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絕咀嚼晁顥所說之話的意味,現在的他,眼前有很多麻煩。
這兩個小子給屠世先生晁顥騙來,晁顥不擔心他倆死活,凌絕又何曾想管?
只是……
生死決戰之前,凌絕眼中只有對手屠世先生,招呼之中已經說清自己曾經私放屠世先生。這話傳了出去,就是針對淩氏通明山莊的大義。
凌絕當然可以冒險,這只是兩個不知道哪裡騙來的小子,江湖中未必有人會信他們的話。
前提是,他們不知道屠世先生的名號。
一個當世兇徒、劍中尊者的名號,足以印證無名之輩的證詞。
更大的麻煩倒不是這個把柄,更大的麻煩現在把柄沒人握着,它橫在屠世先生身前。
邪劍“血塗”。
半百年前,當時天下第一名匠薛冶集整鑄號和江湖知交,遍地網羅珍奇鑄材,以十年歲月鑄出一批刀劍。
六口刀,七口劍,以“十三名鋒”聞名。
邪劍“血塗”、兇劍“兵燹”、魔劍“空心”、聖劍“滿身”、詭劍“罻羅”、遊劍“燈廬”、智劍“分說”,分別是七口劍的名字。
至於另外六口刀……凌絕對刀從來沒興趣,一個名字也沒記在心上。
“十三名鋒”各懷異能,凌絕險險死在“血塗”之下,體悟更爲切身。
這口邪劍落在自己手裡的消息傳了出去,哪怕江湖中大多數人覺得不足採信,也總足夠讓通明山莊麻煩不斷的了。何況凌家這一代有個老三,在江湖中名聲本來就非常差。
邪劍離手那時氣,大氣中淡淡血氣早已飄散,鬼哭之聲早早息止。
凌絕現在能夠單純以欣賞的眼光來看待這口劍了。
劍長約三尺四寸,柄夠一手半握,劍身刃色暗紫形似長魚,在接近護手的地方倒銘陰文篆字“血塗”字色青紫。
只是看向它,凌絕就能感到它的特別,腦中也自然而然明白了“染血開劍”的異能用法。
染血開劍,是要以人失去性命時所流鮮血染上劍身,只要完成這一步,周遭的血氣便如同塑性一樣會配合使用者的劍法變化形態發揮各種作用。
祭劍之人越是善良無辜,死時越是哀怨,開劍血氣就越濃烈,這項異能的效用也就更強。
屠世先生晁顥挑選祭品時,顯然摻雜了他自己的喜好。
凌絕想了個故事:三個月前圍剿之時,因爲給屠世先生跑掉,凌家三子正氣徒升,一路追殺至天垂嶺,三名少年爲屠世先生所挾不幸遇害而邪劍“血塗”不翼而飛。
這好像不行,三個月前的屠世先生手中並無邪劍,而且兩個月前,那凌家老三還在錦官城向當地無極劍門尋釁十天——這可是一南一北兩個方向。
於是腦中故事有了新的模樣,隱去屠世先生持有邪劍一點,並且改稱兩個月前離開錦官城之時,凌家老三意外探聽到屠世先生行蹤隻身追殺。
故事模樣在凌絕腦中變來變去,一柄劍柄遞到了凌絕眼前。
“這劍好邪門,你趕緊收起來,反正你們這些江湖爛人就是什麼寶貝都想要。拿去拿去!”
