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額不足
時近黃昏,黛色羣山綿綿迤邐,漫天晚霞絢爛似火,夕陽掛在路邊樹梢之上,暖暖的夏風吹來,枝搖葉舞,登時將陽光搖碎。
一行五騎風馳電掣般地在黃土曲徑上疾行,蹄聲如織,塵土漫舞;低叱聲與偶爾揮響的長鞭,劃破細密的晚蟬聲,就連啾啾歸鳥聲也彷彿被瞬間擊落。
爲首的兩個十尺來高的彪形大漢,一面御獸狂奔,一面警惕地四下掃望。左面一個大漢從懷中取出一張羊皮地圖,端詳片刻,扭頭對其後的一個男子道:“侯爺,過了前面的山腳,再行百餘里,便是空桑山了。”
那男子修長魁梧,俊臉上掛着懶洋洋的笑意。雖然青裳布衣,卻掩不住華貴之氣。
轉頭朝身旁的一個嬌怯動人的少女笑道:“既然快到了,咱們今夜便在這山腳下過夜,不必趕路了!真珠姑娘想必也已經累了。”
那兩個大漢齊聲稱是,稍稍拉緊繮繩,放慢節奏。
最後一騎乃是一匹龍馬,繮繩被系在那男子龍獸的尾後。那龍馬被拖拉着跑了一日,早已累得口吐白沫,腳下踉蹌。馬上一個瘦骨嶙峋的黃面漢子雙手被縛,東倒西歪,彷彿隨時要從馬上摔下來,滿臉驚惶,苦着臉道:“侯爺,我堂堂御風之狼,卻被你牛羊似的牽拉了一日,傳到大荒,我還有臉面嗎?”
這五人正是六侯爺、真珠、哥瀾椎、班照與御風之狼。
六侯爺哈哈大笑道:“他奶奶的紫菜魚皮,你倒好面子。你小子太過狡猾,昨日信你一回,險些讓你溜之大吉,今日決計不能再信你啦!”
御風之狼愁眉苦臉道:“侯爺大人大量,就信小人這一回,小人的骨架都快被顛散啦!”
真珠“噗哧”一笑,低聲道:“侯爺,你就將他鬆開吧!”
六侯爺見她笑靨嬌羞,猶如雨後春花,風中簌簌,登時神魂顛倒,嘆息道:“真珠姑娘的話,那是萬萬不敢不從的。”當下伸手輕輕一振,立時將御風之狼手上的海蠶絲索連帶龍馬繮繩,一道鬆解開來。
御風之狼大喜,連聲道:“多謝真珠姑娘。”
六侯爺道:“小狼兒,我知道你逃跑起來快得緊,不過你別忘了肚子裡的海蠍蠱!
跑得太遠,侯爺就救不了你啦!”
御風之狼連聲應是,心中卻破口大罵,但想起那海蠍蠱發作起來的苦痛,登時打了一個寒噤,喃喃自語道:“倒楣倒楣,一失足成千古恨。偏偏又遇上這羣混世魔頭。”
五人駕御馬獸,緩緩而行。
前方突然煙塵卷舞,叱喝之聲大作,悶雷似的蹄聲浪潮般捲來。
五人面色微微一變,班照罵道:“龜他孫子的,今日己是第三批啦!”
六侯爺道:“眼下要事在身,又在別人的地頭上,咱們還是暫且避開。莫像早上那般莫名其妙起了衝突,沾惹不必要的麻煩。”
哥瀾椎與班照雖不情願,但也只有點頭領命。五人策馬馳入路邊樹林,將馬獸封口,屏自心凝神。
過了片刻,蹄聲轟鳴,透過枝椏樹葉,瞧見數百騎黃衣大漢駕御諸多怪獸呼嘯而過;林中樹木亂擺,枝葉傾舞,彷彿驀地刮過一陣旋風。
眼見他們去得遠了,五人方纔吐了一口氣,策馬而出。御風之狼喃喃道:“奇怪,奇怪!”
哥瀾椎道:“奇怪什麼?”
御風之狼道:“你沒瞧見他們右臂上都繫了一條橙色絲帶嗎?”
哥瀾椎瞪眼道:“那又怎地?”
