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額不足
紅衣飄處,一道巨大的青龍幻影怒吼衝出,卷舞飛騰,朝着西王母當頭撞落!
八殿轟然,數十道人影從白金大殿繽紛衝起,刀光縱橫,大喝聲中齊齊阻擋那青光巨龍。碧光迸爆,轟隆震響,人影四飛摔落。
“轟!”白金大殿飛檐碎裂,石柱進飛,那道青龍來勢兇猛,狂吼聲中撲騰衝到;衆人驚叫,桌案傾倒,登時亂作一團。
西王母青絲飛揚,白衣飄舞,突然仰天發出一聲凌厲高亢的長嘯,雲崩霧裂,瑤池宮的金鐘、檐鈴齊齊震響,叮噹亂撞。那道青龍驀地一震,朝上稍秸反彈。
“當!”西王母腰間的刀形玉勝嗆然長吟,飛旋沖天,倏地爆漲起青白色的耀眼眩光,雷霆似的破空劈斬!
“砰啷!”光芒刺目,氣浪層疊迸爆。八殿中真氣稍弱者紛紛被震得仰身摔倒。
那道青龍甩尾咆哮,破天盤旋,突如輕煙搦搦,倏然消散。“天之厲”頓了一頓,在陽光中劃過一道璀璨的弧光,急電似的收回西王母腰間,鏗然猶自不絕。
碎瓦飛舞,水浪衝天。
衆人驚呼聲中,紅影飄落,翩翩立於四海殿前。金髮碧眼,雪膚明眸,妖嬈美豔不可逼視,果然是名震天下的荒外第一高手東海龍神。
羣雄凜然,心想:“原來是她!難怪竟能和西王母打個平手。”
拓拔野、六侯爺等人又驚又喜,齊齊起身,叫道:“陛下!”
龍神聽若不聞,俏臉罩霜,戟指厲聲喝道:“賤人!今日若不將科大哥的性命還來,我誓將崑崙淹沒爲汪洋!”
八殿轟然,纖纖陡然色變,霍地起身,若非龍神救過她的性命,又是拓拔野的義母,只怕她早已豎眉斥罵了。但轉瞬之間,心中“咯登”一響,隱隱覺得龍神不是出爾反爾之人,當年既已答應父親信守秘密,今日若無幾分把握,當不至於如此。
拓拔野大震:“糟糕!娘已經知道科大俠之事了前夜聽六侯爺述說,龍神被一個殭屍似的黑衣人召走之時,他隱隱便覺不妙;此刻這擔憂果然化成了現實。
忖道:“他奶奶的紫菜魚皮,必是水妖生怕金族與我龍族結盟,故意將西王母殺死科大俠之事告之,挑唆生事。娘對科大俠情深似海,性情又剛烈霸道,一怒之下,只怕當真要與金族誓死爲敵。”心中大凜,一時卻想不出絲毫對策。
西王母淡淡道:“龍神這話沒頭沒尾,好生奇怪,不知你說的科大俠是誰?與我何干?”
龍神恨恨地瞪視着西王母,碧綠的眼波中狂怒悲苦,淚光瀅瀅,突然格格大笑,喃喃自語道:“科汗淮呀科汗淮!你可聽見了嗎?這賤人親手殺了你不說,竟連你是她的什麼人也沒膽承認呢!如此薄情寡義的賤人,你竟對她癡情不渝!嘿嘿,時至今日,你有沒有一點後悔呢?”說到最後一句,悲怒難遏,聲音微顫,一顆淚珠倏然滑落。
素聞龍神喜怒無常,兇暴剛烈,想不到竟會在大庭廣衆旁若無人地傷心落淚。衆人心下大奇,隱隱之中猜到其意,暗自駭然。
烏絲蘭瑪故作訝然道:“科汗淮?原來龍神所說的竟是本族叛逆,斷浪刀科汗淮嗎?他竟是死在王母之手嗎?這有趣得緊呢!”
天吳嘆道:“四年前蜃樓城一戰中,科逆失蹤不見,我還以爲他溺死東海,想不到……”搖頭不語,倒像是已經認定科汗淮爲西王母所殺。
羣雄轟然,竊竊私語。纖纖木然站立,蹙眉不語,怔怔地望着西王母,將信將疑,心底裡一陣陣發寒,說不出的迷惘、害怕。
西王母神色不變,點頭道:“原來龍神說的是斷浪刀嗎?我與他不過見過幾面,那已是十幾年前的蟠桃會往事,從那以後再沒見過。不知龍神從何處聽到這個謠言?”淡藍色的眼珠冷冷地凝視着龍神,淡然道:“另外,不知龍神與斷浪刀又有什麼關係?竟爲了他如此大發雷霆?還敢口出狂言,水淹崑崙?”
