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額不足
光芒迸爆,那人的臉容一閃即沒,英武的臉容扭曲變形,刀疤血紅,狂野暴戾,直如凶神惡煞,正是蚩尤!
黃帝一愣,似乎沒有想到刺客竟是這個曾經幫助姬遠玄,解救土族大難的東海少年;渾身陡脹的黃土真氣登時稍稍收斂。
蚩尤形如瘋魔,對晏紫蘇的喊聲充耳不聞。怒吼聲中,刀光洶洶,氣浪如海嘯驚濤,席捲迸飛,不給黃帝一絲喘息之機,每一刀都是“神木刀訣”中至爲狂猛霸冽的式訣,只是其爆放出的真氣,陰寒詭異,雄渾凌亂,竟比一日之前強沛數倍!
晏紫蘇心中驚喜登消,陡然下沉,駭異憂懼。料想他必定是身中九冥屍蠱,成了行屍走肉,失心聽人叩於妖魔。但何以一日之間真元倍長至斯?就連黃帝在他的狂攻之下竟也節節敗退,無計可施。心中困惑,不得其解。
“轟!”
碧芒如電,黃光破碎。黃帝低喝一聲朝後疾退,面色蒼白,嘴角沁出細長的血絲。巨大的衝擊波倏地迸爆,將四面殘垣轟然炸裂,推飛出數十丈外。四衝而上的僵鬼被陡然震飛,怪叫着簌簌摔落。
月光雪亮,街上空空蕩蕩,橫七豎八地佈滿了屍體。無數僵鬼繼續嚎哭着從觀水河中衝出,上躍下竄,井然有序地排布調度,將四面圍涌而來的土族英豪阻隔在數條長街之外。數千金族精兵盡數調動,騎乘飛獸從南城橫掠俯衝,卻被河中兇狂鬼兵前仆後繼地狙擊,在觀水河上空團團激戰。
此時驛站二樓幾已夷成平地,蚩尤怒吼奔躍,青光電舞,竟將黃帝逼得狼狽萬分。諸族賓客遠遠地觀望,駭訝萬分,竊竊私語,不知這兇暴狂野的少年究竟是何方神聖。突然,有人大叫道:“蚩尤!他是蜃樓城的漏網之魚蚩尤!”衆人轟然。
這幾月以來,東海龍族太子拓拔野與蜃樓城少城主蚩尤縱橫大荒,叱吒風雲,實是大荒中風頭最健的少年人物,衆人耳中每日聽這兩個名字,幾已磨出繭來。此刻聽說這少年竟然就是蚩尤,無不駭然。心中均想:“這小子果然厲害,竟連姬少典也不是他的對手!他奶奶的,此子不除,他日必成後患。”
晏紫蘇忖道:“是了!這觀水城中,羣雄畢集,千萬雙眼睛看得分分明明。那妖魔讓蚩尤在此時此地刺殺黃帝,必是爲了陷害於他;無論成功與否,他都將是大荒各族畏懼仇視的眼中釘、肉中刺。”
一念及此,心中大寒,忽然又覺得此事極有可能是燭龍所爲。一箭雙鵰,既殺了黃帝,又讓自己的大敵成爲大荒中人人憎惡的妖魔,可謂毒辣之至。芳心大亂,思緒飛轉。但一時之間竟想不到一個法子,能讓蚩尤從這陷阱中全身而退。
當是時,蚩尤森然怒喝,雙目綻放狂野兇暴的青光,丹田處驀地爆漲碧光,沿着經脈迸射爲萬千翠芒,如綠蛇亂舞,倏地貫衝苗刀之中。“呼”地一聲,苗刀氣芒猛然迸爆開來,眩光耀目。
“呼咻!”碧光沖天,一道難以想像的狂霸氣浪倏地迎面衝來,晏紫蘇眼前一花,腦中嗡然,心跳停頓,呼吸窒堵,就連周身的毛孔似乎也瞬間封閉。
周身冰寒,冰刀霜劍似的風芒從她臉頰側旁呼嘯衝過,耳邊風聲呼呼,隱隱聽到衆人驚叫狂呼,然後就覺得自己騰雲駕霧地飛了起來。
冷意徹骨,全身僵硬,但那森寒之意遠不如她心中的恐懼。驀地鼓舞真氣,奮力睜開眼睛,花容登時慘白。
黃帝當胸竟已被苗刀貫穿,幾已裂成兩半,鮮血猶在沖天噴射。紫紅色的臉龐變成醬黑,凝結了一層淡淡的冰霜,神情古怪,眼神渙散,彷佛在看着遙遠的夜幕。嘴角凝固着一絲淒涼的微笑,突然輕輕地吐了一口氣,闔上了雙眼。
晏紫蘇驀地發覺他的右手至死依舊緊緊地抓着自己的手腕,將她護在身後,似乎生怕這嬌蠻女盜被刀芒所傷。心中一酸,淚水不禁滾滾而落。
狂風呼號,城中死寂。衆人駭然上望,幾乎不敢相信這少年竟然殺了大荒五帝之一的姬少典!