御風之狼喃喃道:“真是蠻夷海猴,連大荒禮節也全然不知。”
哥瀾椎耳尖,喝道:“你說什麼?”揚鞭就要當頭劈下。
御風之狼忙道:“臂上繫了絲帶,那便是表示本族之內有貴人夭亡。”
衆人聞言一驚,微微失聲。御風之狼又道:“今日系的是橙色絲帶,則表示這夭亡的貴人至少是長老級以上的人物。”瞧見六侯爺等人驚愕的臉色,又加了一句道:“說不定便是帝、女、神中的一位也未可知。”
六侯爺沉吟道:“果然有些古怪。倘若土族未發生什麼大事,何以連日來我們一路撞見浩蕩大軍?今日一天之內,便撞見三撥。而且這每撥人馬,都是去往同一個方向。”
班照道:“侯爺說的是。這些日子大荒動亂頻頻,只怕這土族之內也安寧不了。”
哥瀾椎嘿然道:“那豈不是正好?混水摸魚,乘着亂七八糟的局面,咱們取那七彩土也方便許多。”
六侯爺哈哈一笑,見御風之狼滿臉不以爲然,嘴脣翕動,猜他又在暗罵海猴蠻夷。
正要說話,卻見真珠仰頭癡癡地望着絢麗晚霞,俏臉上是淡淡的憂慮神色,當下低聲道:“真珠姑娘,你在想什麼?”
真珠猛然驚醒,雙頰微微一紅,搖頭不語。心道:“拓拔城主孤身一人,不知一路上有沒有遇見這些怪人?也不知此時此刻,他見着雨師妾姐姐了嗎?”
那日衆人在太湖之畔計議良久!決定兵分兩路。烈炎與祝融分道趕回赤炎城,一則靜觀其變,倘若情勢危急可以挺身援助,制止火木兩族戰端;二則可以保護纖纖,雖然眼下火族衆人尚不至急於要纖纖性命,但若有烈炎在側,終究更爲安全。
拓拔野衆人與八郡主烈煙石一道前往朝歌山採集七彩土,粘合碎裂的琉璃聖火盃。
烈炎回返火族之後聲稱八郡主爲拓拔野所擄,挾衆人質,亦可以使得火族衆人投鼠忌器,不敢傷害纖纖。
拓拔野等人與烈炎師徒道別後,在太湖邊拜別蟄藏水底的雷神,黯然上路,但一路上,拓拔野查閱神農所賜的《大荒經》,發現土族疆域之內,竟然有兩座朝歌山,兩山之間相距數千裡,不知那座纔是出產七彩土的聖地?想來這也是土族爲護衛七彩聖土而故布的疑陣。卜運算元與御風之狼雖然都是土族出身,但那七彩土本是土族聖物,以二人在族中身份,亦無法得知究竟所在何處。衆人計議之後,不得不再次兵分兩路。
蚩尤、烈煙石、成猴子、卜運算元、柳浪、辛九姑六人一行,前往南側的朝歌山,拓拔野與六侯爺一行則前往北側的朝歌山。雙方約定三十日後在火族鳳尾城相聚。
拓拔野記掛與雨師妾的七日之約,孤身趕往當日的破廟,與六侯爺相約三日後在空桑山下聚首。
明日便是約定空桑之日了。
殘陽如血,羣山似海。黛藍色的天空中蝙蝠穿梭!偶有晚歸鳥羣如烏雲掠過。
拓拔野坐在那破落的土地廟前的石階上,手指玩轉着珊瑚笛,心中卻如那被密雨般的蟬聲擊打的殘荷。呆呆地望着層層降臨的暮色,腦中一如這初夏的黃昏般空茫燥熱。
他已在此處苦等了三天了,按照約定,雨師妾昨日便應當到此與他會面。但他一夜一日眼睫不交,等到此時此刻,依舊沒有見着她的影子。
三日來,心情由起初的興奮歡喜攀轉至緊張期待,再陡然下跌到此時的沮喪擔憂。
幾年來也不知經歷了多少風雨,但似乎都沒有此次這樣,在短短三日之內心境如此大起大落。
鎮定如他,也不由胡思亂想。雨師妾既已相約,必定會在此等候。但約期已過一日一夜,難道她竟已經遭了什麼意外嗎?想到此處,他心中登時如被霍然抽空,森冷疼痛,猛地跳了起來。
白龍鹿站在他旁邊,低聲嘶鳴,不斷地以鼻子去蹭他的臉頰。見他突然躍起,嚇了一跳,怪叫了一聲。
拓拔野呆呆地站着,心中不祥的預感與寒冷的憂懼越來越盛。此次雨師妾原是與冰夷一道,爲木神句芒護送準新娘而來,但卻爲了他,拋棄一切,甚至不惜與冰夷、句芒爲敵。倘若被玄水真神燭老妖知道,定然不能相饒。心中大凜,胸中彷彿被巨石堵住。
又突然想到:“是了!雨師姐姐是那水妖天吳的親妹子,那燭老妖又對她喜愛得緊。
當年雖然與我那般親熱袒護,最後也依舊安然無事。想來此次也應當不會有大礙。”心中稍定,呼了一口氣。
但嘴角剛剛露出一絲微笑,又陡然一驚:“糟糕!那燭老妖從前定是貪戀她的美色,纔對她這般寵溺。這次雨師姐姐爲我公然叛族,老妖只怕會惱羞成怒。”寒意大盛,方甫平定的心海登時又波濤洶涌。猛地一掌拍在身邊巨石上,“轟”地一聲,那巨石立時裂開,斷成兩半。
白龍鹿見他怔怔地站在暮色中,忽而蹙眉,忽而微笑,神色變幻不定,剛剛放鬆神情,卻又陡然咬牙切齒,一掌將巨石震裂,大爲莫名其妙。仰頭望着拓拔野,嗚嗚直叫。
拓拔野渾然不覺,腦中滿是雨師妾的音容笑貌,耳邊彷彿聽到雨師妾格格笑道:“小傻蛋,想我了嗎?”一時間心中迷亂,雙眼突然迷濛,但她的笑靨卻愈加清晰。心頭酸楚苦澀,情難自已,低聲道:“好姐姐,你在哪裡?”
