在空桑仙子手中?只怕這消息有假罷?”陰陽鬼變色道:“嘿嘿,難道我騙你不成?實話說罷,雷神府中有我的好友,他們可是親眼瞧得分明!”衆人面色更爲凝重,相覷不語。
拓拔野與蚩尤心中大奇,搜腸刮肚想了半晌,也想不出纖纖離開古浪嶼時帶走了什麼杯子,難道羣雄中有誰藏了這麼個寶貝,被她拿去了不敢吱聲麼?即便如此,她尋母心切,又爲何改道將這杯子送與素不相識的雷神?兩人絞盡腦汁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但心中隱隱覺得十分不妥。
宗春紹沉吟道:“倘若果真如此,那便是說雷神有空桑仙子轉世相助,又有本族失而復得的聖盃。嘿嘿,明年的青帝推選,只怕勝負難料了。”古侯聲嘿然笑道:“這倒有趣的緊,短短十數日內,憑空跳出個空桑仙子轉世,又跳出個羽青帝轉世。”衆人中有些人大驚道:“什麼?”古侯聲詫道:“你們不知道麼?前幾日在百葉城附近,許多人瞧見兩個少年騎着十日鳥,揹着長生刀。百葉城主還派了幾批人馬去捉拿呢!”他面色懊惱,訕笑道:“他奶奶的,早知你們不知道,我便不說了。嘿嘿,這苗刀要是讓我們單城主拿着了,那青帝之位只怕也有得一搏啦。”
衆城使臉上瞠目結舌,驚疑不定。苗刀乃是木族第一神器,倘若被任一個青帝候選人拿着,那都是極強的砝碼。有人嚥了口口水,突然抓出信鷹,匆匆寫了幾行字,放飛窗外。衆人如夢初醒,紛紛取出傳信靈獸,往自己城邦放行。一時之間,鷹飛鴿舞,鳥聲震天。
蚩尤傳音入密,笑道:“他奶奶的,沒瞧出我這般受歡迎。我看明年倒不如去爭這青帝之位罷了。”拓拔野心中一動,喜道:“蚩尤,你說的是!倘若你以青帝轉世的身份攪局,奪得這青帝之位,那蜃樓復城,還不是指日可待麼?”蚩尤此話原不過是玩笑,但聽拓拔野這般一說,立時心神大震。兩人對望一眼,慢慢的浮起笑容,心中又是興奮又是期待。
此時驛站之外龍獸震吼,車輪轔轔。衆人轉頭望去,又是一行人走了進來。
爲首一人乃是一個紅髮赤足的美豔女子。陽光中她款款而入,黑絲長袍鼓舞不息,身姿妖嬈,若隱若現。腰肢扭舞之間,一個淡青色的彎角韻律的擺動。那張妖冶絕世的臉上秋波流轉,淺笑吟吟,耳稍兩隻小蛇卷舞曲伸,紅信吞吐。萬千風情,眩目神移,連這午後的陽光也相形暗淡無光。
拓拔野“啊”的一聲,胸口如遭千鈞重擊,天旋地轉,剎那間喘不過氣來。想要起身呼喊,卻腳下痠軟,張口無聲。狂喜、激動、憂傷瞬息涌上心頭。周身氣血狂涌,如巨浪拍岸,那聲聲重擊都在他胸腔積堵,化成一個無聲的吶喊。眼淚袋子,我終於又看見你了!
