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極其不可思議的一件事情。自稱滿腹經綸的李鴻章,見過天上飛的鳥兒,利用失眠的時候也許還翻爛了《西遊記》、《聊齋志異》,或者是偶爾坐在茶樓裡,聽上過那麼幾段的《武王伐紂評話》,再不就是有可能睡夢中約會過月宮裡那個能夠在五彩雲霄中翩翩起舞的嫦娥,可他就唯獨沒見到過眼前的這幕景象。
天空中有個奇怪的東西,正嗷嗷地吼叫着,從東方疾速地在向他們這裡靠近。起初他還以爲是不是這幾天自己這火上得太厲害了,以至於被滿眼角兒的眼屎昏花了眼睛。可無論他怎麼再使勁揉着自己的眼睛,殘酷的現實卻令他不能不接受,因爲,飛來的這東西叫喚的太狠了,震得他腳下的大地都在發顫。
“這……這是……這是……什麼怪……怪……”
和那些地面上都開始停止了喧囂,也忘記了自己是該幹什麼,只是大張着嘴,傻呆呆地仰着脖子,一雙雙眼睛裡充滿驚恐和迷茫目光的所有人一樣,剛纔還兇猛不可一世的榮祿,現在卻是兩眼直勾勾地盯着天空,臉色慘白,嘴脣發青,一句整話也說不清。
就在榮祿、李鴻章之類還沒鬧清,也永遠不可能鬧清這到底是發生了哪一門子事的時候,一個巨大的綠色怪物,就飛臨在了他們的頭頂上。它一面轟轟地怒吼着,開始在他們的頭頂上盤旋,一面呼喚起漫天的風塵,打得裸露在天安門前的長安街和千步廊上的他和他的那些兵將們,睜不開眼,站不穩腳。
龍行風,虎行雨,天啊,這一定是什麼神仙顯聖了!天安門的城樓上下正敵對的雙方,所有的人此時腦子裡閃過的,一定都是這同一個念頭。
“老天爺發怒了……”
長安街和千步廊上,那些早已被天上驟然出現的巨怪驚得魂不附體的滿清兵將們,在目瞪口呆中搖搖晃晃,你挨我撞了片刻之後,此刻又被不知道從哪裡突然爆發出的這聲撕心裂肺的狂嚎所驚攝,左右挨着兩側廊房近的,開始你爭我搶一窩蜂地奔着每一個房門裡拼命地狂擠,哭嚎和叫罵聲隨即迭起。
而那些無處可藏的官兵們,則只能捂耳朵、矇眼睛,弓腰撅腚原地轉磨,亂作一團,恨不能就地找個地縫子立馬一頭鑽進去纔好。可能是小時候聽多了爺爺奶奶們講過的妖魔鬼怪故事,天神大仙傳說的緣故,在轟亂了那麼短暫的一瞬之後,他們不得不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在狂風中緊閉雙眼、雙手合十,虔誠的叩頭如搗蒜,哼哼唧唧的諸如“大仙息怒”“神仙萬福”之類的禱告和叫喊聲也是此起彼伏、響成一片。
“下面的所有人都聽清楚,馬上放下你們各自手裡的武器,就地列隊集合整齊,否則,天地共怒,只有死路一條。”
巨怪彷彿是爲了證明自己的力量,那本來就嚇煞人的巨大轟鳴聲未停,居然又開口突然說起了千步廊上每一個人都能聽得懂的震耳欲聾的漢話。而隨着這第一遍的命令過後,同樣是渾身顫抖、跪爬在地上的李鴻章一晃眼間,竟然又發現了一個更稀罕的事情。那轟鳴在頭頂上的巨怪不僅會說話,還會下蛋。巨怪把呼啦啦一連串的“蛋”下在了千步廊的最南端,也就是下在了大清門下他擺放着十幾門大炮的那個地方。
接下來的事情,令李鴻章更是難以想象。這巨怪下的蛋,顯然他猜測一定是不能吃,但她們卻都會叫,一叫起來還就是驚天動地,激起漫天雲煙。瀰漫的煙塵中,是被掀翻的沙俄造鐵炮,飛舞着炮手們的殘肢斷臂。
“我再重複最後一遍,下面的所有人都聽清楚,馬上放下你們各自手裡的武器,就地列隊集合整齊,否則,天地共怒,只有死路一條。”一個盤旋又翻回來的巨怪,就懸停在李鴻章腦瓜頂上,威嚴而不容置疑地做着這最後的一次警告。隨後,巨怪一聲怒吼,身子一抖,又來到了天安門城樓的上空。
“奕忻閣下……奕忻閣下,命令你的軍隊……命令你的軍隊,馬上開城……馬上開城,把這些混蛋都押進宮去……押進宮去。有膽敢抗拒者,殺無赦!殺無赦!”
已經被眼前的這一幕嚇傻了的奕忻,滿臉驚愕地擡頭仰望着天上這個居然能夠叫出自己來的巨怪,完全鬧不懂到底這是怎麼一回事,更不要說去執行它所發給自己的指令了。
一開始不知道這“天神顯聖”究竟是爲何而來,生怕也會有一連串會響的“蛋”落在自己這些人頭上,直嚇得渾身發抖、臉色煞白的載垣,在明白了原來是己方感動了蒼天,老天爺特遣神仙顯聖來拯救自己這些人的時候,驚喜之餘,忽然又有了一種奇怪的發現,這神聖的聲音怎麼聽着好熟悉啊?