突然手上粘嗒嗒地一陣冰涼,微微一凜,低頭望去,卻是白龍鹿不斷地舔舐自己的手掌;見他望來,白龍鹿歡聲嘶鳴,索性撒了歡似的朝他身上蹭來。
拓拔野微笑道:“鹿兄,你怕我擔心,故意逗我嗎?”白龍鹿歪頭“呵哧呵哧”地怪叫,也不知是在笑還是在說話。拓拔野哈哈一笑,心中稍霽,忖道:“罷了!以雨師姐姐的本事和地位,當今天下,只怕也沒有人敢將她如何。即便是被水妖捉了回去,也不致有虞。”雖然這般自我安慰,但憂慮牽掛之意卻絲毫未減。
環身四顧,暮色悽迷,蟬聲漸稀,但林中草隙的蟲豸啼鳴聲越來越密集。
他心中悵惘茫然,一時竟不知該繼續駐守此處,還是連夜起身,趕往空桑山去。思量片刻,轉身走入破廟,轉到那日他與雨師妾藏身的神像之後,以真氣注指,在神像上寫道:“仙姑,小傻蛋去朝歌山砍柴啦。”
當日與雨師妾初逢於東始山下寒潭中,他裝傻充楞之時,便與雨師妾有如此戲語;那時敵我微妙,怎料有後來之事?此刻回憶寫來,恍若隔世,怔怔地望了半晌,心中又是甜蜜又是茫然。經此一別,不知何時方能再見着雨師妾呢?
白龍鹿探首掃睨,咕噥有聲,彷彿它也瞧懂了一般。拓拔野摸摸它的頭,心潮澎湃,將珊瑚笛橫置脣邊,悠然吹奏。
笛聲婉轉纏綿,隨心吹來,如泣似訴。廟外明月初升,淡淡的月光斜斜地照入廟中流了一地,隨着夜風枝影微微搖曳,彷彿在隨着笛聲流動一般。
拓拔野心中甜蜜酸楚,一邊吹笛,一邊緩步而出。夜鳥噤聲,夏蟲沉寂,只有風聲簌簌,樹葉沙沙。
一曲吹畢,拓拔野拍拍白龍鹿,翻身躍上它的背脊,按捺心中的波濤,微笑道:“鹿兄,走吧!”不再回頭看上一眼。白龍鹿嘶鳴一聲,撒開四蹄,朝西奔去。
白龍鹿被封印於斷劍中好些時日,早已煩悶不已。此時林野空曠,僻靜無人,極爲興奮,在月光中急速狂奔。
林中夜霧白霾瀰漫繚繞,夜露不斷從樹葉上滴落,洇入溼漉漉的草地中。一人一鹿奔馳了一陣,突然林風簌簌,羣鳥驚飛。拓拔野心中一凜,只覺一股怪異已極的森寒之氣穿透幽暗夜林,嫋嫋逼來。白龍鹿驀地頓住,昂首嘶鳴,倒似是極爲興奮一般。
樹葉沙沙作響,鳥聲、振翅聲此起彼伏。拓拔野凝神傾聽,聽見遠遠地傳來若有若無的號角聲。拓拔野心中大震,收斂心神,細細辨去,號角聲之外,似有數十人在殊死圍鬥。刀刃相擊聲頗爲清脆,夾着叱罵呼喝。
拓拔野又驚又喜:“難道是雨師姐姐在與水妖動手嗎?”熱血上涌,歡喜得險些叫出聲來。當下低聲道:“鹿兄,去看看熱鬧。”白龍鹿最喜愛熱鬧,歡鳴一聲,閃電般衝去。
白龍鹿一路狂奔。涼風迎面撲來,樹影倒掠,夜霧聚散彌合,宛如在夢中一般。驚鳥鳴啼之聲越來越遠,連密集的夏蟲也漸轉稀少。號角聲悽迷詭異,越見清晰,那陰冷妖魅之氣隨之逐漸濃重,逐漸森寒。
奔了片刻,拓拔野狂喜的心情逐漸沉落下去。那號角聲妖詭淒寒,與蒼龍角那蒼涼淒厲的聲音又有所不同,多半不是雨師妾了,心中大爲沮喪。但既未見到人影,心中尚保留了一絲僥倖之意。