衆人變色屏息,心跳如鹿,萬千眼光齊刷刷的盯在雨師妾的身上,只覺喉嚨乾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剎那間驛站內寂然無聲,只有窗外那聲聲鳥啼伴着雨師妾衣衫窸窣之聲,摩擦得衆人心中又酥又癢。
雨師妾格格一笑,對着窗邊的一桌人,彎腰柔聲道:“這裡有人坐麼?”那聲音慵懶柔媚,消魂刻骨,衆人聽得心神劇顫,心道:“倘若能讓她在我耳邊這般輕輕的說上一聲,便是立時聾了我也願意。”就連那鬚髮如銀的孔老君也張大了嘴呆呆的望着,手中的茶碗突然落地。鏗然脆響,將衆人從迷濛中驚醒。那桌六人宛如大夢初醒,站起身來連聲道:“沒人沒人,請坐請坐。”站得太急,登時將桌上的茶碗盡皆碰倒,潑了一身。
雨師妾掩嘴格格而笑,玉蔥似的的手指間,紅脣如花,貝齒勝雪。那六人看的呆了。周圍衆人惱妒不已,只怨自己挑位置時太也沒有先見之明,大呼倒黴。
眼見衆人癡迷之態,蚩尤皺眉不語,心中鄙夷。忽然感覺到身側拓拔野的意念急劇波動,真氣鼓舞,登時大驚,轉頭望去。卻見拓拔野滿臉狂喜激動、張口結舌的神色,比之先前得知纖纖消息,竟不知強了何許倍。正自詫異,突然心頭一凜,恍然大悟:“是了,難道這妖女便是拓拔從前所說的雨師妾麼?”首次看到拓拔野如此失態,不禁暗暗好笑。驀然心下又是一沉:“這小子對妖女如此迷戀,難怪對纖纖薄情了。”想起纖纖傷心自盡之事,對雨師妾登時起了莫名的厭憎之心。
拓拔野心中激動,喉中如被什麼堵住一般,發不出聲來。雨師妾那柔媚的聲音就在耳邊激盪,巧笑嫣然,宛如夢幻。心潮洶涌,熱淚突然模糊了視線。耳邊忽然聽蚩尤嘿然道:“拓拔,定下心來。”一道溫暖的真氣從背上傳入自己經脈,暖洋洋遊走全身,焦躁狂喜之心立時大爲平定。心中一凜:“是了,她此行必有原因。先看看還有誰與她一道來。”
丁零琅琅一陣脆響,雨師妾身後又走上來三人,走在最前的是一人穿着暗紫長衫,頗爲俊俏,只是木無表情,一時間辨別不出究竟是男是女。手腕、腳踝都套着晶瑩透明的鈴環,嗆然悅耳。耳朵、鼻子上也鑲嵌了兩個極爲精美的玉石細環。雪白的長髮用三十六隻銀環套住,行走之間,搖曳飄舞。
第二個是一個美貌少女,鳳眼斜挑,輕紗蒙面。但那眉目之間,卻是說不出的抑鬱和哀傷。拓拔野心中一動,覺得好象在哪裡見過一般,但一時記不起來。心中又老是記掛雨師妾,不能靜心回想。忍不住又往雨師妾身上望去,忖道:“不知她現在瞧見我,會是怎樣?”心中溫暖,嘴角牽起一絲微笑。視線再也不能從她身上移開去。
最後一個乃是身高十尺,獅鼻闊口的巨漢,他進門之後,只能弓腰而行。那大漢彎腰等得不耐,大步上前將那六個漢子同時提將起來,喝道:“走不動了麼?老子送你一程。”,雙臂一振,遠遠的丟了出去。然後徑自坐了下來。
衆人大驚,眼見那大漢如此橫蠻,都大爲不忿。紛紛起身,手按刀柄。雨師妾格格笑道:“哎喲,真對不住。六位英雄,可摔疼了麼?”那六人本已撞得骨骼散架,椎心疼痛,直欲跳起拼命,但聽得這嬌媚溫柔的聲音,登時周身酥軟,那疼痛立時煙消雲散,笑道:“不疼不疼,坐得久了,正好活動活動筋骨。”
這廳中衆人,無一不是走南闖北、見多識廣的使者,但震撼於雨師妾的容光風情,竟心旌搖盪,不能自已。直到雨師妾四人坐下之後,瞧見她那如火紅髮、淡青蒼龍角,纔有人突然想起傳聞中顛倒衆生的雨師國主,失聲道:“你是龍女!”此言一出,衆人登時心中大駭,面面相覷。自四年前蜃樓城之夏以來,水木兩族大爲友好,但彼此之間,終究心存芥蒂。不知雨師妾遠赴東南,所爲何事,衆人心中登時起了疑慮。