蚩尤搠挺黃帝的屍體,御風急衝,哈哈狂笑。那張原本英挺的臉上沾滿血污,在月光下望去極是猙獰可怖。右胸被黃帝的真氣光錘砸得血肉模糊,幾隻九冥屍蠱探頭探腦,更顯詭異。晏紫蘇低聲叫道:“呆子……”見他狀如兇魔,心中悽苦,難過不已。
萬千殭屍震天怪吼,潮水似的涌向觀水河,簌簌躍入,轉瞬間消失得一乾二淨。
突地有人大喊道:“稀泥奶奶的!殺了他!殺了他!”登時如一聲暴雷驚醒衆人,土族英豪悲聲怒吼,箭石如雨,沖天蓬然,無數人影四面八方地衝躍而起,御風包圍。其他各族豪雄見黃帝已死,屍鬼盡退,紛紛精神大振,圍衝而來,混亂之中,誰可殺死這少年刺客,便可立時名揚天下,成爲今年蟠桃會上的第一紅人。
蚩尤狂笑聲中,護體真氣鼓舞迸放,將密雨似的箭矢一一震飛。突然瞼色一變,大吼一聲,眼白翻動,雙手扼住咽喉,“赫赫”低吼,痛苦已極。護體光罩瞬間破碎,全身登時中了六、七箭,驀地平空摔落,昏迷不醒。
晏紫蘇大驚,將苗刀從黃帝體內奮力拔出,急衝而下,抓住蚩尤的手腕,陡然上掠,御風穿行。
“咻咻”激響,萬箭破空攢射。晏紫蘇咬牙揮刀格擋;那苗刀極重,以她真氣揮轉開來極是吃力,轉瞬間蚩尤又中了四、五箭。她心中大疼,轉身緊抱蚩尤,嬌軀護擋,揮刀撩撥:“吃吃”輕響,她的肩頭、腰背亦接連中了三箭,痛徹骨髓。
晏紫蘇肩頭一顫,蹙眉倒抽一口涼氣,心中反倒微微一寬,知道箭尖未塗劇毒。心下嗔怒,俏臉罩煞:“這些狗賊,先前縮着腦袋袖手旁觀,此刻倒來爭功撿便宜。現下若是有蠱毒,非讓他們個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挾抱蚩尤,吃力地揮舞苗刀,依仗着絕妙的御風術,在萬千箭雨之間閃電穿梭。身姿曼妙,飄飄欲仙,剎那之間竟搶在羣雄的夾擊合圍之前逃逸而出,翩然穿飛到觀水河上空。
鼓聲突奏,吼聲如雷,數千金族飛騎從觀水南岸重重飛來,烏雲似的在上空盤旋飛舞,將晏紫蘇的四方去路盡數截住。
濤聲滾滾,巨浪澎湃,湍急的觀水河兩端,各有數百翼龍騎兵踏波拍浪,夾擊而來。西面錦旗飄揚,繡了“光之戰將”四個大字,爲首一人白麪銀甲,威風凜凜,彎弓喝道:“妖女哪裡走!”話音未落,“嗖”地一聲怒響,一道白光電也似的破空劈來。
晏紫蘇奮力揮刀格擋,“當”地脆響,虎口震麻,苗刀幾乎脫手。肩窩一痛,箭矢貫穿,身子倏地被釘在蚩尤的身上,肩膀燒灼撕裂,疼得幾欲暈去。心中一動,咬牙抱緊蚩尤,驀地筆直衝入觀水之中。浪花四濺,急濤洶涌,瞬間無影無蹤。
“別讓那妖女跑了!”“抓住蚩尤小子,替黃帝報仇!”呼喝聲中,各族豪傑沿着觀水河奔走飛掠,衆多水族羣雄紛紛操刀舞劍,從北城河岸衝落河中。
