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倉促,陳至腦中臨時而就的辦法需要一個人的配合,於是他徑直來找這個人。
幸虧這個人特徵明顯,並不難找。
室自寬雖無目的,仍帶着小安幫幾名幫衆在巡整個棧道,生怕別人不知道他這個胖子悠閒一般。
陳至遠遠看見他,發現他不知何時換了一身袍子,這袍子形制和之前的灰袍一樣,顏色卻更加偏黃些。
陳至倒不是從顏色上看出這是另一身袍子,他看到的是背上不一樣的繡字。
室自寬之前在近葦原上所穿灰袍背後繡的八個大字乃是“禿頂致富,增重惜身”,此刻他身上偏黃些的袍子繡的卻是“血濃於水,六親不認”。
陳至懶得對這些繡字多做計較,心知計較此點說不定將成一出滑稽戲碼,他只是光明正大就直走去。
室自寬經過身邊人的指點也已經轉過身來,看見雙眼“緊閉”的陳至走向自己,這個胖子堆起一張笑臉雙袖一抖便來相見。
兩人互相走近,先開口的反而是室自寬:“陳少俠來得正好,我等小安幫衆正嚴陣以待,只待衝殺命令一起便要前壓先行。
少俠你看,如今我也換上一身戰袍,是不是顯得精神百倍?”
這話一出,陳至自然知道室自寬打算打幾個哈哈矇混過去,要這些人首先前壓是不可能之事。
所以陳至明白,自己勸說的第一個對象已有準備,他應得也是簡單:“室幫主既然有此勇猛之心,正是此時必需之人。”
“此時?”室自寬本想裝起糊塗,卻聽到陳至話中的急切,不得不重複陳至話中重點。
“正是此時。”
室自寬雙眼一轉,悠悠道:“陳少俠難道是求功心切,想要找人進入‘秘境’找這些賊人搦戰嗎?
我是有這份渴戰的心思沒錯了,只是如今是按照殊勝宗法首座的排布進行,擅自搦戰怕是要攪黃了局勢,事後也不免給人往頭上栽個急功近利反壞大局的罪名。
少俠如果認爲此時有急戰之理,又難以說動法首座,也該是貴百花谷先行搦戰,一旦戰端開啓,請少俠放心,本幫上下定當響應而動,絕無二話。”
“二話”說到前面就不是“二話”,陳至心想這不虧是隻有膽識改頭換面就來響應徵伐“切利支丹”之戰的老狐狸,玩弄態度的道行確實頗有幾分。
此時卻沒有和他鬥些口舌的閒工夫,法卻形隨時可能下令集體壓進棧道口,把整支征伐隊伍全部帶進“秘境”再施手段。
室自寬也應當清楚這一點,纔會在此時擺出這副態度。
室自寬的含糊無異於坐地起價,陳至相信只要代價合適,讓這隻老狐狸逾規急戰並不難。
可他本來就不是希望室自寬前去搦戰的。
陳至於是繼續開口,說的是:“晚輩想室幫主可能有所誤解,貴幫一十一人也並不適合首先搦戰。
晚輩希望室幫主幫上忙的,是爲退而非爲戰。”
“嗯?”室自寬簡直懷疑自己的耳朵“陳少俠糊塗了?
眼下賊人退回‘秘境’之中,羣豪無不打算前壓陣線,就要直接在別人老家開戰,這時議退,人心未免不安。”
這句話說出口,室自寬等於承認自己利用法卻形擊潰“秘境”手段不明造成的人心波動坐地起價的打算。
羣豪之中已對殊勝宗前壓戰線產生足夠的懷疑聲音,人心正是未定之時。
所有人都在害怕一旦在“秘境”開戰,
殊勝宗這位無我堂首座的手段如果又極端或者危險,將會是後無退路。
這之中,奔走於棧道之上,自居前後傳達之用的小安幫儼然成了進退自如者。任何一方找上門來談好代價,他們馬上倒向任何一方,都是無本的買賣。
陳至說得卻堅定:“確實要退,起碼要退出棧道口,重新以棧道爲據進退。”
陳至的觀點不出羣豪們的擔憂,室自寬因此只將他當做代羣豪說情的第一位來者而已。
室自寬於是應道:“局面是人人都知道,只是法首座位居此地主事,地位等而下之的玄衣衛‘五行決離陣’主持者那位顏總旗也是戰意盎然。
這時謀退可是會犯了大怒,我等擔當不起啊。”
“真若不得不擔當之時,相信以室幫主的能耐自可擔當!”