把“血塗”拾起來用四根手指握着劍身遞向凌絕的,是那個較會吵鬧的小子。
凌絕未及多想,手已經搭上了劍柄接了過來。
絕世的劍客沒有絕世的寶劍相配,本來就是凌絕的憾事。只是這劍實在邪門,又會徒招麻煩變數,他對是否該擁有這口劍實在猶豫。
眼下接也接過來了,凌絕忽然做出決定。
最好屠世先生臨終誠實,這兩個小子真有才能、耐心和運氣走上追逐鋒藝巔峰之路。
這口邪劍開不開劍不是一樣當劍使用?反正凌絕自己也只相信自己的鋒藝,可能用上幾十年也不會用到染血開劍。
“你們兩個叫什麼名字?”凌絕問起兩個少年。
“本來是叫……不重要啦!!現在是叫秦俊,表字什麼社枝。”秦雋答道。
“我想那應該是個‘雋’字,是用弓射飛鳥的意思,所以屠世先生說你的字是‘射之’。”眯眯眼小子出口糾正。
“隨便啦!你說就是你對!我誤導人我說句對不住行不行?我得聲明,你這是多餘的糾正,我現在講對不住不代表我有錯。”
陳至也不和秦雋在這上面糾纏,馬上介紹自己。
“我叫陳至,字定臻。想來文字是……”
“不必甚解……你們的名字叫他給改過?”凌絕看向已經死去的屠世先生屍身,突然明白兩個小子通名時說法爲什麼有些古怪。
兩名少年分別點點頭。
屠世先生晁顥以“先生”成名也以“先生”自居,不僅個性好爲人師,更有些儒門酸腐氣派。儒者認爲單字名爲貴,二字名爲賤,常稱“二名非禮也”。
晁顥字顯白,江湖中不少人知道他這個全名,其實沒多少人在意,人們只需要聽過“屠世先生”就夠了。
“隨我回通明山莊,成爲我們淩氏外姓弟子,我保你們武學有成,揚名江湖!”無關鋒藝勝負的事凌絕向來懶得多費心思,此時也是直接說出想法。
“你是說不讓我們回家鄉了是不是?”秦雋問道。
“不然只好殺你們滅口!”“不然他會殺我們滅口!”凌絕、陳至同時接上這句問話,然後對看一眼。
陳至只是奇怪這人說話直接又心急。
凌絕更好奇這叫陳至的小子怎麼總是閉着雙眼。
“那……哦……因爲死老頭說過你之前私放他”秦雋並不愚笨,也漸漸明白其中關竅“而且這口邪門的劍肯定相當稀罕。”
“是很稀罕,起碼……”
凌絕覺得叫陳至的小子相對明白事理,叫秦雋則需要繼續用力釣他一釣。
“……起碼也值得十五六兩銀子!”
出口之後,凌絕也懷疑自己報得太低了。雖然通明山莊是淩氏的產業,也算得上現而今眼目下有數的鑄號,可他也不知道一口這樣的劍該是什麼價錢。
本來凌絕就從來沒過問過山莊的生意,就算有人向他訂製兵器,他也只會回句讓對方親上山莊去訂。
“十五六兩哦!那、那這把可真是寶劍咯?!”好在秦雋也不知道一口好劍該是個什麼價錢。
“那是當然!”凌絕總覺得好像跟這秦雋小子對上幾句話,說話也給拐得跟這小子差不多水平。
“好,我便跟你去加入什麼通明山門!”
“是‘通明山莊’!通明山莊是我們凌家的產業,我們淩氏纔多少能算是武林世家!”
“多少能算……”秦雋露出懷疑目光“你這麼一說又一說,怎麼好像我們的前途也像‘宮商角啵噗’逐漸離了譜呢?”
不能再給這小子感染了,凌絕冷下面色道:“多說無益,加入纔有前途,不加入你下一刻就會沒有前途!”
“好好好!!!”秦雋只好就此應下“我們加入就是了!講來講去還不是你硬要講的?莫名其妙!”
凌絕這時纔想起“血塗”還持在手中,翻倒屠世先生屍身,尋找當時收藏邪劍的劍匣。
木製劍匣完好如初,即使屠世先生晁顥揹着它打了一整場它也連損傷都沒有,顯然也非凡木製成。
凌絕從屍身上解下劍匣,將“血塗”收藏其中,心裡莫名比剛纔安定許多。
難道邪劍自有靈性,從方纔起明白此間最強的劍客就是凌絕,自認主人後一直在試圖蠱惑凌絕心神?