水花四濺,人影繽紛,燈火輝煌,呼喊震天,整條大河兩岸、上空、水底,都是漫漫人羣,高舉火炬,持刀彎弓,等待着晏紫蘇從水中鑽出換氣。刀光與箭失在月色中、在火光下閃耀着千萬點寒光。
大河奔流,水浪滔滔,候守兩岸、上空的各族羣雄屏息凝神,始終沒有見到蚩尤與晏紫蘇的身影。漣漪四起,如希望綻開旋即破滅,盡是水族羣雄紛紛浮出水面換氣,而後又鑽入河底。河底近千名水族男兒,遍尋觀水,竟連他們的一絲影子也沒有尋着。他們自落入大河的那一剎那,就彷佛化爲水珠泡沫,消散無形。
寒風呼嘯,大雪紛揚,天地白茫茫一片。
“啊——嗚,啊—嗚!”幾十只雪鷲悲號着從遠處的雪山飛掠而來,在狂風大雪之中吃力地拍打着翅膀,搖搖晃晃,突然盤旋嗚叫,紛紛俯衝而下。巨翅煽動,雪沫紛飛,團團跳躍啄喙,從地底拋出一具凍死不久的雪羚羊的屍體,歡嗚着爭相搶奪起來。
怪叫刺耳,白羽簌簌,衆雪鷲激烈地爭搶片刻,紛紛跳了開來,那雪羚羊只剩下一具白骨。幾隻沒有搶着肉食的雪鷲,從周邊大步地衝了進來,哀嗚着在那白骨上“咄咄”啄擊,刮食殘餘的肉末。
一隻雄壯的雪鷲昂首闊步,在雪地中警覺地轉頭聆聽,突然歡嗚一聲,振翅飛起,閃電似的朝十餘丈的雪地衝去。其餘雪鷲紛紛怪叫着拍翼踏步,急迫而去。
“咄咄!”啄擊聲如密雨擊瓦,數十隻雪鷲團團圍集,爭先恐後地刨着雪地。
“喀嚓”一聲脆響,雪地上突然裂開一條隙縫。衆雪鷲歡嗚不已,急速啄擊。那裂縫越來越大,突然“蓬”地迸炸開來,一道碧綠色的水浪倏地衝天而起。衆雪鷲嚇了一跳,紛紛拍翅踏步,避讓開來。
“喀拉拉”一陣脆響,裂痕急速擴散,“蓬蓬”連聲,冰塊迸飛四射,水浪衝涌。突然銀光四閃,數十條巨大的飛魚嗚啼着破浪衝出,在漫漫大雪中展翼滑翔了十餘丈,紛紛跌落在冰地上,活蹦亂跳。
衆雪鷲歡嗚怪叫,“轟”地一齊炸飛開來,急電俯衝,各自抓住一條飛魚,貪婪啄食。雪地泉涌,飛魚接連不斷地飛衝而出,在白茫茫的冰地上無助地蹦甩翻跳着。此地連日大雪,飛禽走獸多已凍死,掩埋於深雪之下。雪鷲許久未曾吃到如此鮮活美食,激動歡悅,一面啄食,一面振翅高嗚。
突然“蓬”地一聲悶響,一條飛魚在半空中炸將開來,兩個人影從中摔落在地。衆雪鷲驚叫着沖天飛起,高高盤旋。
那兩人緊緊相擁,在雪地翻滾了片刻,不再動彈;大雪繽紛飄落,轉眼間便將他們銀裝素裡。衆雪鷲盤旋半晌,徐徐落地,繼續貪婪地啄食滿地蹦跳的飛魚。
那隻雄壯的雪鷲歪着頭凝視兩人,低嗚着踏步上前,舒展翅膀,用翅尖輕輕地碰觸一人的肩膀。見始終沒有動靜,那雪鷲膽子似乎更壯了些,低頭啄擊。
突然碧光一閃,雪鷺頭顱沖天飛起,鮮血噴射,將雪地染得點點豔紅。衆雪鷲驚叫四飛,轟然四散,抓了飛魚逃逸到數十丈外,再也不敢上前。
