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到了白馬觀,遙兒所想到的,何止是藉助穆大道士的權勢這般簡單,同時她還想到了察探仇人下落的辦法。
刺殺仇神機失敗後她本以爲要蜇伏一段時間再找機會,誰知柳暗花明,又有了查找姚金玲下落的機會。
因爲遙兒從錢耳朵那裡得到消息,姚金玲的下落居然只有田七娘面前第一人裴紈大總管知道?
爲什麼人口中一個小小官職的姚金玲又和一位權傾內宮的女王近臣扯上了關係?
遙兒想想就覺得痛疼。或許攛掇穆上玄帶着沈人醉和她進宮參賽,就有機會見到那個裴紈,雖然在王宮大內,想要接觸這位田七娘面前的紅人,可想而知會有諸多困難,但是至少有了一線希望。
而這個打算她當然不便告訴沈人醉。
沈人醉看着遙兒變換的神情,知道這個柔柔的姑娘是何等的堅強,內心隱藏了不知多少需要她承擔的重擔,醉人很想問一句:“我是否能夠幫上什麼忙?”
但他張着嘴,始終未有說出口,自己何嘗不是內心隱藏有許多秘密,還有那逃不掉的宿命哩。
兩人一時沉默,讓靜謐的道林更加寂靜,兩人都是滿心的心事兒,癡癡的出神。
遙兒擡起頭望向遙遠的南方,心中此時是無盡的感慨:
祖爺爺說,報仇是我的責任,但是不該因爲仇恨而把我自己變成一個冷血的工具。他是一位很了不起的大英雄,小時候,最遺憾的就是他沒有親口指點過我武功。
那時候我在海邊練功,他在海邊釣魚,他對我說的最多的,是做人的道理……可那時候,我之所以願意跟他說那麼多話,陪他老人家嘮嘮叨叨,其實只是想討他開心,說不定他就肯親自指點指點我的武功。
可惜,他一直就只是跟我聊天,說些我其實不大愛聽的話。等我漸漸長大,我才發覺,他老人家教給我的東西,遠比教我幾招拳腳更有用。是他,讓我沒有變成一個憤世嫉俗、六親不認、爲了復仇而不擇手段的暗夜女魔頭……
從沉思中迴轉,遙兒點點頭,又搖搖頭,最後仰起頭,看着南面天空中那幾抹悠悠飄動的雲彩,輕輕地道:“不知祖爺現在住在天上,可好?”
……
這幾日,遙兒與沈人醉憑藉蹴鞠與穆上玄的關係原來越近,通過遙兒有意無意間透露,她認識幾位蹴鞠高手,可以助白馬隊一臂之力,穆上玄當日是大喜過望。
這不一大早,遙兒和沈人醉出了白馬觀,直奔香樟販首那一帶,當日是尋找天諾等人。
這一次陣仗可非同一般,穆上玄知道是要去需找白馬蹴鞠隊的組成成員,隨手叫上了幾個弟子跟了一起去。
因此遙兒與沈人醉左右有七八個道士,個個膀大腰圓,頭頂光光,及其惹人注意。
香樟販首還是一如既往的繁忙熱鬧,遙兒和沈人醉正往前走着,迎面一輛牛車緩緩馳來,街道很寬闊,那輛牛車的帷幔遮得又嚴密,所以二個人對這輛牛車全未注意。
貴人大夫最喜歡乘坐的車駕必有牛車。除非是出遠門或者趕急路,他們必乘牛車,因爲牛車緩慢而平穩,車廂寬敞高大,可以任意坐臥,更適合養尊處優、肆意遊蕩的士族大姓子弟出門。
迎面而來的這輛牛車是一輛油幢車,長方形車廂,上有立棚,後開車門,垂遮帷簾。棚前和兩側開有櫺格窗,拱形的棚頂,前後各有一個長檐。
車上垂着帷幔。繡以梅花圖案,四邊垂綴絲穗,極爲華麗。御車人扶轅步行,悠閒自在。一位看上去三旬上下的白衣女子端坐車中假寐,旁邊坐着青衣俏婢,就是當日在姜成侯府奉茶的那個婢女,此時她挑起簾兒輕輕看着街頭景象。
婢女應該很少見到如此熱鬧的市井景象,對熙熙嚷嚷的人羣極有興趣,脣邊不時輕輕綻起一抹動人的笑容。
但是這笑,馬上就凝固在她嘴邊了,因爲她看到了迎面走來的一位光頭清秀小道士。
這道士,一瞧他模樣,光頭鋥亮,秀眉亮眼,鼻樑挺直,脣形清晰,秀氣得如同一個女孩子,這就夠叫人吃驚得了,再仔細看,身着八寶吉祥青素紋妝緞的道袍,交領右衽,兩側開衩,接有暗擺,以繫帶繫結,領口綴上白色或素色護領,袖爲寬大的琵琶袖,配絲絛。這身體貼嶄新的道袍襯着這個小道人愈加清秀可人。
婢女覺得這個小道士似乎有些熟悉的感覺,再揉揉眼,這個道士竟然就是她的小主子,那有些痞氣、很講義氣、看似無賴,卻無邪行的沈人醉,惱人的沈人醉。
“噫!”婢女嬌軀一震,情不自禁地驚呼出聲。
閉目假寐的白衣女子張開眼睛,瞟了她一眼。
婢女趕緊放下窗簾,白衣女子道:“阿香,你近來的性子,可是大大不如從前沉穩了。”
“是,婢子……”那叫阿香的婢女應了一聲,欲言又止。
白衣女子目光微微一閃,問道:“怎麼了?”