拓拔野心中一震,知道西王母已經動怒。今日蟠桃會上,一波三折,變化橫生,局勢好不容易稍有好轉,竟又生出如此波瀾。一旦龍神與西王母交惡,兩族裂隙將永不可彌補。那時莫說四族結盟,只怕龍族與金族之間立刻便要生出戰端。
眼見烏絲蘭瑪、句芒、烈碧光晟等人微笑作壁上觀,時而煽風點火,拓拔野心裡更是焦慮不安,當下傳音龍神,溫言勸慰。
龍神胸脯劇烈起伏,氣怒已極,哪聽得入耳?格格笑道:“科大哥與我什麼關係?賤人,你當我像你嗎?連自己喜歡什麼人也不敢承認?”
她仰起頭,碧眼傲然環顧衆人,一字字的大聲道:“你們都聽好了,斷浪刀科汗淮是我今生今世唯一喜歡的男人!爲了他,我甘願拋卻所有,就算是天崩地裂,毀滅一切,也在所不惜!”聲音激烈森寒,如烈火堅冰,破入羣雄的心底。
衆人驚駭莫名,面面相覷。其時大荒雖然仍頗爲開放,但已日益講究禮法規範,所謂“野合”之事也不過在鄉間部落偶有發生;各族貴侯更是以禮法爲貴賤分野,循規蹈矩,從未聽過一個女子膽敢在公衆場合如此激烈而不知羞恥地表達她的愛意,何況這個女子竟還是一國之君!
一時間,八殿鴉雀無聲,衆人神色各異,敬佩有之,鄙夷有之,欣賞有之,憎厭有之,害怕亦有之。
拓拔野心下大震,悲欣交集,忖道:“科大俠泉下有知,聽到孃的這一番話,也該微笑閉目了。”
卻聽白帝嘆道:“科大俠有如此紅顏知己,也不罔來此世間一遭了。”頓了頓,溫言道:“但請龍神明鑑,西王母的確不曾殺死斷浪刀,此中只怕有小人挑撥……”
龍神凌厲神色稍緩,格格脆笑,悽然道:“白帝是真不知道呢,還是爲這賤人開脫?既要證據,我這就拿出來讓大家瞧個分明!”紅袖飄舞,一隻銀白色的四翅怪蟲嗡嗡飛出,在她素手之間盤繞飛舞。
“淚影蟲!”衆人齊聲低呼。
龍神冷冷道:“不錯,這就是你們大荒的淚影蟲。據說它流淚的時候,可以將當時見到的情景影印到淚珠裡。淚珠滾落淚囊,凝結爲藏有影像的珍珠。白水香,你殺死科大哥的時候,可沒想到有這麼一隻蟲子吧?”
西王母花容微變,瞥了一眼烏絲蘭瑪,見她笑吟吟地望着自己,頗爲幸災樂禍,淡藍色的眼中驀地閃過憤怒神色。
龍神左手舒展,真氣“哧哧”激生,倏地化爲一面直徑三尺的氣鏡;右手指尖輕彈,絢光飛舞,淚影蟲“嗡”地一震,頭部濺出一顆細小的珍珠,在龍神的指尖真氣裡徐徐旋轉,幻光流離。
“噗!”龍神指尖絢光透過珍珠,投射在氣鏡之上,形成彩色景象。
衆人“咦”地一聲叫了起來:“窫窳!”那幻影赫然是一隻巨大的紅角碧眼龍頭怪獸,銀鱗閃閃,獠牙森森,凶神惡煞,似乎正在痛苦咆哮。
龍神指尖輕彈,淚影蟲迸出第二顆珍珠,氣鏡搖晃,幻影波盪。八殿轟然,纖纖嬌軀劇顫,失聲道:“爹!”淚水倏地奪眶涌出。
幻影依舊是窫窳,只是其頭部已經幻化爲人形,銀髮飛揚,清俊的臉容滿是苦痛而憤怒的神色,正是科汗淮。
龍神冷笑道:“賤人,你敢說認不得他嗎?他這一頭銀髮,便是因你而變白!”素手激揚,淚影蟲的第三顆淚珠濺了出來。
絢光搖曳,幻影正中立着一個豹斑白衣女子,端莊秀麗,正是西王母。只是眉尖輕蹙,臉上殺氣凜然,雙臂高振;咫尺之外,窫窳昂首悲吼,天之厲白光凜冽,從它脊背沒入,鮮血飛射。正是當夜在雁門大澤,西王母擊殺窫窳的一幕。
