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風鼓舞,檐鈐亂響。
“鏗鏘”一聲,公主閣銅門驀地打開,門外衛士紛紛後退。拓拔野身着寒荒狼毛長衣,頭戴寬沿氈帽,化身爲看護芙麗葉公主的衛士,昂首而出。他的身材與那暈厥的衛士相近,帽檐又壓得甚低,將半個臉遮擋在陰影之中,乍看之下分辨不出真假。
衆衛士不疑有他,紛紛行禮道:“雲衛長!”拓拔野大剌剌也不還禮,微微一笑:心道:“原來你姓雲,難怪要暈倒了。”側身讓開,芙麗葉公主與姑射仙子款款而出。衆衛士又紛紛行禮,齊聲高呼。
姑射仙子一襲白衣,翩然飄舞,只是面上蒙了寒荒貴族女子特有的蠶絲面紗,看不清臉顏。饒是如此,猶覺容光清麗,不可逼視。情勢緊急,衆衛士只道是某貴族女子,心中也不起疑,擁簇着芙麗葉三人,沿着迴廊朝宮殿東門外的廣場走去。
寒荒王官依山臨淵,座落北峰半山險崖之上。宮殿外沿九里長的迴廊飛檐流瓦,氣勢軒昂,如玉龍蜿蜓,迤邐延伸至峰頂。在這回廊之上,一覽衆山小,可以將南面萬里風光盡收眼底。
拓拔野凝神遠眺,圓月高懸,清輝萬里,遠遠地可以看見不計其數的金族大軍四面八方向寒荒城包涌而來。寒荒城羣山腳下,火光點點,漫山遍野,如星海奔瀉,瞬息百里。萬千旌旗獵獵卷舞,彷佛浪潮一般翻涌前進。刀林戈海在月光與火光映襯下,閃爍着漫漫眩光。馬獸嘶鳴聲,軍號聲,戰鼓聲,大軍整齊行進時所發出的悶雷似的響聲,在羣山之間激盪繚繞,聲勢驚人。
西皇山羣峰諸堡燈火通明,人影惶惶。各峰之間的飛索急劇搖盪,吊車交錯,萬千衛士徵遣調度,各赴城堡戍守。拓拔野凝神傾聽,透過諸多喧鬧嘈雜的聲響,隱隱可以聽見從寒荒城各個角落傳出的尖叫聲、呼喊聲以及孩童驚恐的哭聲。
迴廊之外便是萬丈懸崖,崖邊均以西荒白銅鑄以欄杆飛索,層疊防護。欄杆與迴廊之間,鑿有一條寬達兩丈的棧道,環繞山勢,盤轉迂迴,直抵天鏡湖。但這棧道極爲斜陡,乃是宮殿衛兵與神殿衛士的上下之道。
此時漫山狂風呼嘯,人影紛亂,棧道上密密麻麻地站滿了手持長戈彎刀的衛士,呼喝吶喊,聲如鼎沸。見到芙麗葉一行,紛紛躬身行禮,狀極虔誠。楚宗書極受寒荒國衆人愛戴,這秀麗矜持的公主也深受衆人敬愛。
前方人潮紛紛辟易,拓拔野等人出了迴廊牌門,朝宮殿東門外的廣場上走去。
廣場上有一縱橫各八丈的白玉樓臺,雄偉華麗,是名“登仙台”。登仙台所倚背的峭崖山壁上,有三十六個巨大的滑輪,吊動六輛銅車,直達崖頂。寒荒貴族、長老如欲上北峰峰頂,必須先由其他山峰坐飛索吊車到這北峰登仙台,再由滑輪銅車送至峰頂。
此刻廣場上四處都是凝神戒備的戎裝衛士。數十名長老、貴族正在衆衛士的護衛下,次第從各峰飛索吊車中走下,隨着人潮涌上登仙台,進入滑輪銅車。
當拓拔野三人進入最後一輛銅車,衆衛士奮力將銅門關閉,迅速後退,大聲朝上方呼喊。