“僧王啊,僧王,你快仔細聽聽,我說什麼來的,是他,這天上顯聖的武聖原來就是他啊!”載垣猛然醒悟,激動得一把抱住身邊發着愣的僧格林沁,真是悲喜交加。
“誰?你說是誰?”
看着僧格林沁還是一副傻呼呼的樣子,載垣揚起胳膊,重重地在他的肩窩搗了一拳,“就數你跟他呆在一起的時間長,你怎麼會聽不出他的聲音來?林主任,北方行營的林大帥啊!他說過,危急的時候不會放棄咱們。你看看,他真的就來了!蒼天啊,大地呀,你可給我們派來了大救星了……”載垣放開僧格林沁,興奮地衝着天上手舞足蹈,嘴裡說着、喊着,到了最後,竟然還情不自禁地嗚咽了起來。
“啪!”這個時候,僧格林沁才似乎被載垣的這通折騰鬧得恍然大悟。他使勁在自己的臉上抽了一巴掌,隨後雙膝跪倒在地,極其虔誠向着天上大禮參拜,“法力無邊的佛祖啊,感謝您仁慈的庇佑!”緊跟着,他翻身而起,根本顧不得收拾沾滿下身的泥水,撿起地上的大刀,衝着城樓上的官兵們揮舞着,一聲大吼,“開城,都跟我出去殺賊!”
公使館內的伊戈納季耶夫、穆拉維約夫,還有已經從曬臺上舒服夠了的普提雅廷,現在還不知道皇宮那邊發生的這一切,因爲,他們還正在爲着剛剛收到的來自朝陽門、崇文門的最新戰報,而歡欣鼓舞。
英勇的沙皇雄鷹柯西尼上校所率領的軍隊,已經清除乾淨了朝陽門一帶的清軍殘餘,而崇文門那裡,綿洵的人馬經過一番艱苦的逐房抗爭之後,在兇悍的沙皇士兵沉重打擊下,漸漸喪失了信心,除去少數兵將還在進行着微不足道的抵抗之外,其殘餘的主力開始放棄崇文門,正在向外城敗退。
“親愛的司令官閣下,”伊戈納季耶夫倒揹着手,滿臉輕鬆地看着穆拉維約夫,“應該到了告誡您英勇的柯西尼上校適可而止的時候了。要抓緊時間,崇文門被完全控制住只是時間的問題,叫他不要戀戰,趕緊派出一部軍隊向東安門集結。一旦奕忻他們拒絕我們的善意相勸,就轟開東安門,幫助李鴻章儘快安定皇宮。”
“親愛的公使閣下,這似乎不應該是我的事情,”穆拉維約夫聳聳肩膀,“那個李鴻章、柏葰,還有那個醇親王早已把他們的皇宮圍得水泄不通了。按照計劃,我已經告知柯西尼上校,崇文門一定,立即趕赴通州。至於皇宮……哈哈,我就等着他們一打開之後,帶上我在這裡養精蓄銳的衛隊,去監管他們裝運那些令人乍舌的珍寶了。”
“將軍,此一時彼一時了。”普提雅廷笑着朝穆拉維約夫眨眨眼,“如果不是那位尊敬的太后陛下提醒,開始的時候我們都忽略了一個問題。別忘了,他們的皇帝可在奕忻的手裡,一旦奕忻破罐破摔,李鴻章、醇親王這些人未必就真的敢下死手。不要小看了那麼一個還不會說話的小娃娃,在這裡,皇帝即便就是一個廢物,那也是他們的父母。爲了激勵李鴻章等人,那位太后陛下已經吩咐下去,誰打進了皇宮,珍寶奇玩可勁拿。雖然這只是那位太后隨口的一說,真到了那個時候也未必就會真正兌現,可亂兵的力量是不容忽視的。所以啊,我們不能不做準備。您必須派出一支可靠的力量,彈壓隨時可能出現的搶劫現象。藉着護送那位太后的名義,要一件不能少地將所有珍寶連夜押運至奉天,然後火速轉運旅順。至於通州那邊,派些人馬裝裝樣子就可以了,儘快地離開這裡,纔是我們的頭等大事。我們付出的已經太多了,沒有報償還行?”
“你們放心,這件事情我親自去辦。哪個混蛋豬玀要是敢動皇宮珍寶的一個手指頭,我馬上擰斷他的脖子。”聽到普提雅廷這麼一說,穆拉維約夫頓時精神氣十足,蹭地就從椅子上蹦了起來,嘴裡惡狠狠地叫罵着,手上迅速扣着上衣的扣子,遮擋住毛茸茸的大肚皮,一邊回頭瞅瞅伊戈納季耶夫和普提雅廷倆人,一邊大踏步地朝着門口走去。
“大人……不好了……怪……怪物……”
恰在此時,原本在曬臺上的一個衛兵嘴裡驚恐地大聲呼喊着,一頭撞進門來,正好跟門口剛剛回過頭來的穆拉維約夫撞了個滿懷。
倒黴的穆拉維約夫臉上那隻高大挺拔的鼻子被這一個突如其來的猛撞,撞得鮮血迸流不說,還酸得他眼淚橫淌……
望望疼得蒙着面孔霎時彎下腰去的穆拉維約夫,再看看張着大嘴傻站在門口,一時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的那個一頭大汗,帽子都跑丟了的衛兵,伊戈納季耶夫剛想張口要問,卻猛地感到腳下漂亮的木質地板連同整個樓宇都是強烈的一顫,緊跟着,駭人的爆炸聲和清脆的槍聲就充斥了他的耳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