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擡頭看着佛印。他含淚帶笑:“我也不知爲何,忽然心灰意懶,就棄了刀,順着那血跡向前,跟着你……跟了很久,有多久,我也不記得了……總之,我知道你並非常人,我知道你心裡有一個宿願……你一直都是那樣,小小的,不長大,不多事,不怕事,不緊不慢的,笑微微的……後來我散盡家財,施粥齋僧,做盡善事,卻被人殺害身死。我進了枉死城,卻有人間感恩之人爲我燃盡香火,直至上達神知。後來,我便離了這兒。到了地府,一念執著,偷偷倒掉了孟婆湯,入了輪迴。我出生之時,胸前便有佛家的法 輪之花,所以,自幼便被送到寺廟出家,師父爲我取了法號,本叫了元,後來,知曉了這些,才改叫佛印……”
我努力努力的想,佛印說的,是我嗎?爲什麼,我居然連哪怕一丁點的印象也沒有?是不是因爲,前生的佛印,不夠美?於是我小聲問:“佛印,那時候,你長什麼樣子?”
佛印正在含笑講述,聞言怔了一怔:“前生?還不是這樣?”
“呃?不會罷?”
佛印會意,輕笑出聲,溫柔的道:“小妹,所謂相由心生……我前生作惡多端,縱天生的好皮相,現於人前的,也不過是惡形惡狀……像蘇府的蘇靜,雖然冰雪聰明。卻是福澤不厚,也不過是貌僅中姿……那日你與蘇轍到了金山寺,迎面一眼,我見你雙眸澄澈見底,微微帶笑,靈秀拖塵之極,便知是你終於到了……”
靈秀?說的不是我吧?聽和尚一本正經的說人相貌,還真是有趣哦。我咳一聲,問他:“你早已經知道我會換魂?你早就在京城等我?”
“是,”佛印微笑,卻又輕嘆:“我自出生起,便精研佛法,修得心境空明,自以爲頗可度人,一見你,便覺心中喜樂無限。卻不想,你這一換魂,竟會當真與二郎神相逢……我一心想要度人,想要讓你忘情忘憂,誰知朝夕相處,心中慕戀於你。佛法亦難自贖。這諸般事情,卻都是意料之外了……”
佛印說的極是坦然,絲毫不加掩飾,原來,若有佛陀心中坐,紅粉佳顏,聲色陸離,不過是過眼雲煙,不擾佛心,自可拈花一笑。可是,若動了凡心呢?金山寺佛印大師,佛法高深,雖然爲人瀟灑,結交文人,卻從未聽到他與女子,有甚麼糾纏,相識以來,一直便覺佛印對我頗有不同,卻是從未深思,不想居然尚有這般宿緣……
想起他說,貧僧若是情僧,你可願入情劫麼?原來佛印當真是情僧,蘇小妹亦願入情劫,可是,卻終歸陰差陽錯……眯起眼睛笑一笑,“佛印,鬼也有心麼?”
佛印一笑,仍是這般通透了悟,“若問鬼有沒有心。不須問和尚,只消問小妹。”我也報以一笑,此時的小妹,仍未對楊戩忘情,那做鬼,又豈會無心?
於是正色道:“佛印,你揹負這無心之恩轉世,矢志做情僧,捨身度情劫,心中顧念小妹,也是人之常情。”只不過佛印喜歡我什麼呢?真的很費思量……
佛印一笑:“小妹說的是……故此佛印並不覺愧對我佛,只覺愧對小妹。”
“說甚麼愧呢,如來若無情,只怕也不能普度衆生了……”
佛印微笑:“如來即佛,佛即如來,與佛結緣,與小妹結緣,本是止乎一念,存乎一心……和尚既爲小妹而來,自當與小妹同生共死……情海若是無涯,佛印當棄如來。”
這……這竟像一個誓言了。我於是無言。彼此都是一念執著,身死不回,我自己本就如此。又如何去勸人?於是轉口道:“那我們想要離開這枉死城,應該如何?”
佛印微微沉吟:“枉死城,只是枉死鬼的暫居之處,天不收,地不管,冥界也是難容。我那時,只是人間香火到了閻君座前,所以纔會有人問知,藉以離此……據說若有上界神仙,比如菩薩,比如……二郎神君巡察至此。也會有冤魂得能拖身,只不過,千萬年,或有這麼一次罷了……”
我輕輕吸了一口氣,佛印回手拍拍我:“小妹,你此刻與我命相休慼相關,所以我推算不得,但是吉人……吉鬼自有天相,小妹你,絕不是這枉死城能留的住的。”言下甚爲堅定。
我又不是三頭六臂,難道可以在衆鬼中鶴立雞羣?搖頭一笑,權且道:“睡一會兒罷,明天一早,再去找人問問。”
佛印道:“是。”我只是心緒紛雜,隔了一會兒,看佛印仍是眼睜睜的看着我,目光呆滯,不由微訝道:“你不睡麼?”