“鏘當”一聲,銅車驀地震動起來,徐徐懸空上升,越來越高,很快越過了宮殿屋擔,將密密麻麻的衛士們遠遠地拋在下方。
從銅車中向外眺望,可以瞧見西皇羣山之間,螞蟻似的金族大軍裡三層外三層,將寒荒城分割、包圍得水泄不通。陣形井井有條,紋絲不亂。過了片刻,戰鼓軍號齊齊頓止,星河似的火炬漸漸熄滅,萬千旌旗在黑暗中洶涌舞動,彷佛江河暗流涌動,靜靜地等待着最後進攻的時機。一場血腥大戰迫在眉睫。
拓拔野心想:“奇怪,金族大軍既已包圍寒荒城,爲何不派遣使者入城招降?又爲何不調遣高手營救少昊等人?反倒偃旗息鼓,這般靜悄悄地在城外等候?難道要等着寒荒城自動投降嗎?”許多疑問從腦中接連閃過,隱隱覺得有些不妥。
狂風呼卷,寒意森森。芙麗葉公主心裡忽地一陣害怕,忍不住閉目暗暗禱告,臉上卻依舊是微波不驚。
拓拔野微微一笑:心道:“這姑娘瞧起來嬌嬌弱弱、卻端地堅強勇敢,倒有些像纖纖妹子。”想起被囚禁於密牢中的纖纖等人,又想起下落不明的蚩尤,心中不由泛起憂慮之意。強自收斂心神,轉而忖想眼下局勢,以及救脫之道。
正自沉吟,轉身望去,卻見姑射仙子倚窗而立,髮絲飛舞,薄紗下的臉容在月光中迷茫而神秘,那雙澄淨秋水眨也不眨地凝望着他,似有所思。拓拔野心中劇跳,一時竟不敢迎視。忖道:“只要有仙女姐姐做件,便是火海刀山也不足懼。”嘴角微微露出一絲微笑。
“鏘”地一聲巨響,銅車又是一陣劇烈震盪。芙麗葉公主驀地睜開眼睛,低聲道:“到了!”
銅門驀地打開,幾名身着白狼毛長衣,腰懸彎刀的神衛兵躬身道:“公主請入殿!”小心翼翼地將芙麗葉摻扶出,領着三人朝神女殿走去。
北峰頂上頗爲遼闊,草地上灌木連綿,高樹參差錯落。鬆間明月,葉梢風聲,花香濃郁襲人。在這北峰頂顛,只能隱隱地聽見羣山間的喧譁聲,彷佛遠離塵世的仙山,飄渺而靜謐。
衆長老、貴族在數十名神衛兵的護衛下,神色凝重,各懷心事,默默地穿過鬆樹林,沿着天鏡湖朝神女殿行去。
天鏡湖水光瀲滋,湖心洶涌沸騰,白浪如花,層疊盛放;水聲汨汨,流離彩氣從浪花中嫋嫋波盪,變幻不定。湖畔每隔三丈便站了一個持戈的神衛兵,昂然而立,目不斜視,見了衆長老也不行禮。
芙麗葉公主低聲道:“鎮守北峰神殿的一千五百名神衛兵都是楚寧親自挑選出來的,只聽命於他,即便是長老會也調度不得。”
拓拔野點頭:心中微微一凜,忖道:“他奶奶的紫菜魚皮,這廝封堵北峰棧道,將衆長老請入神衛兵的重圍,多半是想倘若不成,便以武力威服了。”
九十九名女子身着九色鹿皮長袍,頭戴鹿角,臉上書了諸多古怪的圖案,正手提冰石燈籠,低聲吟唱着奇怪的歌謠,在湖邊一塊高凸的巨石上頂禮膜拜。月光下望去,說不出的悽迷詭異。
芙麗葉公主又道:“這是神女的僕從,正在通靈禱拜寒荒大神。”
拓拔野四下掃望,心念一動,忖道:“這天鏡湖在北峰峰頂,難道先前那渦流竟是一直通往這湖底的嗎?”念力積聚,探掃湖底,果然發覺有一股強大的渦流急速飛旋。又驚又喜,腦中倏地閃過一個念頭。