八殿譁聲大作,拓拔野又驚又怒,突然想道:“是了,烏絲蘭瑪當日以科汗淮的一繒白髮與思念石將西王母誘到雁門,便是故意激她出手殺死化爲窫窳的科大俠,再以淚影蟲印下當時景象,挑唆娘報仇生事。”
心中一沉,驀地瞥望纖纖,只見她俏臉慘白,杏眼中淚光泫然,驚駭、恐懼、憤怒、悲苦交相摻雜,搖着頭,不可置信地呆呆凝望着淚影蟲幻象,突地發出一聲悽惻裂心的尖叫,摔倒在地。
拓拔野大驚,飛身衝去,不顧衆人灼灼目光,將纖纖抱了起來。八臺大殿一片混亂,金族羣雄紛紛圍了過來,御醫也急忙趕到。
纖纖渾身冰涼僵硬,怔怔地望着藍天,眼神渙散,神情恍惚呆滯,淚水卻不住地從眼角淌落。拓拔野心痛如割,不斷喊着她的名字,真氣綿綿輸入。過了半晌,她方纔“啊”地哭出聲來,大口大口地抽泣着,緊緊地抱住拓拔野,將頭埋入他的懷中,簌簌顫抖。那悲切而苦痛的哭聲,彷佛厲電劈入拓拔野的心中。
她殷殷切切地期盼了多年,方與母親相認,卻得知失散四年的父親慘死於孃親之手,這愛恨交織的裂痛,換作拓拔野,恐怕亦是抵受不住。
烏絲蘭瑪嘆息道:“想不到西陵公主的生父竟是死於王母之手,這可真是造化弄人了。”拓拔野聽她惺惺作態地說風涼話,登時大怒,卻又偏偏駁斥不得。
龍神森然道:“賤人,現在你還有什麼話可說?”金髮飄揚,紅衣鼓舞,碧綠的眼波中殺意凜冽,一股強大的氣勁蓬然飛旋,青光凜冽,直衝碧虛。四海殿諸貴大駭,紛紛離席退避。
西王母不怒反笑道:“原來龍神所謂的證據便是這個嗎?不錯,窫窳是我殺的。”八殿轟然,西王母又道:“……但是科汗淮卻不是我殺的。”衆人一怔,愕然不解。
西王母淡然道:“數日之前,陛下接到偵兵密報,西荒通天河域頻頻出現殭屍吃人的詭事,通天河的守河神獸窫窳亦被僵鬼附體,在雁門大澤吃人爲惡。我和陛下商榷之後,覺得其中頗多古怪,於是分別趕往通天河與雁門大澤,一探究竟。到了雁門,發覺窫窳果被厲鬼所附,失心亂性,收伏不得。無奈之下,我不得不將神獸擊殺,將其屍身帶回崑崙。至於斷浪刀科大俠,我卻無緣見着。”
纖纖陡地一震,擡頭瞥望西王母,淚眼中含了一絲僥倖與期待之情。拓拔野心裡大痛,忖道:“一旦西王母的謊言被戳穿,纖纖只怕更加痛不欲生。”
龍神格格笑道:“如此說來,淚影蟲關於科大哥的影像,倒是它自己生造出來的了?”
西王母淡淡道:“小小蟲豸自然不會造假,但養豢它的主人就難說了。不知這淚影蟲是誰給你的?龍神若想知道答案,倒應該去問一問他呢!”
衆人轟然,龍神大怒,眯起媚眼,笑吟吟道:“久聞金族真氣堅厚,原來連臉皮也這般厚呢!鐵證如山,竟然面不改色地狡賴。”
烏絲蘭瑪柔聲道:“龍神陛下,我想堂堂西王母斷然不是這樣的人。”秋波一轉,望着西王母微笑道:“水香妹子,不如你將那窫窳屍首找出來,讓大家驗證驗證,也好洗刷冤屈。”
西王母花容微變,尚未答話,金族中的石中碣長老起身怒道:“驗證便驗證!窫窳此刻便在不死樹下,你們只管查去。”
白金大殿一片騷動,紛紛朝他怒目而視。石中碣老臉一紅,朝西王母拜倒道:“石某擅作主張,還請王母責罰!”
拓拔野心中一動,與姬遠玄對望一眼,心中齊齊閃過一個念頭:“此人必是金族內奸!”
