瑄哥兒捏了捏拳頭,想來對方倘若不是個女孩子,不是他的表妹,他只怕立時就已揮拳上去。
“我告訴你,我們柴家的男人跟你們紀家可不一樣!往上說太遠我不清楚,你也不信。就說我爺爺,我爹爹,那都是從一而終之人。莫說妾室、通房,就是個單獨伺候的丫鬟都不往身邊添置!”瑄哥兒說話間,下巴擡得高高的。頗有以此爲傲的意思,“我是柴家的子孫,自然也會如此!哼,休要用世俗的眼光看我!”
說完,他頭也不回的擡腳走了。
紀元珺愣愣的看着他走遠,直至他的背影消失在院中。
她擡手按了按胸口,“表,表姐……”
柴素錦看着她,輕笑了笑,“男孩子。難免年輕氣盛,若有冒犯,你別放在心上。”
雖是致歉之語,但頗有與有榮焉的自豪之感。
“他……說的是真的麼?”紀元珺卻是問道。
柴素錦皺眉細細想了想,點點頭,“是真的。”
不然柴家的子嗣也不會如此單薄,更不會五代單傳到瑄哥兒這了。
“妻妾成羣,乃是說明此家富足,人丁興旺。他的話,你不必在意。”柴素錦揮了揮手,“只當是戲言吧。”
紀元珺卻連連搖頭,垂眸看着自己手中的帕子,兀自低聲喃喃,“真如此,該多好……怎麼是戲言呢?我常常見母親獨自一人。臨窗嘆息,形單影隻。父親卻不知流連在哪位姨娘房中……母親卻還要笑臉相迎笑臉相送,若是嫉妒,倒犯了七出……”
“表小姐!”外頭傳來丫鬟的聲音,打斷了紀元珺的低喃。
兩個女孩子同時擡頭向外望去,紀元珺的眼睛望着瑄哥兒離開的方向,卻是騰然溢出嚮往。
“二老爺醒了,若是表小姐用罷了飯,夫人請您過去看看。”丫鬟在門口福身稟道。
紀元珺同柴素錦一起來到主院之中。
紀老夫人也已經到了,人雖不若前一日那般多,也幾乎坐滿了外頭屋子。
柴素錦同衆人打過招呼,便進得裡間。
紀二老爺還在牀上坐着,背後倚着碩大的枕囊,瞧見她,便笑着衝她招手,“妧妧,昨夜住的可習慣?隱約記得我昨晚又犯病時,將你累得不輕,這麼早又叫你過來,可曾休息好了?”
他話語間分外親切。帶着長者的慈愛,笑容和煦,沒有一點生疏之感。
許是當初他對他那妹子也實在是疼愛的很,如今將對妹妹的一番情意,都灌注在妹妹兒女的身上了。
柴素錦心有些軟,已經到了嘴邊的紀二老爺開口就變成了,“二舅舅。”
“誒,誒!這就對了!快,快坐下,昨日匆匆的。舅舅都沒能好好看看你,也沒說上兩句話,這條命卻是靠着你留了下來,舅舅這心裡呀……”他說着話,眼角有些溼,臉上卻掛着慈愛的笑容。
柴素錦別過臉看向一旁,卻瞧見紀博昊笑意盈盈的看着她。
“哦,這是你五哥哥,博昊,見過妹妹也不打招呼?”紀二老爺瞪了紀博昊一眼。
紀博昊連忙拱手,“見過表妹。”
柴素錦輕笑一聲,頷首算是見禮。
“你昨晚一直在這裡守着?”柴素錦瞧見紀博昊眼下灰青之色,便順口問道。
紀博昊微微點頭,“回去也睡不着,不如在這裡守着爹爹。”
“現在我來了,你可以回去休息了。”柴素錦指了指門外。
紀博昊咧嘴笑了,“怎麼表妹一來,就急着趕我走呢?我可以留下爲表妹幫忙呀?”
“怎麼同你表妹說話呢?”紀二老爺斥責他一句,又轉過臉來衝柴素錦笑道,“你一個人辛苦,若是有什麼他能做的,只管吩咐他做。這孩子機靈得很,學東西很快。”
看得出,紀二老爺雖對紀博昊的態度很嚴厲,但言語不乏讚賞之意。
柴素錦點了點頭。“我要詳細問問二舅舅這些日子以來都接觸過什麼,吃過什麼,從而判斷出究竟是什麼東西引發二舅舅如此嚴重的喘鳴之症。你若不累,便做個記錄吧。”
紀博昊二話沒說,便擺好筆墨,只等她開口。
柴素錦坐在牀邊小杌子上,同紀二老爺有一搭沒一搭的聊着,更像是閒聊,而非醫者與病患的對話。
這般閒聊之中,更容易透露出平時容易忽略的問題。
紀博昊提筆書寫很快,且表情十分專注,兩人不說話的時候,便只能聽到他落筆的沙沙聲。
兩人聊了有多半個時辰,柴素錦叮囑紀二老爺好好休息,便起身告辭。
紀博昊主動相送,並且將他寫好的記錄交給她,“表妹可曾發現什麼病因端倪?”