衆人繞過天鏡湖,沿着玉石大道步入神殿。
殿內銀燈燦然,流火絢亮;山風穿殿鼓舞,樑上八十一隻泠香玉風鈴叮噹作響,清香悠揚;九隻巨大的翡翠香爐異香嫋嫋,天蠶絲幔輕舞飄揚。
神殿正中九角水晶方臺上,七獸白銅鼎中白氣蒸騰,幻化出人形圖案。白銅鼎周圍,放置了八十一個冰蠶絲鋪墊。一個頤長高瘦的白衣男子正拜伏在絲墊上,對着白銅鼎念念有辭。神女女丑黑衣飄舞,冷冰冰地繞着七獸白銅鼎行走,手如蘭花,不斷地將紫色的粉未彈入鼎中,“嗤嗤”連響,激起一陣陣青煙。
大殿四周,環立了五個服色各異的男子,低首垂眉,默然不語。拓拔野心中一凜,念力所及,察覺他們身上真氣澎湃洶涌,頗爲驚人。這五人瞧來普通平常,卻都有接近真人級的實力。
芙麗葉公主低聲道:“白衣人便是大巫祝楚寧;另外五人是他挑選出來的神衛首領。”
聽見衆人的腳步聲,那白衣男子楚寧緩緩站起,平舉雙臂,衣袖鼓舞。斜長的雙目陡然睜開,灰白的眼珠寒芒怒放,冷冰冰地道:“以大神的名義,歡迎你們。寒荒八族的命運,將在今夜此地,由你們決定。”他蒼白而清秀的臉上,突然泛起奇異的桃紅。
衆長老紛紛行禮,步入殿中,在冰蠶絲墊上次第盤膝而下。八族三大長老倪岱、筍思長邪、安維坐在最前,芙麗葉公主故意挑了偏僻的角落處坐下,拓拔野與姑射仙子則坐在她的身後。
楚寧輕輕拍了拍手掌,神殿大門徐徐關閉。百餘名神衛兵繞着神殿內壁整齊奔跑,沿壁一一站定。絲幔緩緩地拉開,將衆長老與神衛兵隔絕開來。
楚寧灰白的眼珠冷冷地掃視衆人,森然道:“在今夜長老會開始之前,我要奉大神的旨意,誅滅三個背叛寒荒八族,向金妖通風報信的叛賊!”
衆人譁然。保長老沉聲道:“十日之前,少昊太子姦殺女戚神女的當夜,我們已經下令全城封鎖,不許走漏一點風聲。豈料今夜金族大軍竟然還是兵臨城下……”搖了搖頭道:“此去崑崙四千餘里,窮山惡水,金族大軍日夜兼程,也需七、八日方能到達;若非內奸通風報信,金族行動斷然不會如此神速!”
楚寧冷冷道:“倪長老說的不錯,漏風的牆向來都是從裡鑿的洞。這幾日,我藉助大神偉力,在寒荒國境內佈下十道明關、十道暗卡;空中飛鳥、林中走獸,都是我的耳目。寒荒國內每一個角落的動靜,都清晰無遣地顯示在這七獸白銅鼎的水光之內。”頓了頓,目光厲芒大作,一字一頓道:“僅僅三日之內,我便截到了十八封發往崑崙的密信;這十八封密信竟都是來自三位赫赫有名的寒荒長老!”
衆人又是一陣譁然。拓拔野心道:“這廝當真胡說八道。即便當真有通天法力,有千里眼、順風耳,也不可能將數千裡境地上發生的事情,錙銖記下。他奶奶的紫菜魚皮,多半是故弄玄虛,作勢恐嚇。”
楚寧冷冷道:“倘若諸位不信,我便請這七獸白銅鼎顯現叛賊的真容。”雙手輕拍,兩道白光照射在白鋼鼎上。銅鼎嗡然長響,閃起柔和的光暈。水氣繚繞,逐漸變幻成一個人的臉容,細眼鉤鼻,長鬚飄飄。
衆人大驚,失聲道:“嵐長老!”