西王母冷冷地瞥了石中碣一眼,淡然道:“你做得很好,何必責罰?”話語森冷,讓衆人不寒而慄。轉身環視羣雄,徐徐道:“大家若有興趣,只管隨我來吧!”
紅日西懸,雪峰連綿。大風鼓舞,白雲洶涌起伏。數千貴侯騎乘神禽飛獸,穿越雪嶺雲海,朝着崑崙山南淵飛去。
南淵乃崑崙禁地,非經白帝、王母及長老會同意,任何人不得妄入。九尾虎神陸吾的開明宮便設在南淵之畔。而聞名遐邇的不死神樹就在南淵北面的琅玕森林中。
大荒中流傳着關於南淵與琅玕森林的諸多傳聞,據說南淵深三百仞,終年雲霧繚繞,不可見底;其下有仙草神樹不計其數,又有萬千兇毒猛獸潛伏其中,時時可以聽見從淵底傳出的怪吼聲……諸多傳聞或神秘,或荒誕,莫衷一是;唯一可以確定的,便是歷屆金族白帝與聖女都是到此坐化登仙。
琅玕森林綿延三十里,奇花寶樹參差密佈,珍禽異獸隨處可見,與中原靈山、東荒皮母地丘並稱大荒三大奇山。雖非禁地,但神秘兇險,如無金族禁衛使引路,無人敢貿然進入。
而林中的不死神樹據傳是盤古的食指所化,迄今不知已多少萬年。此樹除了枝葉、花果、根莖可以製作“不死藥”外,還有通天徹地、感應神明的奇能。大荒巫醫無一不想到這大荒第一奇樹下采擷枝葉花果,煉製神丹靈藥。
險峰突兀,雪嶺嵯峨,隱隱可見五彩霞光跳躍吞吐。一大羣鳳凰從西面雲海中衝涌飛出,歡鳴着從衆人頭頂飛過。
陸吾朗聲道:“過了那山口便是琅玕森林了。各位千萬不要妄動林中樹木,以免誤中獸毒。更不要妄入南淵,引起不必要的糾葛。”衆人轟然應諾,心下都頗爲興奮好奇,不知那聞名大荒的崑崙禁地究竟是怎生模樣。
拓拔野與龍神、六侯爺等人並肩齊飛,眼角掃處,龍神臉如冰霜,嘴角冷笑;纖纖失魂落魄,怔怔不語,他的心情越發低落忐忑起來。不知當窫窳現出科汗淮真身之時,會是什麼情形?倘若西王母與龍神當真動起手來,他又應該如何是好?
險崖飛閃,雲霧迸揚,衆人瞬間穿過山口,登時響起一片驚呼。
藍天雪嶺的掩映下,瓊林玉樹,奇花異草,彷佛五色雲海,波瀾起伏,在陽光下閃耀着漫漫絢光。
珠樹碧葉層疊,珍珠連串懸掛,葡萄似的沉甸甸壓滿枝頭;文玉樹、玉琪樹、琅玕木……各種玉樹參差錯立,交疊掩映,翠綠的、鵝黃的、赤紅的、幽藍的、青紫的……五彩紛呈,絢光斑斕,倒像極了東海的七彩珊瑚樹羣。唯一不同之處,在於這些五彩玉樹上懸掛着各種色澤豔麗的至毒怪蛇,正仰頸盤蜷,朝着空中絲絲吐信。
珠樹玉木之間,各種見所未見的花草絢麗繽紛,搖曳生姿。盾冠鳳凰、鸞鳥、離朱鳥、六首樹鳥……展翅撲翔,穿林掠空:赤仙蛇、蛟豹、長尾神猿、視肉獸、象龍……昂首睥睨,隨處可見。
大風呼嘯,濃香襲人,蜂飛蝶舞,彩鳥盤旋,這琅玕森林彷彿一個華麗濃豔的夢境。
百餘名騎乘鳳鸞的禁衛兵四飛圍集,眼見是白帝、西王母親臨,紛紛躬身行禮,分列兩行,領着衆人朝琅玕森林深處飛去。
雲開霧散,峰迴路轉,衆人遠遠地瞧見一株參天大樹,紅枝緊密,綠葉片片如席,狂風吹過,簌簌激響。在漫漫玉樹林中顯得格外突出。拓拔野心道:“想來這便是不死樹了。”卻聽樹頂傳來知了似的怪叫聲,轟然刺耳。
羣雄擡頭望去,大爲驚奇,樹頂上赫然倒掛着一個樹猴似的三頭男子,尖頭長頸,團團亂轉,六雙凸出的赤眼正驚恐地盯着衆人,口中紅信跳吐,發出尖銳而嘈雜的怪叫。突然飛竄而起,在枝葉之間穿掠勾懸,似乎甚是懼怕,想要藏匿起來。
陸吾微笑道:“這是服常樹三頭人,專門看守琅玕林,膽子極小,大家見笑了。”衆人嘖嘖稱奇,隨着陸吾繼續朝南飛去。
又飛了片刻,玉樹漸轉稀落,密林長草,野花爛漫,隔着濛濛輕霧,依稀看見前方裂壑高崖,山勢險惡,崖邊斜立着一株合圍百丈的刺棘巨樹,長枝交錯破空,翠葉層疊,萬千須條垂落在地,隨着大風傾搖擺曳,宛如一個俯瞰山崖的長鬚老人。
衆人一凜,料到此處當是崑崙南淵與不老神樹。
風聲呼嘯,大霧彌合,反倒更加厚重起來。徹耳聆聽,壑淵中傳來巨浪似的咆哮聲,在這悽迷的暮色裡,說不出的蒼涼詭異。
突然聽見不死樹下傳來一個彬彬有禮的聲音:“噫乎兮!何故仍不醒也?奇哉怪也!”又一個溫雅的聲音嘆道:“吾早已斷言矣,杏苓葉萬萬不可入藥,奈何七弟、八弟強詞奪理,無的放矢,草菅人命,痛哉痛哉!”