又奔了片刻,林中腥臭之味大盛,撲鼻而來,頗爲煩惡窒悶。拓拔野正心中詫異,突聽白龍鹿嘿嘿怪叫,顯是興奮莫名。又聽草地上落葉簌簌作響,另有“絲絲”之聲四面響起,低頭四望,心中一凜,登時恍然。只見無數條蛇猶如春水怒江一般,在林中草地急速蜿蜒前行,浩浩蕩蕩朝號角聲傳來之處洶涌而去。
蛇羣五顏六色,斑斕各異,無一不是劇毒之物。顯是有法力高強之人,以那號角召喚聚集林中毒蛇。
拓拔野心中好奇,不知那吹號角之人究竟是何方神聖。白龍鹿更是興奮,撒蹄踐踏,如飛前行,迅疾之間不知踩死了多少毒蛇。
毒蛇越來越多,遍地盡是蛇流。樹枝迎面拂來,也每每有毒蛇從梢上墜落,被拓拔野護體真氣一震碎裂迸飛。
那號角聲越來越響,雖然詭異難聽,卻不似蒼龍角裂肝破耳,使人發狂。但那陰冷妖異之氣濃如重霧,溼漉漉沉甸甸地包攏在四周,令人窒悶得透不過氣來。
奔得近了,透過夜霧,影影綽綽瞧見幾十人在松樹林中激鬥,地上橫七豎八躺了十幾具屍體。中間十餘人繞着一輛龍獸車,背靠背圍成圓圈,奮力抵擋;周邊三、四十人穿梭重疊,層層進攻。
一個黃衣少女背對着他斜倚曲松,黑髮梳成萬千細辮,宛如玄蛇隨風擺舞,雖然瞧不見面目,但肌膚晶瑩似雪,身材嬌小玲瓏,曲線曼妙,當是美人胚子無疑,號角聲便從她那兒嫋嫋揚揚地吹出。耳垂上懸掛了一對赤練小蛇,隨着號角悠然起舞。雪白的雙足穿着薄如蟬翼的鵝黃絲鞋,踩在夜露晶瑩的草叢中,無數色彩斑斕的毒蛇在她腳下穿梭環合。
拓拔野凝神查看,不見雨師妾身影,心中登時大爲失望;但眼見周邊衆人以多欺少,心中不由又起了不平之意。
當下輕拍白龍鹿脖頸,緩步靠近,在距離百餘丈處停住,駐足觀望。纔看了片刻,拓拔野便心中微驚。這圍斗的數十人,各個都是頗爲高強的人物;尤其周邊的三十餘人,俱是一流高手。雖然盡皆黑衣蒙面,且舉手投足之間,似乎顧忌身份被揭,未盡全力,掩掩塞塞,便連法術也無一人施展,但威力之強,已令人瞠目。
中間的八男六女雖大爲不如,但勝在團結一心,全力以赴,雖然狼狽不堪,一時間也沒有性命之虞。中間龍獸車旁立了一個黃衣青年,身高八尺,斜眉入鬢,雙眼炯炯,舉止從容,氣定神閒,臉上掛着一絲淡淡的微笑,隱隱竟有一種王者氣勢;腰間斜掛的橙色黃銅長劍雖未出鞘,但雄渾威霸之氣卻已凜冽逼人,與他那沉斂的真氣倒是大相逕庭。他嘴脣翕動,衆人便隨之調整陣形,變化極快,每每奏效。顯然是這十餘人的領軍人物。
拓拔野素好俠義,眼見周邊衆人以強凌弱、以多攻少,心中已大爲不平,又見那黃衣少女吹奏號角,召集萬千毒蛇,蓄勢待發,更加激發鋤強扶弱之心,不知不覺中已決意相助,但不知這些人底細究竟,當下按捺不發,先作壁上觀。
再瞧了片刻,驚愕更盛。拓拔野修行《五行譜》數年,雖然未參透其中奧義,但對於五族真氣的特性、運氣方式以及武學特徵,都已有一定了解;此時目睹衆人遊鬥雖不過些許工夫,已瞧出周邊的三十餘人雖然衣服一致,但並非一族。大半是水族高手,其中也有真氣頗似火族、木族與土族的高手;倒是中間十餘人真氣純樸,盡是土族中人。
土族素以團結著稱,不知此次爲何援引並不如何和睦的其他三族,同時派遣高手,在這樹林之中狙擊手足呢?這十餘人究竟是土族中什麼人物?那龍獸車中又藏了什麼玄機?