一個老者憤然起身,怒道:“楚寧小子,你這般陷害我意欲何爲?”細眼圓睜,長鬚倒立,狂怒己極,正是那銅鼎水氣顯現之人。
楚寧冷冷道:“嵐長老,七獸白銅鼎乃八族溝通天界的神器,你還想狡辯什麼?”灰眼兇光一閃,喝道:“殺!”
絲幔飛舞,幾個神衛兵閃電似的衝出,彎刀電光錯舞。“哧哧”輕響,幾道血箭迸射飛舞。殿中數名貴族女子尖聲驚叫,登時暈厥。
嵐長老身形微晃,哼也未哼一聲,怒目凝立。突然“喀嚓”一聲裂成幾塊,迸落在地,頭顱“骨碌碌”地轉動,逕直滾到楚寧腳下,豔紅的鮮血迅速涸散開來。
神衛兵拾起斷裂的屍首,迅速退下,絲幔倏然合上。
剎那之間,嵐長老竟已身首異處。衆人震懾駭畏,面面相覷,心中都升起森森寒意,不知另外兩人又是誰?芙麗葉公主柳眉緊蹙,憤怒已極,低聲道:“嵐長老穩健誠實,決計不會違背長老會約定,私自通風報信……”
楚寧將嵐長老的頭顱提了起來,拋入銅鼎之中,蒸騰的水汽瞬間都成了桃紅色。冷冷地掃望衆人,淡淡道:“另外兩個人,還需要我用七獸白銅鼎顯現出來耍?”
十幾個長老突然齊齊跳了起來,怒吼大叫,朝殿外衝去。
楚寧嘴角閃過陰冷的笑意,霍然起身,厲聲喝道:“原來你們都有份嗎?殺無赦!”絲幔飛揚,神衛兵交錯閃掠,刀光雪練般飛舞。
人影交合,慘叫聲此起彼落。鮮血沖天激射,四下飛濺,瞬間將大殿橫樑屋頂染得斑斑血紅,神女殿竟突然成了屠場。
拓拔野心中一動,又驚又怒:“是了!這廝好生奸狡!必定不知是誰通風報信,是以故意裝腔作勢,以幻法術陷害嵐長老,誘使報信的長老自動現身。在長老會開始之前,假借寒荒大神之名殺一儆百,自然逼得衆長老對其言聽計從。”
廳中鴉雀無聲,冰磚玉石上血水橫流,樑頂鮮血不住滴落,殿中瀰漫着腥臭欲嘔的殺氣。衆神衛兵拖着屍首殘肢,從衆人中穿行退卻,拖曳出道道血跡。轉眼間,七十餘名長老、貴族只剩下五十來人。
絲幔圍合,香爐煙霧嫋嫋,卻除不去血腥惡臭之氣。楚寧淡淡道:“奸賊已除,我們開始吧!”衆長老驚怖互望,顫抖着將自己衣服上沾染的鮮血揩去,冷汗遍體,說不出話來。
女丑冷豔的臉上露出淡淡的嘲諷之色,冷冰冰地道:“當日大神降下神諭,斬殺淫兇少昊,舉兵反抗暴政,各位長老爭論激烈得很。眼下金妖大軍壓境,各位長老反倒沒有話要說了嗎?”
芙麗葉面色雪白,又氣又怒,肩膀微微顫抖,忍不住便要起身說話。拓拔野連忙將她手腕輕輕拉住,傳音道:“公主稍安勿躁!且瞧瞧他們要耍出什麼花樣,再作反擊不遲。”芙麗葉深吸一口氣,定下心來,臉上一紅,將小手輕輕抽出。
拓拔野恍然不覺,心道:“以我和仙女姐姐之力,要想制服楚寧等人,應當不是難事。只是眼下最爲緊要的,乃是洗清少昊冤屈,查明並拆穿楚寧的奸謀。否則即便殺了楚寧,這一場糊塗戰還是非打起來不可。
楚寧凝視着倪長老道:“倪長老,你是八族大長老,這等緊要關頭,不知你有什麼想法?”衆人紛紛屏息凝望倪岱。他是國中極有威望的長老,一言一行,對長老會乃至國人,都有不可言喻的影響。尤其此刻,國主昏迷,局勢風雨飄搖,他的聲望與影響力便越發彰顯出來。
倪長老沉吟道:“老夫這幾日夜不能寐,日不能食,左思右想,覺得此事好生爲難。”衆人一凜,紛紛凝神傾聽。
楚寧不動聲色,“哦”了一聲,點頭道:“這等大事,自當細細權衡。但現在金妖兵臨城下,諸位長老還是儘快做個決斷爲好。”
倪長老道:“眼下金族數萬大軍將寒荒城團團圍住,而我城內兵力,卻不過一萬八千人。前些日子與怪獸激戰,又折了兩、三千壯士,傷了六、七千人。算來算去,眼下當真能上陣打仗的,不過八、九千人而已。以這區區八、九幹,要與金族數萬虎狼之師對陣,豈不是以卵擊石嗎?”