又聽兩個聲音一齊叫道:“錯了錯了!第一,它不是人,自然不是人命;第二,它早就死了,草菅個屁;第三,他奶奶的,你怎知是杏苓葉的緣故?無的放‘屎’?好臭好臭!”聲音嘈雜,吵作一團。
拓拔野驀地聽出這四人的聲音,又驚又喜,頗有他鄉遇故交之感。
陸吾朗聲道:“靈山十仙敬安,大荒五族帝、女、神、侯、荒外番國王侯特來拜詣!”羣雄轟然,無不生出凜然敬畏之感。
卻聽巫咸、巫彭怒吼道:“他奶奶的,管你是蔥是蒜,老子說好了不見外人,你帶他們到這裡幹嘛?快快滾開!別干擾老子治病!”
衆人愕然,某些性情暴躁者忍不住怒容泛起。陸吾微覺尷尬,正要說話,拓拔野哈哈笑道:“十個老妖怪,老朋友來看看你們,也不歡迎嗎?噫乎兮,斯可痛矣!”
靈山十巫齊齊驚呼,巫姑、巫真顫聲驚喜道:“俊小子,是你!你來看姐姐嗎?姐姐想死你啦!”香風呼卷,兩個玲瓏曼妙的三寸美人騎乘蝴蝶翩翩衝出,倏然在拓拔野鼻尖前站定,笑顏逐開,歡呼雀躍,冷不丁在他臉頰親了一口。
衆人轟然大奇,纖纖冷冷地橫了拓拔野一眼,心下更覺悲苦,轉過頭去。龍神卻忍俊不禁,格格笑道:“臭小子,你倒是來者不拒呢!”
巫姑、巫真瞪了她一眼,插着腰嬌嗔道:“臭婆娘,我們郎情妾意,恩愛歡好,你管得着嗎?”聲音清脆悅耳,聽得羣雄心中大酥。
龍神嫣然道:“天下沒有人比我更管得着了,這臭小子就是我的乖兒子哩!”
巫姑、巫真啐道:“臭婆娘胡說八道……”見拓拔野苦笑點頭,兩女驚咦一聲,花容失色,急忙搗住嘴,朝着龍神粲然微笑,細聲細氣地款款行禮道:“巫姑、巫真拜見婆婆大人。”
羣雄又是一陣轟然,龍神吃吃而笑,心情稍稍轉佳。倒是拓拔野頗感尷尬,偷偷瞟了一眼姑射仙子,卻見她淡然微笑着凝視自己,殊無不悅之意,心下登時放心。
靈山八巫哇哇亂叫,對巫姑、巫真貪戀美色、投敵叛變大感痛心疾首,不過似乎對拓拔野頗具好感,“噫乎兮,斯可痛矣!”了一陣之後,便同意羣雄進入,但爲不打擾他們治病,羣雄須站離在十丈開外。
各族貴女見拓拔野竟有如此魅力,竟能降伏狂妄自大的靈山十巫,芳心傾慕更甚,無不秋波頻傳。
羣雄在不死樹十丈外團團站定,西王母雙袖輕搖,白光繚繞,四周霧氣層層淡去,視野逐漸清晰分明。
巨樹長鬚垂柳似的搖擺飄曳,碧綠的草叢中,一顆巨大的淡藍色氣泡在風裡輕輕顫動,氣泡中赫然匍匐着龍頭怪獸窫窳,巨眼緊閉,銀鱗黯淡,顯然已死去多時。靈山八巫圍繞着窫窳徐徐打轉,口中念念有辭,不住地將彩色的粉末撒向氣泡。粉末觸及氣泡,立刻消融,氣泡輕顫,彩光流離飛舞。
如此過了片刻,八巫方纔停了下來。巫抵、巫盼探頭探服,小見洛姬雅,大感失望;但陡然瞥見武羅仙子,大喜過望,又瞧見衆多美女,亂花迷眼,更是張大了嘴,笑得合不攏來。
巫咸、巫彭瞪着拓拔野叫道:“臭小子,你來找我們幹嘛?難道真想勾引我九妹、十妹嗎?他奶奶的,想也別想!”巫姑、巫真嬌聲不依。
西王母淡然微笑道:“各位巫神,不知竇窳神獸可有復活之望?”