雨師妾嫣然一笑,正待說話,突然肩頭一顫,全身彷彿僵直了一般。她的臉徐徐朝拓拔野的方向別轉些許,又立時頓住。拓拔野從斜後側望去,瞧見她的臉色突然變得雪白,耳上的催情蛇蜷縮不已。意念凝集,可以感受到她那陡然波動的念力。
拓拔野驚喜,難道她已嗅覺到自己身上的氣味了麼?熱血登時涌上頭頂,心狂跳起來。
但雨師妾凝結了片刻,卻緩緩地掉過頭去,低聲與那紫衣人談笑。廳中衆人也逐漸回過神來,卻仍是忍不住往她身上瞧去。先前的話題竟再也沒有人提起,彷彿所有的興趣都被這妖嬈多情的龍女所吸引。
拓拔野心中砰砰直跳,只等着雨師妾回眸,但她始終沒有轉過頭來。瞧着她與那不男不女的紫衣人低頭密語,頗爲親密,拓拔野的心中突然又酸又苦,慢慢的沉了下去,心想:“難道她已經聞不出我的味道了麼?”登時心如針扎,忍不住大口大口喝了半碗茶。
蚩尤瞧着他失魂落魄之態,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心道:“這小子當真是着了妖女的魔了。哼,這妖女水性揚花,又哪及得上纖纖萬一?拓拔當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想到纖纖一腔柔情盡數縈繫在拓拔身上,微感苦澀。當下凝神傾聽衆人言語。但衆人不知是顧及雨師妾,還是爲其所迷,都極少交談,只顧偷偷的從眼角里偷瞄龍女。偶有交談,也是味同嚼蠟,不知所云。
拓拔野一時間竟將纖纖之事忘得一乾二淨,眼中耳內,盡是雨師妾的音容笑貌。見雨師妾半晌依舊沒有轉過頭來,心中酸楚,突然一拍桌子大聲道:“堂倌!你這茶怎地還是又餿又酸,難道還是老貓的隔夜尿麼?”他這一聲故意叫得極爲響亮,用足真氣朝雨師妾耳中傳去。衆人嚇了一跳,紛紛掉頭,惟獨雨師妾動也不動,宛若沒有聽見一般。
那鳳眼少女瞥了拓拔野一眼,突然蹙起眉頭,輕輕的“咦”了一聲,眼波中又是迷茫又是困惑。
拓拔野卻渾然不見,瞧着雨師妾如磐石般絲毫不動,優雅的低頭啜茶,心中一陣急劇的痠痛,忖道:“相隔四年,她終究是將我忘了。”突然心中一動:“是了!我怎地這般愚笨,這四年裡,我的聲音早已完全變了,她哪能辨別得出。”心中登時重新歡喜起來。片刻之間,患得患失,悲喜交替。
那堂倌忙不迭的跑將上來,給拓拔野換新茶,賠笑作禮,卻見他熟視無睹,只是直楞楞的瞧着前方,忽而皺眉,忽而微笑,不由呆住,苦笑着望着蚩尤。蚩尤揮揮手讓他下去,又瞪了衆人一眼。衆城使被他那凌厲的目光一掃,不由得心下發寒,紛紛轉回身去。
蚩尤被拓拔野弄得有些不耐,心道:“這小子爲了這妖女婆婆媽媽,真是不長進。”正要說話,卻見拓拔野嘴脣微動,心中一凜:這小子終究沉不住氣了。
拓拔野原本要比蚩尤沈穩鎮定得多,但是見着雨師妾之後,心潮激涌,竟然方寸大亂,判若兩人,喜怒樂哀溢於言表。眼見雨師妾始終沒有瞧見他,再也按捺不住,朝着雨師妾屏息凝神,傳音入密道:“眼淚袋子,我…我是拓拔野,你還記得麼?”心下緊張之極,竟然有些口吃。
雨師妾彷彿沒有聽見一般,在那紫衣人耳邊淺笑低語,相談甚歡。倒是那鳳眼少女始終直勾勾的盯着拓拔野,蹙眉不語,似乎在冥思苦想。
拓拔野一顆心不斷下沉,反覆說了幾遍,雨師妾都紋絲不動,依舊巧笑嫣然。那柔媚的笑聲此刻聽來竟是說不出的刺耳。他心中驀地一陣悽苦,不住的想:“她是已將我忘了呢?還是故意裝做不認得我?”只覺得胸腔窒堵,抑鬱不暢,那股痠疼逐漸變爲刀絞般的陣痛,和大霧般空茫的悲涼。
難過之下,心緒紛亂,竟想立時起身,到她身邊質問。蚩尤知其心意,連忙伸手按住他的肩膀,將他硬生生拖在了椅子上。
那鳳眼少女突然“啊”的一聲,霍然起身,指着拓拔野嬌叱道:“我記起你是誰了!你便是數次三番羞辱十四郎的臭小子!”