衆長老交頭接耳,點頭稱是。芙麗葉大喜,低聲道:“倪長老終究是八族大長老,坦直敢言。有他出面,事情便有轉機啦!”
楚寧淡然道:“我們難道不能固守城池嗎?”
倪長老搖頭道:“眼下正是盛夏,城中貯存的陳糧只夠支援三個月。金族大軍現下圍而不攻,多半是想逼迫我們耗盡糧食之後,乖乖開門投降。”
衆長老紛紛點頭,筍思長邪緩緩道:“倪長老說的不錯,金族大軍無須攻城,只須困守此地,不出三月,我們便支撐不住了。”
倪長老又道:“倘若這一戰敗了,金族大軍殺進城來,必定要大肆屠城,那時全城百姓必定不能倖免。”搖頭嘆息。衆人面色慘白,黯然無語。
楚寧冷冷道:“原來你們是打算開門揖盜,就此投降了?”
倪長老搖頭道:“那倒不是。少昊太子姦殺女戚神女,此乃寒荒八族奇恥大辱;即便我們忍氣吞聲,想要息事寧人,金族多半也會擔心醜聞傳達天下,敗壞崑崙聲譽。以西王母的性子,只怕即使我們開門投降,金族大軍仍然會大肆屠城。”頓了頓,嘆息道:“到了那時,只怕不僅寒荒城變爲荒墳,八族所有村寨也都會被金族大軍燒殺乾淨。”
衆人駭然,但轉念一想,也覺得不無道理。拓拔野心下詫異:“這倪長老兜來轉去,不知打的是什麼主意?”
一個胖長老忍不住道:“依倪長老之見,難道我們戰也死,不戰也死嗎?”
倪長老聽若不聞,逕自沉吟道:“這些日子我想來想去,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總覺情勢兇險莫測,非我輩凡人所能猜度。但是,那夜在飛雲間眺望密山之時,我忽然想到一事,登時豁然開朗,放下心來,當晚便睡得從未有過的香甜。”
衆人齊聲道:“不知長老想到了什麼?”
倪長老微微一笑,朗聲道:“我突然想,冥冥之中,自有寒荒大神爲我輩凡人安排一切。我們想到的,他早已想到;我們想不到的,他也已想到。既是如此,我們這般徒自胡思亂想又有何益?只需照着大神的旨意,團結一心地去做,自然便可以逞兇化吉,遇難呈祥!”