靈山十巫大感尷尬,巫咸、巫彭哼道:“他奶奶的,死都死得透了,怎能救活?我們已經給它注入了不死藥,如果三日內仍然不能醒轉,就是叫伏羲大神也沒用了。”
烏絲蘭瑪柔聲道:“原來如此。各位巫神,我們想看看這神獸內的真身,應當不打緊吧?”巫抵、巫盼見她華貴美麗,登時吞了口讒涎,笑道:“不打緊不打緊!仙姑想看多久都沒問題!”
烏絲蘭瑪嫣然道:“如此多謝了。”
百里春秋朝前走了數步,鬚眉飄飄,長聲道:“老朽不才,願以春秋鏡爲王母洗清冤屈。”
西王母嘴角冷笑,淡淡道:“百里法師請吧!”
百里春秋躬身行禮,長袖飛舞,春秋鏡旋轉飛出,嗚嗚激響。衆人凜然凝神,屏息觀望。拓拔野見龍神花容雪白,指尖輕顫,知她極是緊張,當下悄然上前,握住她的素手。
“咻!”春秋鏡在夕陽下閃耀起一道彩虹霓光,急電似的穿透淡藍色氣泡,筆直地投射在窫窳身上。百里春秋默唸法訣,春秋鏡急速翻轉,霓光閃耀,窫窳周身震動,水波似的幻化開來。
眼見窫窳光影波盪,逐漸化爲人形,衆人不禁緊張起來,幾千雙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氣泡。
龍神心跳怦然,緊緊地握着拓拔野的手,掌心冷汗淋漓。拓拔野瞥望木無表情的西王母、臉色慘白的纖纖,咬牙心道:“窫窳一化爲科大俠,我便封住孃的經脈,帶她離開崑崙,決計不能讓她與王母殊死決鬥。”
шшш ◆ttκá n ◆¢ O “哧哧”輕響,窫窳變幻的人形越來越是清晰,水紋搖盪,驀地彩光怒放。衆人突然齊聲驚呼,拓拔野陡地一驚,“啊”地一聲,又奇又喜。那人黑髮虯髯,骨骼粗壯,分明不是科汗淮!
衆人轟然,纖纖雙膝一軟,跪坐在地,抽緊的心陡然鬆弛下來。無聲地抽泣着笑着,淚珠一顆顆地劃過嫣紅的笑靨。短短半個時辰,她彷彿經歷了幾回生死,幾個悲喜的谷底浪尖。
龍神緊緊抓握拓拔野手掌,兀自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接連顫聲問道:“真的不是他嗎?”驚喜激動,身子情不自禁地微微顫抖。
拓拔野狂喜駭訝,一時不知如何回答。自己分明親眼看見西王母殺死科汗淮,爲何這窫窳的真身竟變作了其他人?窫窳、科汗淮既死,又被夸父揹負着奔跑了一夜,早已魂飛魄散,根據封印法訣,根本不可能再將科汗淮從窫窳體內解印而出。難道……難道這窫窳竟是另外一隻嗎?此念方起,立刻又被自己否決,窫窳乃是百年前從通天河底巨石中蹦出的怪獸,只此一隻而已。念頭百轉,百思不得其解。
烏絲蘭瑪驚怒駭異,突然嫣然笑道:“龍神現在總該相信了吧?難道你還認爲這是西王母的障眼法嗎?”