佛印身子一動,然後看看我:“小妹,你不知道嗎?鬼睡覺的時候,是睜着眼睛的……”
我居然爲他這一句話毛骨悚然,難道我自己也是如此?急轉了身,kao在佛印背上:“那還是這樣睡罷。”隔了良久,佛印輕輕嘆了一口氣,幽柔的道:“阿彌託佛……”
…………
我終於還是一夜沒睡,只是冥思苦想。試着在心中唸佛,卻是毫無異徵。必定有一種努力可以離開這兒的,只是,我摸不到那方向……
天光慢慢變亮,雖然是亮了,仍是迷迷朦朦,天低的象一幅厚被,直壓在頭頂,讓人滿心的不舒服。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對佛印道:“天亮了。”
佛印應一聲,聲音仍是清亮,顯然也沒得好睡。我便笑道:“我們四處走走罷。看看鬼鎮有沒有什麼有趣的地方。”
佛印道:“是。”
佛印真的很乖,很喜歡佛印這樣唯我之命是從耶……偷偷一笑,隨手拍拍他的肩,正想說句什麼,卻忽覺掌下有異,居然是意外的涼滑。我微怔了一下,一時尚未反應。佛印正低頭沉思,似乎也覺訝然,偏頭看着我的手。
藉着那微薄的天光,我掌下的肌膚白皙如玉,冰肌玉骨……天哪……我瞪大了眼睛,佛印的衣服呢?他的衣服,怎麼會忽然不見了?
我雖然算是花癡,我雖然一直垂涎佛印的美色,可是,我真的真的不是色狼,我真的不是有心要看的,我全然是被訝異左右,目光不由自主,慢慢的爬下來,看着佛印圓潤的下巴,然後沿着下巴指引的方向,看向他光潔的頸項,再然後自肩向胸脯,再往下……
佛印忽然倒吸了一口涼氣,從極度的震驚中回過神來,猛然背過了身,我還沒來的及眨眼睛,他已經飛到了十幾步外的樹下,面樹而坐,猶不住發抖。天曉得,若是平常人的背面,青絲垂掛,當還能多少擋得一線春光,可憐我們佛印,卻是腦袋光光,背面於是一絲不掛……
我驚怔了好久,才拖下外衣,走上前去。其實佛印的後背,仍是光滑美好,線條流暢,遮上了沒得看,好可惜。心裡想着,把外衣幫他披上:“挺好看的。”
佛印一顫,頭都快擠到樹上了,我暴汗了一下,我究竟在說啥啊,趕緊改口改口:“我是說,吶個,人甫來世間,便是天體向人的,只是漸漸長成,生了羞恥之心,纔會以衣衫遮蔽,所謂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咳咳……大師勘不破麼?”
我都勘不破,憑什麼要求佛印勘的破?再說若是勘的破,難不成讓佛印這樣子站起來,照舊聊天說笑念阿彌託佛?這話此時說來,真的好像在取笑。有點兒心有餘悸,看一眼自己身上:“要不,你在這兒等着,我去賺錢,買件衣服來。”
轉頭就走,越走越快,直奔出好遠,才停下步子來喘氣,佛印在人間的身體,已經被發現了嗎?埋葬了嗎?若是這樣,那我也應該一起被發現啊,我爲什麼不要緊?忍不住第三次看自己,摸一摸,衣服還在……
天哪,若是蘇小妹的屍體被發現了,那,蘇府豈不是要面對蘇小妹的夭折?若是我不在,有花無期的紫姑可以臨時充數,若是……我不敢想下去,用力搖搖頭,向前走,看一眼腳下的路,堪堪避開路上的坑坑窪窪。話說佛印昨天拉着我,跑的可真夠遠,我足足走了個把時辰,纔到了市鎮上。
然後找了一間酒樓,陪着笑臉:“請問,你們這兒缺人手嗎?我什麼都會做的,我不要錢,能有一件衣服就行。”
桌子後的老女人擡起頭,對我上下打量:“新來的吧?”
“呃,是。”
“叫什麼。”
“蘇小妹。”
“不缺。”
好乾脆!我只好轉身,誰知連問了數家,居然都是如此,連我們的對答,都是一字不錯,你若是不要用人,問我名字做什麼?我也無心再管是做甚麼生意的,挨家挨戶問了過去,不管是賣酒賣肉,賣布賣花,所有人的問句與回答,都是如出一轍。難道這兒都不肯用新鬼不成?
這時候,也算是走投無路了罷?我忍不住看看左右,通常民間的傳奇志怪小說中,在這種時候,都會出現一個人,而這個人,就是受過你恩惠的人,於是請你吃飯,送你衣服和銀子。可是我看了許久,仍是什麼都沒有。嘆一口氣,走向最後一家:“請問,你們這兒缺人手嗎?我不要錢,能有一件衣服就行。”
那鬼擡了頭,仍舊問:“新來的吧?”
我低眉順眼:“是。”
“叫什麼。”
我有點無力:“蘇小妹。”
“哦!不缺。”
明明知道會是這樣,仍舊很懊惱,估計時辰也快要入夜,只好先往回走。緊趕慢趕,未出市鎮,天便一下子黑了下來,我略略一停,適應那光線,然後再向前走。剛走了幾步,腳下忽然絆到什麼,一個踉蹌,險些撲倒在地。
那東西哼了一聲,我低頭一看,黑乎乎的一團,吃了一驚,只當是隻大狗,趕緊跳起來,想要離開,卻聽那東西陰惻惻的道:“蘇小妹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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