想到此處,凌絕多看一眼屠世先生屍身,更覺得邪劍不祥。
隨即凌絕又轉念一想,方纔和那秦雋小子扯了幾句鹹淡,期間自己絲毫沒在意手中持有邪劍。要麼邪劍“血塗”蠱惑人心的能力其實沒那麼厲害,要麼秦雋煩人的功夫還要更厲害。
背起來收好邪劍的木匣,凌絕將自己的劍也收入鞘裡背在木匣之下。他不想再和兩個小子嘮嘮叨叨浪費時間,想要馬上上路。
凌絕心中暗自規劃好了:既然邪劍收匣便看不出匣中何物,不妨先帶兩個小子去趟錦官城,也好向家族交待說自己確是在錦官城聽到屠世先生風聲,事後特地繞路是去用錢財答謝線人。至於線人名姓,隨便編造個名來,有人追查此事橫豎找不到人,慢慢也就沒了下文。
可走出兩步,兩個小子都沒跟上的意思。
“我們還忘了姜延光。”陳至道出兩人駐足的原因。
姜延光?或許是那個受到屠世先生殺害,用來染血開劍的少年。
“這裡是天垂嶺,不止遍灑壯士骨灰,江湖中偶爾也會有人約戰此處。身死之後任諸鳥啃食,是爲天葬,也算一種安息了。”凌絕覺得自己必須給出個安慰兩名少年的說法,纔好讓這兩人安心上路。
“……算了,他這也算置身江湖了吧。”秦雋首先接受了這個說法,嘆了一口氣“這小子一路上一直在做江湖夢咧,沒想到沒有實際踏上江湖路,就已經死成個江湖人了。”
“他早踏上江湖路了,”陳至也接受了凌絕的說法,卻不同意秦雋的觀點“從他跟着屠世先生就已經是個江湖人了。”
“怎麼講?”秦雋不解。
陳至只好解釋自己的看法:“我在食肆打雜,見過的江湖人多,對江湖是什麼有個大概的概念:江湖,就是人的想法。”
“江湖是想法?”
陳至點點頭,繼續道:“屠世先生有決殺的想法,他去拐了姜延光,他是江湖人。姜延光向往屠世先生的武功,想學一身本領將來走出自己的道路,屠世先生拐他他主動踏出那一步,他也是江湖人。”
秦雋似有所悟。
凌絕也暗自佩服陳至這個小子的說法,簡單而又把江湖概括地這麼全面:退出江湖之所以那麼困難,正是因爲人可以輕易收起自己對江湖產生的想法,卻難以從自己已經陷入的其他人想法中逃脫。
“那你我也算江湖人咧?”明白之後,秦雋心情很快調解,順口問向陳至“你有什麼想法?”
“我……”陳至沒想到秦雋突然問起自己。
是啊。陳至發覺自己一向覺得自己從來沒有什麼追求,但是還是對屠世先生拐帶自己產生了興趣,主動跟了過來。
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不自覺對江湖產生了想法呢?
自己又產生了什麼想法呢?
“你自己什麼都沒想就要來走江湖!!抓到你破綻咯!!你的說法有問題!!”對突然無話可說的陳至,秦雋覺得好像自己贏得了什麼勝場一樣,得意起來。“好了,其實也沒那麼嚴重了。說法不對,大不了回頭想更明白些到時候重說一次。”
凌絕看着這兩個小子:一個什麼時機作用也沒發揮,卻能靠着運勢在這件事情中保全他自己,還有鬼知道哪裡來的膽色,平凡中透露出一點不凡;另一個不會武功,能很快看清事情甚至能在生死關頭救了凌絕、秦雋和他自己,不凡之中又透露點平凡。
凌絕開始相信屠世先生眼光不差。
三人這才啓程。
跟在凌絕身後,秦雋突然小聲問起閒話:“你覺不覺得前面那個,好像一旦跟什麼決鬥啊刀劍啊沒關係,他好像就變個呆子咧?”
凌絕何等耳目,即使秦雋再小聲當然也聽得一清二楚。
“你今後說話最好注意些,”凌絕不回身警告“你前面的呆子,可是欲界中劍法屬第一流的呆子。”
這一天,秦雋授凌絕以邪劍劍柄,凌絕授兩位少年以自身把柄。
要到將來,這兩相授受纔會有後話。
不祥邪劍安靜在木匣之中等待再嘗血味的時刻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