拓拔野立時恍然,記起四年前蜃樓城破之日,曾與十四郎及這少女打過照面,當時自己怒極之下,還乘隙輕薄過她。難怪適才見她之時,總覺得在哪裡見過一般。心中微驚,但立時恢復平靜,隱隱間竟還有一絲如釋重負的莫名快意。
衆人被她這一聲驚喝駭了一跳,紛紛朝拓拔野望來。那紫衣人也木無表情的朝他望來,眼中閃過一絲奇怪的神色,突然精光暴射。拓拔野此時心中竟反而大爲平定,淡然微笑,對所有的眼光都熟視無睹,只是直直的凝望着雨師妾紅髮似火的背影。
不知過了多久,雨師妾終於緩緩轉過頭,眼波流轉,凝固在他的身上。
那張春花般嬌媚的臉上又是愛憐又是歡喜又是悽傷。那淡淡的微笑,深深的酒窩,分不清是悲是喜是怨是憐的眼神,瞬息間將拓拔野捲入暈眩的漩渦。窒息迷亂之中,她那溫柔而略帶沙啞的聲音,在耳邊心裡繚繞回轉:“小傻蛋,姐姐的暗示瞧不出來麼?這裡危險得緊,快逃走罷。”
相別四年之後,這竟是雨師妾對拓拔說的第一句話。
適才方甫走進客棧,她便隱隱有一種極爲奇妙的預感,這種預感便宛如當日在東始寒潭,月夜沐浴,初識拓拔野之時一般。當她坐在桌前,春風穿窗過堂,那縷熟悉而又久違的男性氣息鑽入鼻息,撕心裂肺的疼痛與狂喜,如同一柄利刃剎那間將她的五臟六腑全部劈成寸斷。那一刻她幾乎便要喜極而泣,不顧一切的轉身朝那朝思暮想的情郎狂奔而去。
然而她不能。
自從四年前蜃樓城之夏以來,拓拔野便一直是水族追緝的重犯。而在她身邊的這個紫衣人,乃是黃河水伯冰夷。冰夷這個名字三年前還無人能知,但三年之後已經位列水族十大大幻法師之首。自從科汗淮之後,這是唯一一個少年得志,竄升如此之快的人物。雖然年紀輕輕,神秘莫測,但他的魔法之高卻超乎想象。否則以燭龍行事之謹慎,也決計不會讓他負責這一次的任務。
她唯一能作的,便是竭力收斂自己的情感。雖然這咫尺天涯的每一剎那,都讓她感覺比這四年還要漫長。當她聽見拓拔野那一聲大叫,那陽剛而磁性的嗓音令她禁不住便要回頭去看看,相別四年,他究竟已是怎生模樣。幾年深埋的相思,彷彿都在這一剎那破土而出,瞬間肆虐蔓延,摩雲參天。
但她終於不敢。
聽到拓拔野傳音入密的時候,體內突然爆發的陣陣痙摩的劇痛讓她險些要彎下腰去。若非多年的修行,使她費盡周身念力彈壓住淚水與慾望,她早已崩潰於這種甜蜜而痛苦的折磨。
她多麼希望拓拔野立時離開呵,但又生怕他真的離開。人海茫茫,這樣的邂逅,會不會成爲一種永訣呢?