那斷頭雪鷲東搖西晃,猛烈地拍打着翅膀。一人從雪地上跳了起來,拋落手上的青銅長刀,猛地抓住雪鷲的脖頸,大口大口地吞飲鮮血。那人臉色雪白,姿容俏麗,竟是個年輕女子。衣裳溼漉漉的,血跡斑斑,肩頭潰爛,烏血凝結。
那女子全身顫抖,閉着眼睛吞飲了片刻,兩靨方纔逐漸恢復嫣紅。素手扣住雪鷲斷頸,喘了一口氣,將雪鷲拖到另外那少年身邊,小心翼翼地扶起少年,將那雪鷺的斷頸塞入他的口中。
那少年面色蒼白,昏迷不醒;臉上一道斜長的疤痕,緊蹙的眉宇之間凝罩着陰冷的煞氣,赫然正是蚩尤!那年輕女子自然便是九尾狐晏紫蘇了。
原來她抱着蚩尤摔落觀水河後,立即破入一條文鱔魚的腹中,以法術將其傷口癒合,隨着魚羣一齊朝前游去。水族羣雄只顧着搜尋兩人身影,對千百條翩然遊過的飛魚無暇顧及。二人就此從萬千雙眼睛的凝視下,逃之夭夭。
晏紫蘇中了土族“光之戰將”白六兒的“銀光矢”,傷勢極重;咬牙拔下箭矢,藏在魚腹中調息許久,方纔將傷口逐漸癒合。順流而下,到了崑崙山脈之內,暴風雪肆虐,冰河凍結。蚩尤昏迷不醒,晏紫蘇傷勢未愈,是以在河下飄徙許久,始終無力破冰而出。恰逢衆鳥鑿冰覓魚,他們方得以重見天日。
溫熱的鷲血沿着蚩尤的嘴角溢了出來,白氣絲絲蒸騰;過了片刻,蚩尤蒼白的臉色也稍轉紅潤,但周身仍然冰涼僵硬。晏紫蘇妙目凝視着蚩尤,微笑着低聲道:“呆子,終於又只剩下我們兩人啦!”一語未畢,眼眶突然紅了,淚水撲簌簌地掉落。
她又喝了幾口鷲血,將那雪鷲屍身拋了開來。拾來羚羊、文鱔魚的骨骸,製成骨車,小心翼翼地將蚩尤放在骨車上,又將雪鷲羽毛連皮剝落,披在蚩尤的身上。而後又揀了十幾條豐肥的文鱔魚,一齊丟在車上;再抽鳥羽爲繩,將蚩尤與骨車牢牢捆縛。
她傷勢未愈,真氣不濟,無力帶着蚩尤御風飛翔,又不知解印太陽烏的法訣,更無力捕捉逃逸的雪鷲,唯有暫且藉助這骨車在雪地上滑行了。
狂風鼓舞,雪下得越發緊了,鋪天蓋地,蒼一忙茫一片。晏紫蘇吃力地拉着骨車,朝遠處高峻綿延的雪山走去。
天昏地暗,狂風暴雪,晏紫蘇拖着骨車踉蹌而行,幾次三番險些被大風捲舞飆去。杏眼微眯,呼吸窒堵,纖柔素手被繩索勒得皮開肉綻,鮮血長流。上空突然傳來屍鷲的叫聲,擡頭望去,白茫茫的翻飛雪片中!數十隻冰羽屍鷲在頭頂盤旋繞舞,也不知是否先前那羣。
晏紫蘇心中一動,故意“哎喲”一聲,摔倒在地,動也不動。那羣冰羽屍鷲怪叫了半晌,眼見她始終未曾起來,終於按捺不住,“呼呼”激響,振翅急衝而下!便欲爭啄掠食。
晏紫蘇眼角掃見兩隻冰羽屍鷲惡狠狠地撲來,驀地電掠而起,格格一笑,手中繩索倏地套住二鳥脖頸。
衆屍鷲大驚而逃,那兩隻冰羽屍鷲慌亂之下,哀嗚振翅,奮力沖天,登時將晏紫蘇、蚩尤連帶骨車一齊拉了起來,破空飛舞。
晏紫蘇翻身躍到骨車上,一隻手將蚩尤緊緊抱住,另一隻手抓拽繩索,駕御着冰羽屍鷲在狂風暴雪中搖擺穿行。