拓拔野心中疑竇叢生,隱隱覺得又有一件極爲隱密而可怖的陰謀,在自己的眼前徐徐展開。
正尋思間,忽聽那黃衣少女笑道:“你們倒真謙讓得緊,對付這麼幾個小娃子還彼此推來推去,不願下手嗎?”聲音甜膩嫵媚,略帶磁性,宛如熟透的蘋果,又沙又甜。
衆黑衣人還未答話,那黃衣青年微笑道:“仙子,他們想要殺我們容易得緊,可是想殺人不落痕跡,那可就有點困難了!我姬遠玄即便是死了,這身上的傷口也能說出兇手的姓名來。”
一個黑衣人冷笑道:“嘿嘿,老子將你燒成炭灰,瞧你還有什麼狗屁傷口!”聲音生硬,語氣艱澀,顯然是故意矯飾過。
黃衣青年笑道:“這位前輩第一個念頭便是將我燒成炭灰,想來必定是火族前輩了?
瞧你適才有幾招以刀爲鉤,定是使慣了彎鉤一時改不過來。火族中善使彎鉤,又有如許功力的前輩可只有一個。你定然便是青炎鉤赤若思前輩了。”
那黑衣人一楞,嘿然不語,顯然已被說中。衆人見姬遠玄聰明若此,更爲忌憚,紛紛緘默不語,進攻大轉凌厲,一時刀光劍影,如暴雨傾落。中間的黃衣男子“哎呀”兩聲,血雨噴射,兩個男子一個被切斷手腕,一個被斬斷臂膀。但兩人極是勇悍,只稍稍後退,紮好傷口,立時又挺身護鬥。
黃衣少女笑道:“姬公子果然機智過人。既然是聰明人就別做傻事啦!倘若姬公子將那三百六十件香草送給了我,我就讓這羣討厭鬼變作毒蛇腹中之物。你瞧如何?”
拓拔野心道:“原來這女子並非與黑衣人一道,想來是瞧中了那黃衣男子的什麼寶貝,趁火打劫來了。”
黃衣青年姬遠玄微微一笑道:“仙子看中了姬某的這幾根藥草,乃是姬某之幸,原當雙手奉送。只是眼下這幾根藥草關係本族安危,還請仙子多加體諒。”
那赤若思叫道:“仙子,你要那藥草,我們要他首級,咱們同仇敵愾,各取所需,何不一道合作?”衆黑衣人對那黃衣少女似乎都頗爲顧忌,只盼她能一道動手,紛紛側耳傾聽。
黃衣少女格格一笑,並不答話,又吹起那妖邪詭異的號角來。羣蛇在戰圈之外集聚堆積,越疊越高,宛如巨浪,層層疊疊翻涌向前。曲扭穿行,相互纏繞,色彩鮮豔凌亂,氣味腥臭逼人。
衆黑衣人見她雖不應承,但顯然已站在己方一邊。即使不願出手相助,也斷然不會扶助敵方,無不大喜。他們原本顧忌黃衣少女環伺在側,敵我不明;又擔心身份被黃衣青年拆穿,都不願竭盡全力。但此時黃衣少女傾向己方,後患已無;同時眼見姬遠玄如此也能猜出衆人身份,無不殺機陡起,索性全力以赴。心中均想,倘若今日不將這小子挫骨揚灰,定然後患無窮。紛紛竭盡全力,殊死進攻。
“叮叮噹噹”一陣脆響,兵器交加,火星激濺中,衆黑衣人如鬼魅般穿梭。赤若思擰頭吹氣,突然一道藍色火焰“呼”地噴出,登時將中間的一個黃衣男子燒成枯骨。那男子慘叫一聲,雙手拋去兵器朝臉上掩去,還未觸及臉頰,全身已變做焦骨,“咔啦啦”
地碎裂散落一地。
與此同時,守在南面的兩個年輕男子悽聲慘叫,一個全身衣裳寸寸破裂,皮肉翻飛,鮮血激射,體內驀地長出無數綠色的藤蔓,轉瞬間被藤蔓絞死。另一個腦頂迸裂,鮮血、腦漿以及其他液體如噴泉飛涌,沖天怒射,紅白黃綠交相混合,四下灑落。在迷霧月光之中看去,說不出的詭異可怖。
衆黑衣人終於使出了各自的法術,務求一舉殲敵。
姬遠玄道:“原來是懸鈴木秋長古前輩和水鬼湞度。難道你們此行,竟是得到單城主和天池國主的首肯?”