當此刻,她竭力調整好所有的呼吸,緩緩轉身望見拓拔野的時候,淚水終於還是忍不住流了出來。
拓拔野微笑着坐在角落裡,透過窗子,陽光正好照着那張光芒四射的臉。俊逸的眉毛,閃閃發亮的眼睛,那溫暖而又滿不在乎的笑容。一切彷彿變了,又彷彿沒變。她的心忽然平靜下來,只剩下無邊無際的歡愉與寧靜。
窗外陽光燦爛,春風煦暖,悠揚的白絮卷着落花,在藍空與碧樹之間自在的飄舞。四年後的春末下午,她在日華城的驛站與拓拔重逢。
拓拔野心中溫暖甜蜜,幾欲爆裂。突然之間彷彿萬縷陽光全部照在自己身上,周身上下充滿了充沛的力量。直想起身昂首狂嘯,將那歡喜之情傳達四海八荒。他微笑着搖搖頭,凝望着雨師妾,傳音入密道:“今日就算有天羅地網,我也決計不走。”
雨師妾見他語氣堅決,鎮定自若,心中泛起異樣的柔情,似乎第一次發覺,他已不再是當日那稚嫩少年。雙頰之上,竟不知爲何突然變得滾燙。再也說不出勸他離開的話來。心中打定主意,只要冰夷一動手,自己便是拼了性命不要,也要將他救離此地。
廳中衆人驚疑的望着拓拔野與雨師妾視線交合,無語微笑,隱隱之中都察覺到那詭譎而曖昧的氣氛。瞧着雨師妾那嬌豔欲滴的俏臉,光彩照人,竟比先前還要美豔三分。
紫衣人冰夷木無表情的望着拓拔野,突然道:“若草花,你沒有認錯麼?”聲音竟然嬌柔悅耳,彷彿少女一般。那鳳眼少女盯着拓拔野,蒼白的臉上突然泛起紅暈,低聲道:“就是他,決計錯不了。”冰夷淡淡道:“既是如此,那便請他隨我們回北海做客吧。”
話音剛落,那巨漢便起身離座,大踏步上前,探手往拓拔野衣領上揪去。拓拔野彷彿沒有瞧見一般,動也不動,依舊望着雨師妾微笑。雨師妾嫣然一笑,正待出手,卻微微怔住。
那巨漢手指探伸到距拓拔野頸子三寸處時,突然聽到衆人失聲驚呼,有人冷冷道:“滾回去罷。”衣領一緊,自己竟被離地抓起,小雞似的拋了出去。
衆人瞠目結舌,只見那扛巨木的少年站在拓拔野身邊,傲然斜睨。這十尺高的巨漢竟被他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單手橫着提起,高舉過頂,拋飛出去。
巨漢重重的撞在牆上,登時梁木簌簌,塵土飛揚。他哇哇大叫着跳將起來,如泰山壓頂朝蚩尤猛然飛撞去。蚩尤哈哈笑道:“當真是不識好歹。”左臂一掄,單拳擊出。一道蓬然綠光從拳上倏然奔舞,以雷電之勢重重的擊在巨漢身上。“撲”的一聲悶響,那巨漢沖天飛起,“格喇喇”的撞破屋頂,破雲而去。
驚呼四起,塵土漫舞。灰濛濛一片中,只有拓拔野、雨師妾、冰夷三人動也未動。
衆城使挾帶各自的禮物,飛也似的四下奔逃,翻窗越門,朝街上奔去。四周百姓眼見一個龐然大物撞破驛站屋頂,直飛上天,俱是驚呼迭迭,佇足觀望。那龐然巨物飛到半空,停了片刻,又急速下落,“咯嚓”一聲壓斷了一根粗壯的巨鱗木樹枝,又“吃噶”一聲撞破了一個竹棚,摔在地上。塵土飛揚,那巨漢跳了起來,叫道:“好大的力氣!”突然仆倒,再也動彈不得。
蚩尤許久未曾這般痛快的打過一拳,彷彿自纖纖離島西行以來的鬱悶都隨這一拳瞬間釋放,說不出的舒坦。昂首振臂,仰天狂吼,屋頂的斷木登時應聲轟然掉落。