天旋地轉,刀風割面,雪花層層疊疊地撲面而來,涼絲絲地在臉靨上化開。晏紫蘇素手抵住蚩尤的胸膛,將真氣綿綿輸入,以免他凍僵;自己體內卻越來越加寒冷,每吸一口氣,便猶如冰刀穿喉而過,傷口又劇烈地抽痛起來。凝神聚氣,駕鳥飛行。
暴風雪越來越猛,衆屍鷲亦有些支撐不住,嗚啼聲中,紛紛朝着雪山峰頂的洞穴飛去。
那洞穴在峰頂峭壁上,黑漆漆地極是幽深。衆屍鷲穿入洞中,紛紛着地闊步,拍翼梳羽,怯生生地回望着晏紫蘇。
晏紫蘇念力探掃,微微一驚,這洞穴中竟棲息了兩百餘隻冰羽屍鷲,眼下自己傷勢未愈,若當真將這些惡鳥逼得急了,激鬥起來未必能佔得什麼便宜,當下秋波四掃,笑吟吟地瞥望衆屍鷲,突然揮刀急斬,將一隻冰羽屍鷲劈爲兩半。
衆屍鷲怪叫着朝後退縮,驚恐憤怒,卻又畏縮不前。晏紫蘇從骨車上躍下,將那屍鷲屍體倒提起來,吸飲鮮血,妙目冷冷地凝視着衆鳥。冰羽屍鷲更爲驚駭,一聲不發。
晏紫蘇見效果業已達到,當下嫣然一笑,將鳥屍拋開。拉着骨車往洞穴深處走去。衆屍鷲怪叫着層層後退。晏紫蘇在洞穴深處尋了一個乾淨所在,將蚩尤解縛,平放在地,爾後揮刀在四周劃了一道深坑,素手指了指那坑縫,驀地揮刀急斬,冷冷道:“你們若是敢過這條線,就將你們殺個精光!”
衆屍鷲似是聽懂她言中之意,低聲哀嗚,小心翼翼地朝後退去。
當夜,洞外風暴兇狂,洞內人鳥劃界而居,倒也相安無事。洞中雖然濁臭不堪,但比起洞外冰天雪地的惡寒,卻已如天堂了。那些屍鷲躲在洞穴深處,生怕惹惱了晏紫蘇,不敢嗚叫一聲,幾隻小鷲脆聲歡嗚,立時被大鷲巨翅掩擋。
晏紫蘇在洞角生了火,烤了些魚肉胡亂吃下;挑了稚嫩魚肉,口裡嚼爛了,喂到蚩尤嘴裡;但蚩尤昏迷不覺,吞嚥不得。晏紫蘇見狀,心下擔憂難過,吃了幾口魚肉,殊無胃口,當下索性將魚肉拋給衆屍鷺。屍驚驚疑不前,過了半晌,見她正眼也不瞧上一眼,方纔悄悄上前,叼了魚肉闊步後退。
晏紫蘇指尖搭在蚩尤的脈門,只覺脈象紊亂,真氣陰寒狂猛,洶洶岔走,極是詭異。念力及處,其元神亦是凌亂兇厲,直如洞外那狂亂的風暴一般,情形古怪,見所未見,心中驚疑不定。九冥屍蠱雖可吞噬、控制人獸元神,但不至有如此怪狀。
怔怔地瞧了蚩尤片刻,又是心疼,又是憂懼,淚水又撲簌簌地滾落;想起那些妖魔,更是恨得牙根癢癢。心道:“罷了,先將他體內的蠱蟲逼出來。”當下從魚骸中剔出些尖銳肋骨,捏成尖針,又將那屍鷲屍體燒着。
屍骨焦臭的氣味登時瀰漫整個山洞,衆屍鷲鷲驚懼怪嚎。過了片刻,蚩尤傷口迸裂,十幾只九冥屍蠱電竄而出。晏紫蘇早有準備,骨針飛彈,將屍蠱牢牢釘在地上;撩火將幾隻屍蠱點着,惡臭更甚。蚩尤全身震動,轉瞬間又有數十隻屍蠱飛射而出,被晏紫蘇一一釘死。如此迥圈幾次,蚩尤體內的屍蠱成蟲已經盡數清除。