一個矮胖黑衣人陰惻惻地笑道:“小兔崽子,天池國主還讓我將你的心肝帶回去呢!”
衆黑衣人穿行交錯,剎那間又有兩名黃衣男子慘呼橫死。衆黃衣人雖然勇悍,此時也不禁露出懼色,朝後圍縮,凝神護衛。
姬遠玄倒是昂首而立,鎮定自若,三番五次黑衣人的進擊近在咫尺,他竟連眼皮也未曾眨上一下,微笑着侃侃數落黑衣人姓名身份。拓拔野在遠處瞧着頗爲佩服,心道:“此人氣宇非凡,膽識過人,倘若有機會,定要結交結交。”
黑衣人攻勢益猛,黃衣人又重傷了一男一女,眼見便要不敵崩潰。拓拔野正要拍撫白龍鹿,衝將過去相助,卻見姬遠玄笑道:“各位前輩苦苦相逼,恕姬某冒犯了!”
驀地“嗆然”龍吟,姬遠玄閃電般穿越衆人頭頂,一道淡黃色的亮光劃破濃霧夜色,劍氣沖天而起。林中狂風大作,飛沙走石。原本白霧繚繞,已瞧不分明,此時更加一片混沌。
只聽得偶有叮噹脆響,悶哼之聲不斷,灰濛濛一片中突然涸散開暗紅的血花。號角聲悽詭若哭,林內毒蛇絲絲作響,紛紛盤蜷一團,仰頸亂舞。
拓拔野凝神觀望,迷迷濛濛雖瞧不真切,但也依稀瞧見姬遠玄如矯龍翔空,急電迴旋,手中黃銅長劍光芒眩目,迅捷莫測,在一片混沌中如入無人之境。心中驚喜,原來他竟是絕頂高手,真氣之強似乎也不在自己與蚩尤之下,自己適才倒是徒然擔心了!內心更起了惺惺相惜之意,不知這姬遠玄究竟是何方俊彥?
姬遠玄微笑道:“得罪了!”又是一陣鏗然亂響,“嗚嗚”破空之聲大作,七、八柄刀劍沖天飛起。幾個黑衣人悶哼一聲,跳躍開去。
此時風勢漸止,林中濃霧也被吹散了些,月光透過鬆枝雪白地照了一地,一切變得歷歷分明。
姬遠支長身玉立,站在龍獸車上,一手揹負,劍尖斜斜下指,一滴鮮血自劍尖滴落。
黑衣人環立四周,又驚又怒地盯着他。突然五個黑衣人身形一晃,重重地摔在草地上,鮮血在身下迅速地洇散開來。
姬遠玄道:“對不住!姬某不喜殺人,但是殺人者需得償命,否則姬某又有何臉目面對自己枉死的兄弟?”那倒下的五人正是先前殺死五名黃衣人的青炎鉤赤若思、水鬼湞度等人。
一個黑衣人冷冷道:“原來姬公子的本事這麼了得,失敬失敬!既有這樣的身手,又何必久久不出手,讓手下徒然枉死?”
黃衣少女笑道:“老木頭,這還不明白嗎?姬公子是要觀察出你們的身份與弱點,勝券在握纔好下手哪!死這麼幾個手下,那不是值得很嗎?”
姬遠玄微笑道:“仙子倒真會將心比心,爲衆人着想。各位都是前輩英雄,姬某不願沒來由的結了化解不開的樑子,所以才一忍再忍,希望諸位前輩賜姬某一條生路。倘若現在大家罷手,姬某定將今日之事忘得一乾二淨,今後見面,仍是朋友。不知諸位前輩能放姬某一條活路與否?”