雨師妾嫣然道:“小傻蛋,你的朋友當真厲害。”拓拔野微笑道:“咱們走罷。”目不斜視,起身朝雨師妾走去。若草花“啊”的一聲,朝後退了一步,胸口起伏不定,臉上紅潮更盛。卻聽那紫衣人冰夷淡淡道:“想到哪裡去?”嬌婉動聽的聲音倏然在拓拔野右耳邊響起,與此同時,一道妖異的真氣如萬蛇交錯,離合纏旋,自右前方閃電般攻來。冰寒徹骨,滿室如冬。
黑影一閃,濃香襲人,雨師妾格格笑道:“法師手下留情。”纖纖素手如花綻放,真氣激舞,將那冰寒妖異的真氣盡數擋住。“哧”的一聲輕響,紫氣繚繞,半空突然凝結一層冰霜,甭散碎裂。雨師妾低吟一聲,朝後疾退。拓拔野大驚,搶身伸手將她攔腰抱住。
方甫觸及那柔軟腰肢,便覺一股強盛的冰寒真氣猛然襲來,迅速由指尖傳達周身經脈。促不及防之下,竟然被震得退了幾步。心中微驚:“這陰陽人好生邪門。”凝神聚氣,氣海如潮,將那妖異的真氣瞬息逼退。抱住雨師妾,身形疾轉,借勢將她身上經受的寒氣一一卸散。低頭望去,只見她眼波溫柔,嘴角含笑,嫣紅的嬌靨之上,罩了一層淡淡的冰霜。被他真氣一激,化爲細細的水珠,飄搖掉落。
雨師妾歡喜道:“小傻蛋,原來你的真氣已經這般強啦。”
冰夷悄然立在牆角,白髮如雪,鈴鐺嗆然,嘆息道:“龍姑,你這是何苦?”蚩尤雖不喜雨師妾,但見她適才爲了拓拔野,倉促間竟捨身格擋,對她癡情也不由起了一絲敬意。移步擋在兩人身前,冷冷地凝望着冰夷,護體真氣瞬間爆漲,碧光流舞。
雨師妾微微打了個寒戰,微笑着傳音入密道:“傻瓜,你還不是他的對手,快走罷。只要我擋着,他決計不敢對你怎樣。”拓拔野心旌搖盪,再也按捺不住,猛地低頭往她那顫動的雙脣上吻去。
香脣柔軟,丁香暗渡。雨師妾低低的發出一聲歡愉的呻吟,全身癱軟,雙手懶洋洋的勾在他的脖頸上。那溫膩濃郁的體香如海浪般卷席包裹,登時將他吞沒。拓拔野用盡周身力氣,緊緊將她抱住,腦中轟鳴一片,周圍一切彷彿都變成了紛飛的碎片。猛烈的相思猶如烈火,瞬息噴薄。
一團又一團的烈火迅疾竄燒全身,在他的咽喉處崩爆,化作聲聲喜悅的喘息。他的貪婪的吸吮着那甜蜜而柔軟的舌尖,在陣陣的顫動中,席捲每一處香甜的肌膚。當他親吻那冰冷的耳垂,小蛇蜷縮,那滾燙的臉頰烙痛他心靈的深處。這一刻,他是如此粗暴又如此脆弱。
突然,一顆冰冷的淚珠滑過她的臉頰,流入他的耳中。
拓拔野擡起頭來,凝望着雨師妾。她溫柔的微笑着,輕輕的拭去眼角的淚珠,低聲道:“你當真將我的淚珠掛在胸前呢。”拓拔野微笑道:“可惜你給我織的衣服破啦,只能穿在裡面。”雨師妾眨眨眼,吃吃笑道:“是麼?讓我瞧瞧。”手指微勾,挑開他的領口,臉上忽然變得滾燙,竟然有些害羞起來。
廳內塵土猶未散盡。窗外陽光燦爛,樹葉沙沙作響。龍獸嘶鳴,蹄聲如織,有人遠遠的喊道:“城主就快來啦。”
雨師妾面色微微一變,低聲道:“你快走罷,否則就來不及啦。”拓拔野正要答話,突然有人笑道:“貴客光臨,未能及時相迎,恕罪恕罪!”笑聲雄渾浩蕩,震得衆人雙耳轟隆作響。
突然管絃齊奏,樂聲大作,有人長聲道:“木神到。”驛站大門緩緩盡開,一行翠衫少女嫋娜碎步,魚貫而入。其後又有十餘青衣樂師悠揚吹奏,徐徐行入。衆人分列兩旁,目不斜視,樂聲頓止。
一個青衫男子翩然而入,拱手笑道:“句芒接駕來遲,萬請龍女、法師恕罪。”只見他頭戴碧紗罩,面如冠玉,斜眉入鬢。三綹青須,隨風飄飄,顧盼之間,神采飛揚。竟是個神仙也似的人物。