柴素錦輕笑,“仔細尋找分析,所謂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總能找到的。”
紀博昊點了點頭。
她低頭翻着記錄。“這字好生漂亮,仿顏體,方正茂密,筆力雄強圓厚,氣勢莊嚴雄渾。”
“表妹謬讚了。”紀博昊拱了拱手。
“年紀輕輕就能寫出這般不簡單的字來。”柴素錦微微眯眼,盯着他,“想來寫字的人,也不簡單。”
紀博昊微微一愣,大笑起來,“表妹這般說,叫我誤以爲說話的是個閱歷豐滿的長者,哪裡像個未出閣的小姑娘?”
柴素錦哼笑着搖了搖頭,渾不在意的擡腳便走。
兩世的閱歷,夠不夠豐滿?
“表妹,”紀博昊站在她身後,忽而沉聲道,“身爲一個女孩子,本該養尊處優的呆在閨中,不爲世事煩惱。捏一根繡針,學針織女紅。而你卻要行醫問藥,救治病患,還要受世人質疑。承擔起柴家的重擔。”
柴素錦回過頭來,“你想說什麼?”
“你過得開心麼?”他此時的眼眸。恍如一罈池水,碧波盪漾卻深不見底,“會不會覺得命運不公,生活沉重?”
柴素錦緩緩搖頭,“並沒有人逼着我這麼做。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選擇。按着自己的意願行事,怎會沉重?怎會覺得不公?即便遭遇磨難,也當笑着面對。”
“自己的選擇……”紀博昊喃喃重複道,他忽而笑了,本就濯濯清朗的少年人,這麼一笑,宛如春樹梨花,分外美好,“你說的對,從表妹這裡受教了。”
他拱手相送。
柴素錦擡腳離開,只覺這紀博昊話中有話,心思不簡單。
她還未回到客房院中細細翻看那記錄,便又被紀家的丫鬟請到了正院廳堂裡。
紀家的僕從門正進進出出的忙碌着,紀家的主子們也都聚在正院之中,或坐在廊下。或站在院中低聲交談。
見到她來,紛紛向她望過來,或滿面堆笑,或頷首致意,皆頗爲客氣。
柴素錦跟着丫鬟來到抱夏中,紀老夫人正在主位上坐着,她旁邊坐着的竟是瑄哥兒。
瑄哥兒瞧見姐姐就想要起身,卻被紀老夫人緊緊抓着手。
“妧妧也坐。”紀老夫人指了指一旁的位置,眼睛只離開片刻,又落回到瑄哥兒的身上,“你母親眉梢這裡,同你一樣也有一顆痣,生來並沒有,也不知是幾歲長上的,並不明顯,她自己卻在意得很。你爹不知配了什麼藥膏給她,抹上竟能讓臉面細白如瓷,那痣也被蓋住,全然不見。她歡喜了好幾日,日日在我面前顯擺。”
紀老夫人拉着瑄哥兒的手,滿目慈愛的回憶着。
瑄哥兒神態彆扭,求救的看着姐姐。
柴素錦清了清嗓子,“不知紀老夫人喚我們來,所爲何事?”
紀老夫人不悅的哼了一聲,“你叫了二舅舅,叫了舅母。只剩下我這老太婆討人嫌惡,連一聲外祖母都盼不來?”
柴素錦想笑,但見屋子裡靜得很,她便忍了忍,“您說哪裡話,你若想聽,我叫上十聲八聲又有何妨?”
紀老夫人這才側臉看她,“昨晚看你,性子五官都像你爹,今日看你,倒也像你那可憐的娘。”
“我娘並不可憐。”柴素錦皺眉,“我娘做一切的事情,都能憑着自己的心願,憑着自己的喜好,不論是嫁給我爹,還是追隨我爹而去,她心裡想來都是喜樂的。只是她的喜樂,旁人不懂罷了。”
瑄哥兒詫異的瞪眼看向姐姐。
紀老夫人望着她的目光卻緩和了許多,渾濁的眼目之中,更有些淚光打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