黃衣少女格格笑道:“姬公子真會說笑呢!這些人的身份都拆穿了,當真放你一條生路,今後他們還會有生路嗎?姬公子的記性有這麼不濟嗎?”衣裳鼓舞,那陰冷妖魅的真氣突然大盛,林中白霾又漸漸聚合起來。
黃衣少女王足輕搖,款款上前,耳垂上的赤鏈蛇隨着她雪足韻律左右搖盪。林中圍聚密密麻麻的如海蛇羣,也隨着她的步伐朝中間涌去。
號角聲悠悠響起,衆黑衣人見她即將出手,無不大喜,樂得坐享其成,紛紛躍上樹梢,凝神觀望。
拓拔野心道:“不知這女子是誰?真氣如此妖邪厲害?這狙擊的人羣中,以她最爲厲害。”意念及處,竟覺得那黃衣少女的念力與真氣宛如千尺冰潭,深不可測。不由又爲那姬遠玄擔起心來。
黃衣少女走了幾步,微微斜側身子,笑吟吟地望着姬遠玄。月光將她的臉照得瑩白,拓拔野終於看清了她的臉容,心中倒是大爲意外。
蘋果也似的臉上,掛着天真無邪的笑容;嫣紅的雙頰、深深的酒窩、黑白分明的大眼盈盈清澈,滿含笑意;體態玲瓏嬌小,若不是那雪白渾圓的酥胸、微微翹起的豐臀,瞧來倒像是十一、二歲的天真少女。
在這明媚純潔的笑容之後,竟是這等陰邪妖異的真氣。
黃衣少女嫣然一笑,素手輕輕地握着一個細長彎曲的淺綠色玉石號角,豐潤嬌美的雙脣微微嘟起,不像是吹號,倒彷彿在撒嬌一般。
號角聲陡然一變,急促如密雨,陡峭如華山,激揚淒厲,破空而去。
衆人眼前一花,遍地毒蛇彷彿離弦怒箭,電射而出。“咻咻”破空,隨着號角聲四面八方暴雨般密集地朝姬遠玄等人飆去;腥臭之氣強烈得彷彿要爆裂開來。
姬遠玄黃銅劍凌空劃了個圓圈,登時一道黃光從劍尖電射激舞,倏然迴旋。繼而衣裳勁舞,周身黃光暴漲,“轟”地一聲擴散開來。
頃刻之間,龍獸車周圍彷彿罩上了淡黃色的光圈。蛇箭射至光環附近,紛紛“滋”
地一聲從頭部裂開,碎爲粉末。
萬千毒蛇滔滔不絕凌空彈射,前仆後繼,“篤篤篤”地射在光圈上,無一例外地碎裂迸散。
衆黑衣人面色大變,都極爲驚愕。拓拔野心中也是大爲駭然。以他真氣、念力之強,要鼓舞護體真氣爲氣牆,自然不在話下;但要圍攏如許大的範圍,將衆人、龍獸車盡皆籠罩其內,卻非藉助“定海神珠”不可。想不到姬遠玄的真氣竟比自己還要強盛!
正驚佩間,忽聽見黃衣少女笑道:“是了,我忘了你有‘煉神鼎’啦!可不能這般陪你玩兒。”
拓拔野心中一動:“煉神鼎是什麼?難道也是什麼神器嗎?”
黃衣少女輕吹號角,嗚嗚咽咽,彷彿秋水落葉,瑟瑟沉浮。淒涼之中,帶着說不出的詭異。
衆黑衣人聞聲面色微變,立時騰空翻越,急速後退了十餘丈。
草地上的蛇羣已經重疊覆蓋,厚達數寸。聽見那號角聲,忽然急速分流、累積重合,如巨浪般起伏澎湃。林木亂擺,懸掛於樹上的許多毒蛇也隨之紛紛掉落,隨着蛇羣急劇奔流變化。
衆黃衣人驚疑不定地望着周圍沙沙作響、潮水般涌動的蛇羣,滿臉俱是厭憎恐懼之色。五個女子面色蒼白,紛紛用手捂住嘴,忍不住便要嘔吐出來。一個年紀最輕的少女早已躲在旁人身後,閉上眼睛不敢看上一眼。
蛇羣自動地朝一處聚集,相互纏扭在一起,堆積得越來越高,彷彿山巒般蜿蜿蜒蜒,盤繞周圍。
號角聲突然高揚,如秋水乍破,葉隨風起。林內“轟”地一聲巨響,樹木迸裂傾倒,衆人齊聲驚呼。
只見那無數毒蛇纏扭交錯,驀然沖天而起,在風中形成一條合圍數十丈的巨“蛇”!