晏紫蘇傷勢未愈,今日帶着蚩尤逃了如許之遠,再經過這般折騰,早已困頓不堪。自行調息療傷了一陣,更是呵欠連連。
當下將鳥羽蓋在蚩尤身上,自己緊緊摟抱着他,助他禦寒。迷迷糊糊中想到半個多月前,兩人也曾在西荒衆獸山脈的雪鷲洞穴中住宿;那時他身負重傷,形如廢人,情景彷佛,但是兩人之間的關係,卻已迥然兩異了。又想起蚩尤前日夜裡,離開她進入鬼界之前所說的那一句承諾,心中忽地一陣淒涼,一陣甜蜜。不知不覺中沉沉睡去。
翌日清晨,洞內陰寒,風雪更猛。晏紫蘇一夜歇息,傷勢好轉。見蚩尤昏迷依舊,心下焦慮,忖道:“他體內的屍蠱幼蟲極多,只怕不消二日,那些幼蟲便要長大!須得立時爲他換血纔是。”
心念一動,拿骨針在自己指尖上刺了一滴血,又在蚩尤的指尖刺出一滴血來,將兩滴血珠並在一處。凝神看了半晌,心下一陣失望。兩人的血液全然不同,縱使自己將血液輸入蚩尤體內,亦會遭到排斥。唯一的法子,便是儘快找到血液與蚩尤相融的人,以彼之血,解救蚩尤。
當是時,心中一震,突然想到乾坤袋中尚有冰封的段聿鎧,連忙將他從乾坤袋中拉了出來。見他只是昏睡,血液中的屍蠱幼蟲尚未化爲成蟲,暫且無恙,心中方自舒了一口長氣。若是蚩尤知道她將段狂人怠忘得一乾二淨,非要氣得吹鬍子瞪眼睛不可。
冰天雪地,身困高山洞穴,去哪裡找足夠並且適合的人血,解救蚩尤與段狂人呢?
晏紫蘇思忖半晌,心如亂麻,倏地起身,提了苗刀便往洞外奔去。寒風呼號,大雪撲面,登時打了個寒噤。雖已是白晝,但洞外灰濛濛昏暗無光,暴風雪比昨日更要狂猛。晏紫蘇回眸望了蚩尤一眼,一咬牙,驀地朝外掠去。
大雪茫茫,四周朦朧暗淡,十步之外不可視物。晏紫蘇從雪山上急掠而下,沿着觀水河頂風冒雪,艱難飛舞,凝神察探。
朝西飛行了一個多時辰,殊不歇息。霜風獵獵抽打,冰雪覆蓋,周身簌簌顫抖,幾已麻痹,傷口又迸裂開來,劇痛攻心。晏紫蘇抵受不住,數次想要返回那溫暖的山洞中,但想到蚩尤模樣,心如刀割,遂又咬牙苦撐。
驀地看見那白茫茫的天地中,隱隱有幾處青灰色的石屋,像野獸般蹲踞着。她心中大喜,眼淚險些流了出來。御風飛掠到第一座石屋前,“乓唧”一聲,揮刀將石門劈開,倏地衝入。
屋內驚叫,人影紛亂。熊熊的爐火前,七個人訝然站立。
擋在最前的是一個大漢,手裡提了一根粗大的鐵棍,他的身後站了一個年輕女子,懷裡抱了一個嬰兒,長得頗爲標緻,怯怯地望着晏紫蘇。女子身旁藏了兩個孩童,驚慌好奇的大眼睛滴溜溜直轉,極是可愛。爐火南邊,一個老頭和一個老太太戰戰兢兢地立着,眯着眼睛打量不速之客。
狂風捲舞,雪花呼呼飄入,爐火劇烈地跳躍着。那大漢見破門而入的是一個年輕女子,臉上緊繃的神情登時鬆弛了下來,手上的鐵棍亦緩緩垂落,和善地笑道:“姑娘是路過此地,借避風雪嗎?那快快進來吧!”