龍神被她這般提醒,花容微變,冷笑道:“是了,金族的幻光鏡訣天下聞名,隔了這麼遠,想要閉目塞聽也不無可能。且讓我看個究竟!”突然閃電似的躍起,朝那氣泡疾衝而去。
西王母大怒,喝道:“得寸進尺!你當這裡是東海嗎?”倏然橫衝,白衣飄舞。“叮!”一道耀目白光厲電似的爆漲飛舞。
衆人失聲,眼前一花,紅白人影交錯飛舞,刀光碧氣怒嘯激撞。轟然震響,凌厲狂猛的氣浪滾滾迸飛,沙石激射,不死樹長鬚倒舞,碎葉紛飛;羣雄紛紛朝後飛退。
龍神見她阻擋,再無懷疑,格格厲笑道:“賤人,還敢耍詐欺瞞!”悲怒劇痛,肝腸寸斷,新仇舊恨一齊涌上心頭。驀地厲聲長嘯,紅袖轟然鼓舞,翠光四射怒爆,衆人只覺狂浪劈面,颶風席捲,呼吸不暢,幾欲隨風捲起,心中大駭。
遠遠望去,龍神仰頭嬌叱,金髮倒卷,青龍真氣澎湃吞吐,破體衝出,彷彿幾條碧綠蛟龍纏舞沖天,咆哮飛揚。
六侯爺面色大變,駭然道:“糟糕!陛下要大開殺戒了!”
拓拔野大驚,正要不顧一切地衝出,心中突然一凜,微覺不妙。驀地擡頭,卻見一道淡淡的綠影霹靂似的從空中劈落。“僕”地一聲輕響,那淡藍色的氣泡忽然碎裂。那道人影俯衝反抄,倏地扛起窫窳,破空飛去!
奇變橫生,衆人驚呼。
拓拔野大喝道:“放下窫窳!”斷劍電舞,青光轟然爆射。那人頭也不回,隨意反手彈指,“哧”地輕響,綠芒一閃,拓拔野只覺劍尖一震,周身酥麻,硬生生被震飛五、六丈!心下大驚,奮力御風追去。
龍神、西王母如夢初醒,花容變色,一齊沖天飛掠,嬌叱聲中包抄疾追。羣雄轟然,紛紛駕鳥尾追。
那人去勢極快,直逾閃電,剎那之間已到了南淵崖邊。暮色悽迷,大風呼嘯,壑底雲霧如潮洶涌,滾滾彌散,寒氣襲人。衆人座下鳥獸驚號悲鳴,突然盤旋不前。
陸吾大喝道:“前面是本族禁地,擅入者嚴懲不怠!”那人聽若不聞,倏地凌空踏步,衝入濃霧之中。
衆人齊聲大喝,十幾道狂猛洶洶的青光白氣凌烈飛舞,天地陡亮,霧靄破散,眩光刺目流舞。剎那之間,白帝的“大九流光劍”、西王母的“天之厲”、龍神的“青龍印”、拓拔野的斷劍、祝融的紫火神兵、陸吾的“開明虎牙裂”、姬遠玄的均天劍……一齊出手!
那人翻身飛舞,輕叱一聲,周身綠光迸放,手臂揚處,一道六丈餘長的翠光轟然橫掃。
“轟隆隆!”山壑間轟雷迴盪,氣浪炸飛,光芒熾白,天地突然變作慘碧顏色。那人倏地一震,噴出一口鮮血,藉助那氣浪推送之力,背扛窫窳,急電似的朝南淵深處墜落,瞬間不見蹤影。
衆人駭然,心頭一齊泛起連串的森寒疑問:此人究竟是誰?竟能以一人之力,抗擊當世十餘絕頂高手,安然逃出重圍?他又爲何要將窫窳搶走,逃入這兇險難測的崑崙禁地?
羣雄騎鳥盤旋,裂壑尖牙林立,白霧森森,深不見底。一陣寒風從淵底倒卷狂舞,霧靄迷離,彷彿從地獄中呼嘯而出的陰風鬼霾,吹得衆人雞皮疙瘩渾身泛起。
陸吾搖頭沈聲道:“淵深三百仞,到處都是兇獸毒霧,絕對沒有生還的機會了。”
拓拔野悵然心道:“窫窳既與那神秘人一齊消失南淵,科大俠生死之謎也從此再也無法揭開來了。”隱隱之中,又覺得這未嘗不是最好的結局。
龍神俏臉慘白,在寒風中搖曳不定,突然格格笑道:“科大哥,你放心,這次我絕不會放你走了!”紅衣翻飛,突然朝淵底閃電衝落!