衝勢兇猛,剎那間將周圍樹木盡數撞倒,黑壓壓地擋住了半邊天空。
遠遠望去,那巨“蛇”高出樹林老大一截,彈身揚頸,搖擺吞吐,伺機欲撲。凝神細望,那巨蛇並無雙目,巨大的身軀由萬千毒蛇組成,蠕動盤繞,交相纏擠。便連那不斷吞吐的巨信,也是萬千毒蛇交接繞卷而成。但那巨信吞吐之時,亦有青幽幽的氣霧噴射彌散。
衆黃衣人擡頭上望,見那巨蛇桀然天半,猙獰兇惡,不時地朝自己吞吐巨舌,臭氣如熱浪般洶涌而至,盡皆又是恐懼又是噁心。那年紀最輕的少女終於忍不住,“哇”地一聲彎腰嘔吐起來。
黃衣少女格格笑道:“這位姐姐胃口不好嗎?我這裡還有許多好玩的物事沒拿出來呢!”臉上俏皮的神態倒真像是有許多寶貝想要炫耀的童稚女孩。號角長吹,那巨蛇“呼”地一聲張開巨口,淡藍色的毒霧猛地如狂風般朝衆黃衣人噴去。
藍霧過處,樹枝陡然萎縮,就連松針也剎那蔫黃如枯發。幾株巨大的曲松急速乾枯,隨風倒地。
姬遠玄左手一彈,一顆七彩流動的透明珠子在頭上轉動,金光綻放,一道光弧從珠子中電射而出,將那漫天藍霧擋在其外;“哧哧”之聲大作,藍霧觸着光弧立時凝結成淡藍色的冰晶,四下激濺,掉落一地。
黃衣少女甜聲笑道:“老頭子連闢毒珠也給你啦?真是羨煞人了!”
號角突如風雷乍起,轟隆呼嘯。那巨蛇猛然撲下,巨“口”森然,無數毒蛇張舞蠕動,彷彿尖牙一般,來勢兇猛,猶如泰山傾倒,巨浪排空。
姬遠玄雙手握劍,沖天而起,大喝一聲,奮力當空劈斬。一道光芒從銅劍上閃過,沒入他的雙臂,他全身陡然一亮,如烈日光華。轟隆巨響,蓬然黃光自劍尖爆炸開來,氣浪卷舞,直衝巨蛇而去。
拓拔野心中一動:“怎地有些像魷魚?難道魷魚天生木靈,他竟是天生土靈?”
黃光如電,砰然巨響聲中立時將那巨蛇的“腦袋”洞穿,登時鮮血爆舞,腥臭激彌。
無數的毒蛇高高甩起,拋過藍色夜空,密雨般跌落,掛在樹梢上,滑落在地。
那巨蛇立時裂成兩半,從空中重重砸落。但剛剛下落數丈,突然各自一振,急速化爲兩條巨蛇,閃電般橫空卷舞,朝姬遠玄纏繞圍絞。
衆黃衣人失聲驚呼,姬遠玄身在半空,避無可避,立時合臂抱劍,在空中飛速旋轉。
黃銅劍身光芒怒放,“呼”地一聲射出一道光弧,繞體旋轉。繼而丹田處也有光芒一閃,一道稍稍微弱的光弧激射飛舞,與銅劍光弧交相纏織,繞體盤旋。
“滋”地一聲,兩道光弧猛地繞旋拓展,合成一個光球,將姬遠玄緊緊地護在其中。
那兩條巨蛇堪堪衝到,倏然合二爲一,閃電般將黃色光球死死纏繞。
“哧哧”聲接連爆響,與黃光相觸之處,無數毒蛇碎爆迸落。但那巨蛇卻絲毫沒有鬆動,越纏越緊。
號角聲越來越急,樹林中無數的毒蛇滔滔不絕地涌將出來,從樹上、草地上狂風暴雨似的彈射而出,不斷地加入那巨蛇之中。巨蛇急速盤旋,急速增大,纏繞得越來越緊,黃色光球竟逐漸被絞擠成橢圓,接着慢慢收縮,逐漸變成花生形狀。
衆黃衣人心急如焚,仰頭張望,汗水透過手心,流到劍柄、刀柄,又順着鋒刃滑落在地。
那三十餘名黑衣人站在遠處的樹梢上,見黃衣少女漸佔上風,俱是大喜。相互使了一個眼色,悄無聲息地騰空御風而行,決意乘那餘下的黃衣人不備之時,一舉殲滅。
拓拔野看得心中義憤,笑道:“鹿兄,一齊打架去吧!”白龍鹿早已等得不耐,歡嘶一聲,搖頭擺尾地高高躍起,閃電般飛奔而去。
拓拔野反手拔出斷劍,在月光下亮起一道清冽無比的白芒。真氣瞬息綻放,如滔滔潮汐陡然升起,順着經脈遊走全身。
熱血沸騰,三日苦等卻不見雨師妾的煩悶都在這一刻爆發出來,高聲叫道:“他奶奶的紫菜魚皮,哪裡來的一羣刁賊,打擾了爺爺的好夢!”胡言亂語聲中,白龍鹿已斜斜衝入松樹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