西荒百姓極是熱情好客,眼見這般暴風雪的嚴寒天氣,一個姑娘家孤零零地在外頭飄蕩,心中都甚是過意不去。當下一家人一齊微笑起來,靦腆地招呼着,請晏紫蘇入座。兩個小男孩見晏紫蘇長得俏麗,心中登時生了親近之意,一顛一顛地跑了過來,笑嘻嘻地拉晏紫蘇的裙角。
晏紫蘇微微一怔,握着苗刀的手輕輕地顫抖起來。狂風怒號,背脊冰涼,而屋內卻是溫暖如春,其樂融融。她自小隨着母親輾轉漂泊,從未體驗過這樣的溫暖,鼻中一酸,那凜烈的殺氣登時消散。
冰雪飄入脖頸,涼意鑽心。腦海中忽地掠過蚩尤那形如妖魔的猙獰面目,心中“咯咚”一響,咬牙忖道:“我在想什麼呢!天底下有多少這樣的村野鄉民?這些蟻民的生死又與我何干?只要能救得小尤,就算毀滅整個世界,我也在所不惜!”
嬌叱一聲,手中黑光繚繞,冰霜凝結,倏地化爲兩枝冰管,閃電似的插入那兩個男孩的胸膛……
悲風狂吼,怒雪飛舞,灰濛濛的極寒世界中,晏紫蘇御風急行,腰間乾坤袋不時地發出“叮噹”脆響,每一聲都讓她心中狂跳不已。袋中一百二十八根冰管,裝盛着那村子裡所有鄉民的鮮血。那些僵直的屍體,想來已經被掩埋於厚厚的冰雪之下。
倘若蚩尤知道,她以一百二十八條人命換取他的重生,他會不會原諒自己呢?就如當日在白石島上,她以蠱毒殺死了幾百漁民……
晏紫蘇心中枯澀,志忑不安。眼前驀地閃過那兩個男孩驚懼的大眼,周身倏地一陣冰涼。這些年來,她親手所殺之人不計其數,但從未有如今日這般讓她震撼。雖則如此,但想到唯有如此方能救得蚩尤,她的心中便無絲毫後悔之意。
心緒紛亂,當下凝神聚意,御風飛行。
遠處忽地傳來“嗚嗚”的風聲巨響,穿透茫茫白雪,隱隱看見一大團淡黑色的螺旋颶風呼嘯衝來。銀光點點,數百隻雪鷲驚叫着倉皇飛逃,突然慘叫迭聲,齊齊被瞬息捲入,蹤影全無。
“轟隆!”震耳轟嗚,前方峭立的萬仞冰山被颶風掃過,崖裂石飛,滾滾雪崩。氣浪衝涌,彷佛雪濤海嘯,洶洶奔騰逸舞。轟隆震響,不絕於耳,轉瞬間又有數座突兀的山崖被狂猛的雪崩氣浪震飛崩塌。
晏紫蘇花容微變,凝神四顧,驀地看到右翼數百丈外有一處幽深的山壑,在茫茫雪花掩映下若隱若現,心中一動,決定先到那山壑中躲避颶風,等到狂風過後再全速趕回。當下再不遲疑,擰腰飛踏,翩翩起舞,眨眼間便衝入那山壑之中。
兩側雪峰突兀林立,冰丘磷峋,彷佛萬千銀牙尖刀交錯橫空。晏紫蘇穿行壑中,擔心颶風捲過之時,震動冰壑,使得雪丘冰川從兩側震落。乘風高飛,掠上西側冰山峰頂,翩然穿飛,往山壑更深處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