衆人一楞,心中一陣迷糊,方知他兜了這麼一圈,竟是站在楚寧一邊,支援舉兵反抗。芙麗葉公主花容慘白,眼中突然涌出熱淚,心裡說不出的難過失望。拓拔野適才聽倪岱說話口氣,己漸覺不妙,但聽他最後陡然折轉,仍是忍不住吃了一驚,心道:“這老狐狸好生奸猾,這麼一來,衆長老想要反駁也不成了。”
滿殿之中,只有姑射仙子微波不驚,超然局外。
安維微笑道:“倪長老說得不錯,寒荒大神無所不知,天下萬事盡在他掌控之內。他既然幾次三番降授神諭與神女、大巫祝,要我們反抗金妖暴政,必定已爲我們安排了極好的局勢。我們只需照神諭而行,必可打敗金妖,重奪自由。”
楚寧冷冰冰的臉上露出一絲微笑,衆神衛齊聲大呼:“打敗金妖,重奪自由!打敗金妖,重奪自由!”大殿中回聲激盪,震得幾個年老體弱的長老不由得顫抖起來。
衆長老見八族三大長老中,竟有兩位轉而支援楚寧,大感駭訝。那些原本便鼓譟着要與金族對抗的長老則喜動顏色,大聲呼叫附和。眼見大勢己定,衆長老也不再言語,只是眉宇之間,都是慘然憂懼之色。
楚寧道:“妙極。大神瞧見我們萬衆一心,必定歡喜得很。”霍然起身,大聲道:“既然大家主意已決,我們這就去將那淫兇少昊殺了,祭告女戚在天之靈!用那狗賊的血祭祀八族戰旗,向金妖宣戰!”
衆人大吃一驚,寂然不語。倘若少昊被斬,則寒荒八族與金族之間的血恨必將無法化解,你死我活,別無他路。一旦戰敗,寒荒八族必將被屠戮乾淨。
見衆人躊躇不決,楚寧驀地沉下臉,冷笑道:“怎麼?你們還想留着那狗賊的性命,給自己留條後路嗎?”
拓拔野皺眉心道:“這廝忒也陰毒,殺了少昊,便是將八族逼上絕境。那時八族想不拼命都不成了。”
安維道:“大巫祝明鑑,那淫徒罪大惡極,萬死莫贖,我們恨不能生啖其肉,渴飲其血。但眼下金妖大軍壓境,有這淫徒在手做爲人質,他們便投鼠忌器,不敢放肆,我們打起戰來,自然也大佔便宜。因此,依我之見,倒不如先留着他的狗命,等打退了金妖再將他凌遲處死……”
衆人紛紛點頭,卻聽女丑冷冰冰地道:“安長老,你不是說了嗎,我們只要照神諭而行,必可打敗金妖。神諭上說得分分明明,必須將這兇狂淫徒處死,祭奠女戚的之靈。”
安維苦笑道:“這個……這個……神諭上的確說過,要將這淫賊處死。但並未說明何時處死,我們根據形勢做些變通,也無不可。”衆人紛紛附和。
拓拔野心中一動,突然冒出一個大膽的念頭。當下傳音芙麗葉,如此這般說了一通。芙麗葉公主全身一震,秀目疑惑地凝視着拓拔野,見他微笑點頭,這才心懷納悶地站起身來,依照他的授意,大聲道:“安長老此言差矣。那淫賊少昊必須立即處死!”
衆人一驚,紛紛扭頭望來,見說話的竟是芙麗葉公主,更爲訝異。楚寧與女丑對望一眼,驚異狐疑,不知這小妮子何以會一改初衷,站到他們這一邊。
芙麗葉公主道:“這淫賊罪不可赦,不殺他不足以平民憤,不殺他不足以定軍心!眼下正是與金妖生死大戰之際,倘若不殺這淫賊,難免有些戰士會有僥倖之心,想要借這淫賊的狗命換取短暫的和平。軍心不定,民心不定,這場戰不打也已經輸啦!”
楚寧灰眼光芒閃爍,突然鼓掌道:“說得妙極!想不到公主殿下竟有如此精闢見解。”
衆人面面相覷,暗自苦笑。芙麗葉又道:“現在金妖兵臨城下,情勢危急,最爲緊要之事,使是鼓舞士氣,團結軍心。楚芙麗葉懇請大巫祝,將那淫賊立即押往天鏡湖,進行大祭,在大神的見證下,用這淫賊的頭顱和鮮血祭祀八族戰旗!”
楚寧徐徐掃視衆人,嘿然道:“衆長老還有什麼高見嗎?”