蚩尤心下微驚,難道他便是木神句芒麼?自幼曾聽父親說,木族除了青帝靈感仰之外,武功魔法第一的人物,便是日華城木神句芒。沒想到今日竟然遇上了。正尋思間,那句芒目光突然一轉,正好與他視線撞個正着。
句芒目光一閃,又瞥了他背上巨木一眼,面色微變,眼中精光大盛。蚩尤只覺一股鋒銳無匹的真氣閃電般劈來,心中一凜,護體真氣又漲三分。心道:“此人碧木真氣果然厲害。”
冰夷淡淡道:“木神躬身親迎,折殺冰夷。”句芒哈哈大笑,瞟了角落中的若草花一眼,雙眼中光芒一閃即逝。見她臉色雪白,扭過頭去,便微微一笑,轉身望着雨師妾笑道:“相別五年,龍女風姿更勝從前,這不是羨殺神仙麼?”雨師妾格格笑道:“木神也是越來越年輕啦,再過幾年豈不是要喊我姐姐麼?”兩人相對大笑。
拓拔野心中微微不悅,卻發覺雨師妾右手揹負,在他掌心上反覆寫下兩個字。凝神感受,竟是“快走”。他微微一笑,也用手指在她柔嫩的掌心寫道:“一起走。”雨師妾微微擺手。
句芒瞥了拓拔野一眼,笑道:“龍女,這兩個少年英雄也是你們帶來的麼?”雨師妾格格一笑,正要回答,卻聽冰夷道:“自然不是。萍水相逢而已。”句芒微笑道:“是麼?我正奇怪水族之中,怎會有碧木真氣如此強霸的英雄。”冰夷淡然道:“碧木真氣麼?這倒當真出奇的很,木神不妨自己問問他們。”施施然坐了下來。
他忌憚雨師妾,終究不願親自動手,聽得木神弦外之音,自然樂得順水推舟。
蚩尤哈哈大笑道:“陰陽人,你倒乖巧,自己不動手,想要借刀殺人麼?”冰夷置若罔聞,慢慢啜茶。雨師妾抓住拓拔野的手,又反覆寫了“快走”二字。拓拔野將她手指輕輕合起,握在自己的掌心。
句芒笑道:“兩位小兄弟,能將那巨木中的東西給句芒一觀麼?”蚩尤面對強敵,心中燃起熊熊烈火,傲然道:“有本事便來取吧。”
句芒微笑不語,朝前緩趨兩步,突然衣袖鼓舞,碧綠真氣蓬然四溢。拓拔野、蚩尤登時感覺一股狂風巨浪也似的無形真氣瞬息劈頭蓋臉,急卷而下,頃刻間將他們壓得呼吸不得。心中大駭,當下凝神聚氣,猛地將那山嶽般沉重的氣浪朝上推起,借勢朝後疾退,勉強衝出那真氣的層疊包圍。
兩人對望一眼,始知今日遇上了生平從未見過的勁敵。不敢再有任何輕敵之意,凝神聚氣,凜然戒備。
句芒目中閃過訝異之色,微笑道:“果然是少年英雄。”他這一記“移山填壑”力勢萬頃,隨意而發,極是突然,原以爲至少可令這兩個少年立時屈膝跪下,豈料竟被他們瞬間反彈。這兩少年真氣之強,實是匪夷所思。心中驚疑更盛。
雨師妾格格笑道:“木神你也有趣的緊,竟然屈尊和兩個孩子較勁麼?倘若傳揚出去那可真成了笑話啦。”句芒微笑道:“龍女有所不知,這位少俠身上竟有敝族羽青帝的碧木真氣,背上所負的巨木中,又似乎有極爲霸道的神器。事關全族,不得不問。”
句芒瞧着拓拔二人,微笑道:“只要二位將這巨木中的東西留下,說清事情原委,願走願留,句芒決不爲難。”一邊說話,一邊踱步上前,衣裳獵獵鼓舞,氣勢如山嶽汪洋。那真氣竟如雨後春筍,節節攀升,成倍成倍的增長。每行一步,拓拔野二人便覺得那排山倒海壓迫而來的真氣又強了十分。體內真氣竟被壓制得動彈不得,只能隨着他的步伐,一步步朝後退去。