衆人大驚,拓拔野心下一沉,待要反手抓握,已然不及,大叫道:“娘!”熱淚驀地迷濛了眼睛。
霧迷深壑,風號寒淵,唯有餘音溺溺,淡淡在耳。
羣雄面面相覷,白帝慨然嘆道:“好一個重情守義的奇女子!”西王母聞言臉色微變,藍眸中閃過黯然神色。
冷風吹來,拓拔野心中森寒悲慼,空空蕩蕩。他自小父母雙亡,流浪大荒,遇到科汗淮,敬愛崇仰,一如父親;後來又與龍神慼慼投緣,心中早已將她視爲孃親,此刻,眼睜睜地望着龍神不顧一切地追隨窫窳屍體衝入這兇險深淵,消失不見,自己又彷彿回到從前那無親無戚的孤兒情狀。
想到龍神對自己嫣然疼愛,輕唾笑罵的情景,拓拔野驀地悲從心來,熱血上涌,叫道:“白帝、王母,得罪了!”驀地駕御太陽烏筆直電衝,朝淵底急墜而去。
風聲呼嘯,大霧層層離散,耳畔隱隱聽見纖纖、姑射仙子等人的驚呼吶喊。拓拔野咬牙心道:“就算是刀山火海,也要闖上一闖。無論如何,一定要救出娘來。”
霜風如刀,撲面割裂。白濛濛、冷颼颼的霧氣大浪似的從他身旁轟然拍過,洶涌上衝。他彷彿急速地墜入一個寒冷而深不見底的夢魘裡。
太陽烏怒吼悲鳴,突然顫抖起來,翅膀掮動漸轉無力。拓拔野微微一驚,驀地想起陸吾所言,淵壑中盡是邪瘴毒霧,急忙運氣輸入太陽烏體內,將那濁惡之氣硬生生逼了出來。
念力掃探,卻不覺自己體內有何異狀;又想起自己前幾日中九冥屍蠱,迄今渾然無事,心中陡地一動,終於想通,心道:“想不到流沙仙子給我下的那許多毒苗,竟讓我成了百毒不侵之身!”
一念及此,再無顧慮,當下振奮精神,封印太陽烏,御風下衝。
夜色初降,這深淵之下早已幽黑混沌。霧氣愈重,淡綠色的邪瘴毒氣繚繞彌散,寒冷而陰溼。風聲呼呼,野獸兇狂的吼浪排山倒海似的響徹着,越來越清楚分明。
拓拔野下墜之勢越來越快,又不知淵底究竟是什麼地形,唯恐稍有不慎撞得重傷。當下鼓舞真氣,雙袖揮舞,將白霧瘴氣劈捲開來,火目凝神,四下探望。
南淵上小下大,宛如壺狀,此刻掃望,竟已渾然不見邊際。拓拔野朝右下方拍出一掌,綠光電舞,過了片刻才響起一聲轟隆回蕩。默測距離,抄足飛掠,朝彼處御風衝去。到了近處,果然瞧見尖崖險石,嶸然壁立。
拓拔野正要攀附崖巖,忽聽雷鳴怪叫,霧進靄散,一羣長翼怪獸轟然衝出,朝着他暴雨似的撲來。“蓬蓬”悶響,無數道幽藍、赤紅的火焰洶洶噴舞,照得四下一片明亮。
拓拔野正沒好氣,喝道:“走開!”身勢不停,急旋定海神珠,護體真氣蓬然鼓舞,斷劍如虹,青光電舞。
轟然震響,衝在最前的四隻毒角翼龍被劍光劈碎,絞散迸飛。火焰四射倒卷,那羣怪獸避之不及,紛紛着火,登時皮焦肉蝕;怪叫悲鳴,沖天逃離。
他翻身飛轉,足尖急點峭壁,飛也似地朝下一路衝去。
崖壁峭陡溼滑,時有毒蛇怪蟲自巖隙石縫閃電竄出,偷襲咬噬;飛霧迷離,獸影撲閃,毒火瘴氣洶洶圍舞。
拓拔野既知自己百毒不侵,又有護體真氣罩護,毫不駭懼,斷劍揮灑,碧光縱橫,將毒蟲以及濃霧中殺出的萬千兇獸斬殺殆盡。
如此衝殺了一陣,瘴氣毒霧漸轉淡薄,獸吼之聲亦漸漸淡卻,隱隱聽見水聲轟隆,似有瀑布傾泄而下。凝神朝下望去,朦朦朧朧瞧見樹影連綿,河水粼粼閃爍,當已到了南淵谷底。
拓拔野猛一提氣,收斂下衝之勢,御風飄然下落,穩穩地落在谷底草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