衆人相顧無語,見他眼中殺氣凌厲,知道倘若再駁斥推脫,只怕立時有血光之災,當下紛紛道:“公主所言極是。”
楚寧蒼白的臉上泛起紅潮,緩緩起身道:“既是如此,咱們便立即前往密牢,將那淫賊押出,舉行祭旗大典。”
北峰密牢在天鏡湖北面玄鼎巖之下的山腹之中。密牢參照蟻穴而建,四通八達,猶如迷宮,但牢中四壁都是由玄冰鐵所制,極爲堅固,水滲不入,火燒不化;一旦進入這密牢,便如進入墳墓,與世隔絕,終日只能與死寂、黑暗爲伍。
玄鼎巖嶸然橫空,如巨獸慾撲;四周怪樹參差交錯,月光斑點篩落,幽暗而靜謐。衆長老隨着楚寧等人到了密牢之前,女丑以咒語念力將那玄鼎巖挪栓開來,露出一個一丈見方的甬道。
一路下行,一連開了九道混金銅門,方纔真正進入密牢之中。甬道黑暗潮溼,拾級而下,迂迴陡峭,空氣中滿是黴臭腐爛的氣息,聞之慾嘔。相隔十丈方有一盞微弱的燈光,幽然跳躍。
芙麗葉公主掩住口鼻,在拓拔野耳旁蚊聲道:“拓拔太子,你想強行劫獄嗎?”
拓拔野微微一笑,傳音道:“劫獄?那不過是莽夫行徑,即便救出少昊,也洗脫不了他的清白,化解不了兩族干戈。我自有法子,公主放心便是!”
芙麗葉心中好奇,但周圍耳目衆多,不好再相問。
衆長老在神衛兵的夾護下,魚貫而行。他們從未來過這地府鬼獄似的幽暗密牢,心中不由忐忑驚惶。惡臭薰人,那些華服貴婦面色蒼白,掩鼻蹙眉,在神衛攙扶下戰戰兢兢地行進。
唯有姑射仙子白衣如雲,冰清玉潔,在這幽暗濁臭的甬道中默默而行,彷佛雪蓮出污泥而不染。那清麗淡雅的風姿讓拓拔野望之頓生寧靜祥和之意,心中傾慕敬愛更盛。心道:“與仙女姐姐比起來,赤霞仙子、武羅仙子、烏絲蘭瑪都要差得多了。”
衆人在黑暗中行了一陣,前方的燈光逐漸亮了起來。轉折處乃是一道石拱門,四個獄卒見衆人來到,連忙起身行禮,領着楚寧朝裡走去。
遠遠地聽見嘶啞悽冽的怒吼叫罵聲,此起彼落,在甬道中回聲激盪。衆人又走了片刻,那甬道越來越寬,燈光漸亮。隱隱看見兩壁鑿了許多山洞,以玄冰鐵柱圍隔成囚室。許多渾身血污的重囚被困在囚洞中,嘶聲怒罵,狂亂地揮舞着手臂。
衆長老心驚膽戰地從囚室間的通道走過。諸囚犯啞聲吼罵,從鐵柵後探出萬千手臂,張舞着抓向衆人,被獄卒的鞭子抽中,登時紛紛慘叫縮手。諸囚罵聲不斷,忽然唾沫噴飛,朝着衆長老如雨射來。
衆長老驚叫聲中,狼狽格擋,意惱怒斥;諸囚哈哈狂笑,越發張狂,有些人甚至跳上柵欄,解開褲子,對着長老們亂灑尿液。衆貴婦失聲尖叫,羞情難當。
楚寧似乎無意阻止,回頭瞥望,灰白的眼珠閃過嘲諷與得意的神色。拓拔野心想:“這廝知道衆長老金枝玉葉,最怕吃苦,是以故意帶他們到這密牢中來,殺雞駭猴;又藉這些兇狂囚徒恣意羞辱他們,讓他們今後乖乖聽話。”想到“金枝玉葉”,忽地想起纖纖已被關押在這地底密牢多日,不知她又受了什麼委屈?心中憐惜愧疚,恨不能立時見着她的身影。
當下凝神掃望,仔細搜索兩側囚洞,突然一凜,驚喜難抑,險些便要叫出聲來。前方右側昏黑的囚洞內,一個紫衣少女盤腿坐在大石上,冷冷地望着衆人;嬌喔滿面,俏麗動人,正是纖纖。拓拔野見她安然無恙,似乎未吃什麼苦頭:心中暗自懸掛了半天的巨石終於落地。
當下傳音道:“好妹子!好妹子!我來救你出去!”纖纖一震,俏臉上露出驚喜之色,跳下大石,奔到鐵柵旁朝外眺望搜索。驀地望見拓拔野頂開氈帽,對她眨了眨眼,嘴角微笑;纖纖登時大喜,春花似的笑容一閃即逝,眼圈一紅,恨恨地瞪了他一眼,淚水忍不住簌簌滾落。
拓拔野知她着惱自己再次救駕來遲,見她掉淚:心中大痛,忽然想起懷中比翼鳥,連忙探手將那怪鳥的腦袋輕輕地提了出來,傳音笑道:“好妹子,你瞧這是什麼?”