片刻之後,隱隱可見一道巨大的綠色真氣,在兩人頭頂勻速旋舞,一點一點的朝他們彈壓下來。驛站之內的碎木瓦礫竟如被渦漩所吸,緩緩的捲入其中,就連窗外白雪似的飛絮也悠悠揚揚的卷舞入內。
那道真氣越來越強,隱隱約約可以聽見風雷之聲。雨師妾花容微變,隨着拓拔野朝牆角退去,凝神辨析,只待一有機會便出手相援。
拓拔野二人心中驚駭越來越盛。四年來兩人在東海之上未遇強手,破水妖三大水師、伏流波夔牛之後,頗有坐井觀天之意。今日竟被這句芒手足不擡,便壓得盡處下風,始知天外有天,那妄自尊大的少年心性登時大斂。
但兩人都極爲好強,遇挫不餒,反而激起強烈的好勝之心。意守丹田,真氣渾身遊走,尋隙反擊。
拓拔野心道:“無論如何,今日也要和雨師妹子一道離開此處。但此人深不可測,那冰夷又非善類,倘若硬拼只怕難以全身而退。眼下先機盡失,節奏被他掌控。需得先擾其心志,亂其真氣,伺機反擊。”當下氣運丹田,哈哈大笑道:“既然你這麼想知道,告訴你又何妨?他便是六百年前的羽青帝轉世,今日來此,便是要輔佐雷神登上青帝之位!”
句芒面色大變,這幾日探子接連傳報苗刀重現大荒,今日方進驛站,便感受到蚩尤身上那強霸的碧木真氣與一道極爲奇異的神器靈力,那靈力宛若傳說中失蹤六百年的木族第一聖器長生刀。心中驚喜不言而喻。倘若果真是苗刀,且爲自己所得,則明年的青帝之選,更是勝券在握。眼下聽這少年話語,竟似是果然如此。但他們若是當真輔助雷神,則事態盡變。一時之間,竟意念浮搖,真氣稍散。
拓拔野大喝道:“蚩尤!動手!”真氣爆舞,乘隙閃電般躍起,斷劍嗆然出鞘,一道白光以驚天裂地之勢朝句芒電斬而下。與此同時,蚩尤大喝一聲,那根巨木爆炸開來,青光飛舞,苗刀如狂龍飛電。“砰”然巨響,樑柱瓦礫粉碎迸散,驛站瞬息崩塌。
塵煙曼舞,街上行人尖叫奔走,門外龍獸受驚嘶吼狂奔,立時踩死數人,撞倒兩株巨鱗木,衝出城去。一時間城門內外一片騷亂。
混亂之中,突然樂聲奏鳴,鏗然悅耳。幾道人影沖天飛起,穿林過河,瞬息間便無影無蹤。
拓拔野緊緊抱着雨師妾,提氣御風疾行,兩旁樹影倒掠如飛,驚鳥四起。
陽光眩目,光影班駁。他倏然躍出茂密樹蔭,又忽然穿入橫亙枝椏,彷彿海豚穿波逐浪,瞬息千里。身後蚩尤呼嘯而來。
雨師妾環手抱住他的脖頸,突然翻身到了他的背上,突然咬住他的耳垂,吐氣如蘭,格格笑道:“能從句芒手上逃走,姐姐還真小看你啦。”拓拔野心中暢快,哈哈笑道:“有你在,我可沒有心思打架啦。只好逃之夭夭。”
蚩尤笑道:“他奶奶的,若不是你撒腿就跑,我非要殺個痛快。”他適才一刀逼退句芒,豪興正起,便被拓拔野傳音入密喚走,頗有不甘之意。雨師妾搖頭笑道:“你們也太小看他啦。從驛站逃出是被你們瞅了空子,要想逃出他的掌心那還早哩。”
話音甫落,前面突然捲起一陣狂風,林木傾搖。“格喇喇”巨響聲中,枝飛葉舞,飛砂走石。有人哈哈笑道:“龍女當真是我知己。”
拓拔野大驚,左腳驀然勾住一棵樹枝,倏然旋轉,在枝椏處立住。蚩尤則躍上枝頭,踏在兩片樹葉上,起伏跌宕。
前方空曠處,樹木寥寥,木葉飄飛。一個青衣男子負手而立,滿臉微笑,溫文爾雅,赫然便是句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