阿香微微垂了頭道:“婢子……看到小公子了。”
“阿醉?
白衣女子稍稍有些疑惑,但也帶着一絲責怪語氣道:“雖然這幾日都不見他的人,此時看到他,何須大驚小怪?”
阿香微微露出苦笑,道:“他……他……現在做道士打扮,還是個光頭道士!噗嗤……呵呵……”
“哦?”
一向八風不動,穩如泰山的白衣女子也不禁起了好奇心,阿醉突然做了道士,這又是哪一齣?
白衣女子也忍不住掀起窗簾向外看了看,這一看就有些發怔。
“主子?”
“查查他,到底怎麼回事””
“喏!”
……
一聲驚雷之後,秋雨迅疾而來,雨下大了,連成了線。
也不知天諾這廝跑到哪裡去了,香樟販首區域如此之大,衆人不得不分開尋找,遙兒將香樟販首東南區域找了個底朝天也未見他半個人影。
此時風也更急了,雨絲斜斜密密的往人身上撲,遙兒不得不停住腳步,在一家香料鋪子的屋檐下避雨。
樓上,裴紈一身便裝正舉杯獨酌。
這家香料鋪子也是他開的,他爲自己的阿醜姐姐開的。
阿醜姐姐今後生活的一切,他都已經打點好了,衣食住行方方面面,每一個細節他都思慮了多次,就差連相公都提前給阿姐找好……可是可他卻一直找不到阿姐的人。
當日那一箭穿心……是阿眉永遠的噩夢,但阿眉拒絕去想這個問題,不敢去揣測這個後果,他只是堅信阿姐還活着。如果阿姐也不在了,這個世界還有誰知道叫阿眉了。
雖說如今大權在握,錦衣玉食,但我依然只想做阿醜姐姐一旁的那個小乞兒,做她永遠的唯一的阿眉。
所以,他堅持阿姐還活着!
所以,他堅持着尋覓!
這份堅持,與其說是對阿姐的信任,不如說是來自於他心中的恐懼,他害怕自己唯一的親人就此消失,只剩下他孤零零一個人,與這天、與這地,那他所有的奮鬥,還有什麼意義?
當日,他被抓入大牢,沒想到有貴人正好要了他,從那天起他就成了一名死士,小小的死士。
最開始的時候是練武,殘酷的訓練。他本來的打算只是想練得厲害一些,再不叫阿姐被人欺負。
再辛苦,他都咬牙堅持了下來,他很用功,很快就表現出了習武的天份,於是在一個炎炎夏日,他被另一個更加貴的貴人看中。
她問他願不願意跟自己走,練功可能會更苦,但他可以不再做一個小死士,他還可以擁有很大的權勢和財富,這本不是他最喜歡追求的東西,但是他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因爲他覺得,這能給阿醜姐姐想要的。
於是,他成了梅花內衛的一員。於是,表現越來越出色的他,很快就得到了大貴人更多的歡心,併爲她賜了名字:“裴紈。”
……
可這都不是他想要的,他想阿姐,想那寒風蕭瑟的晚上,一口一口喂他水粥的阿醜。
裴紈坐在檐下看雨,雨絲如線,下得稠密,無聊的他想看清雨滴之間的間隙,卻根本看不清,雨水落速太快,定睛看得久了,他有一種飛速上升的感覺,好象一直要升到那灰濛濛的天空裡去。
於是,他便低下頭來看地上的漣漪,他看到一泓一泓的水澤,被雨滴打出點點漣漪,好象水面開出的曇花,方開便謝,方謝又開,他沒有看到在檐下避雨的人,只聽到檐上流下的雨水打在傘面上,發出噗噗的聲音。
看着這雨,聽着這噗噗聲,他便想起了蹲在芭蕉樹下,與阿姐一人捧着一半泡爛了的饃,就着雨水吃饃的日子……
遙兒持着傘站在屋檐下等着雨小下來,雨水噗噗地澆在傘面上,又流到地面上,打起一個個的水泡,水泡一個個泛起,又一個個打碎,不知從何而來,又往何處而去。
遠處,高聳入雲的司母巨鼎正俯瞰着整座城市。
一沙一世界,不知這一個水泡是不是也是一個世界。如果它是一個世界,在人的眼中看來,它的生滅只是剎那之間,可是在這個世界裡面,是否也是一個極漫長的時光?
在永恆目光裡,人的世界何嘗不是一彈指。可它短也好,長也好,在這世界中,生而爲人,就是遙兒的世界。在這世界裡,她一肩挑着恨,一肩挑着愛,無論恨與愛,都要有個結果,這就是她的使命,盯着那忽起忽滅的水泡,她彷彿又看到了山村的大火,看到了燒焦的屍體,看到了阿弟飛起的人頭,看到了那個長着豁牙的醜丫頭……
天空中突然咋起一聲驚雷,遙兒吁了口氣,揚起頭,看向那灰濛濛的天空。
雨漸漸小了,她緊了緊手中的傘,舉步走出檐下。
裴紈獨坐樓中,看着風中的雨,也看到了雨中的人,那人撐着一把油紙傘,走得很平穩、很寧靜,似乎一點也不擔心雨再大起來,風撩着她瘦小的身影,隱隱的透出一種孤寂,恰如裴紈此刻的心情。
裴紈緊緊盯着那人遠去的人影,暗道:“這要是阿姐就好了!”黑亮的眉毛微微彎出一道好看的弧線。
這是他們第三次,不,第四次相見不相識吧。
遙兒身影漸遠,只剩這簾秋雨如夢。
(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就是我們相距咫尺卻不識……弱弱說句,小紈子真是個好男人,求收藏與推薦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