纖纖眼睛一亮,破涕爲笑,俏臉上光彩橫溢。秋波流轉,望見昂然而過的楚寧,登時面色大變,倏地朝後退了幾步。
拓拔野吃了一驚,急忙傳音道:“怎麼了,妹子?”
纖纖似乎突然想起拓拔野就在身旁,驚惶稍減;柳眉一蹙,嗔怒勃發,以脣語說道:“拓拔大哥,這臭小子就是那隻怪獸橈杌!那日在衆獸山上想要吃我的就是他!”
拓拔野一驚,繼而忍不住笑將起來,傳音道:“妙極!好妹子,今日我便替你教訓這畜生。瞧我怎生將他打回原形。”纖纖大喜,突然瞥見拓拔野身後的姑射仙子,心中“咯咚”一響,笑容突地僵住,一種莫名的強烈不安和恐懼,瞬間從心頭爆炸開來,彷佛巨大的陰影剎那籠罩了她的世界,一時呼吸急促,腦中一片混亂。
不知何以,這陌生而清麗如仙子的女子,竟比這幽黑陰暗的地道,比那人面虎身的怪獸,比世間所有的一切……都要令她害怕。彷佛倏然掉入萬丈冰谷,懸浮而無著落……
拓拔野見她楞楞地凝望着姑射仙子,俏臉上陰雲密佈:心下不由一凜,傳音呼喚了她幾聲,也無應答。眼見衆神衛兵催促前行,不能停留,遂溫言傳音道:“好妹子,你只管放心,我很快便救你出去。”
纖纖聽若罔聞,面色雪白地凝視着姑射仙子,眼中閃過害怕、厭僧、敵視、迷惘諸多奇怪的神情。拓拔野等人遠遠地繞過石柱,即將消失在八角石門時,仍可看見她石像似的凝立不動,微微顫抖。
姑射仙子傳音道:“公子,那是你的妹子嗎?她認得我嗎?那眼神好生古怪”
拓拔野心下猜到大概,卻不敢明言,唯有苦笑傳音道:“她多半將仙子認作其他人了。”
忽聽楚寧道:“各位長老,那淫賊便是關在此處。”
拓拔野轉頭望去,只見前方石壁上鑲嵌了一個黝黑的玄冰鐵門,門上懸了六道混金銅鎖,八個彪形大漢手持戈槍站在門旁。這密牢通體由玄冰鐵所制,深嵌在山洞之中。唯有玄冰鐵門上,留了一個長寬僅爲兩寸的方洞,乃是遞送食物飲水的所在,也是密牢唯一的通風口。
楚寧喝道:“打開!”六個彪形大漢連忙各掏出一枚青銅鑰匙,將混金銅鎖一一打開。女丑飄然上前,鈴鐺脆響,法訣吟唱。過了片則,“噹啷”一聲,那玄冰鐵門自動震開,衆大漢吃力地拉拽銅門,脹紅了臉,將之徐徐拉開。
銅門寸寸移轉,衆神衛兵高舉火炬,亮光跳躍,斜斜照耀着黑暗而幽深的密牢。
“鏘”地一聲,銅門盡開。衆人突然怔住,瞠目結舌,冷汗涔涔流淌。
燈火明亮,偌大的密牢中空空如也,哪裡有少昊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