陳至接下來的一句話卻更加斬釘截鐵,完全不像前來商量。
“嗯?!”心性和身子一般圓滑的室自寬也不得不發出驚奇疑問之聲。
尤其是這位“閉眼太歲”陳至的用詞形同威脅,室自寬這才覺得對方來者不善。
“室幫主認爲,此戰我們首要的目的是什麼?”
這更是個怪問題,此時不假思索的答案就反而是最不漏心思的答案,室自寬對道:“以戰爲掩,給法首座創造機會毀去‘秘境’使得‘切利支丹’失去憑仗,當然是這戰首要的重點。”
這個回答最爲理所當然,放在此時最爲穩妥。
陳至聽完卻哈哈發笑,笑聲雖然不高,卻極其諷刺意味。
室自寬明白他另有話說,問道:“陳少俠爲何發笑,難道我講得不對嗎?”
而陳至對此的對答卻更加語出驚人:“雖不全錯,倒也差不多了。”
室自寬一愣,摸不清這小子此刻做什麼打算,只是擺出聽者態度,等着話接下去。
陳至見時機也已經差不多,此刻正該在搬動室自寬作用這場心戰上速戰速決,於是款款而談:“此戰的首要重點,其實乃是藉由一戰之力,削弱盤踞‘秘境’的‘切利支丹’優勢。
室幫主方纔講的乃是這個戰略之下最爲可行的計劃,卻不是此戰重點。
‘切利支丹’如果選擇在‘秘境’之中開戰,其他羣豪就要冒着法首座計劃中可能存在的風險和‘切利支丹’賊人死戰到盡耗爲止。
‘切利支丹’如不失去‘天童子’,賊人一方的消耗等於無損,我們這邊卻要失去重要的戰力,絕對不是此戰的目的。
我相信法首座的計劃有很大的可能成功,卻不得不更相信只要殊勝宗能夠安全撤退,法首座不會介意其他同盟戰友的死傷消耗。”
話說到此處可說是仍無新意,室自寬雙手入袖,擺出一副“關我屁事”的態度。
確實小安幫此刻進退自如,法卻形的計劃繼續按照“切利支丹”在“秘境”之中接戰的局面進行,他們也只需要自覺承下確保殊勝宗居士退路的任務就可以順利倒向法卻形,處在絕對安全之地。
所以陳至接下來要說的話纔是真正想讓室自寬聽進去的:“是以我們絕不會允許此種情形發生。
一旦戰圈必須在‘秘境’之內展開,晚輩寧可加速自己方失敗的速度,以求止損。”
“這……”室自寬四處一看,除了自己的幫衆倒是沒人注意這邊。
“閉眼太歲”好大的膽,這番話的涵義和背叛無異。
“……陳少俠這話的意思,我確實不太明白。”
“室幫主應該也明白,想要保證安全,眼下除了法首座的‘手段’之外,最爲緊要的東西乃是晚輩這一方所持有的遊劍‘燈廬’。
遊劍‘燈廬’自有靈性,也許室幫主還以爲就算晚輩這方失利,能夠回收換人來利用總也可以幫羣豪撐到退回據地去。”
話既如同攤牌,室自寬也不免把話說得誠實:“陳少俠,說句不好聽的,事情到了那個局面,爲了大局確實需要保證遊劍‘燈廬’必須在掌握之中。
相信那位廖兄弟也會明白,而且會希望即使他身敗不幸,其他戰友卻有機會能夠重新整頓,爲其報仇。”
玄衣衛核心人物江麟兒仍在後方,室自寬擺明只要有這層保證,南宮尋常一方刀手不得不“顧全大局”吞下損失。
這是常理,室自寬卻還沒有深刻的體悟:“閉眼太歲”從不被常理牽制手腳。
所以陳至接下來的話,雖然極端卻是足以讓室自寬無法設計應對之事:“那是一般的情況下。
室幫主仍把世界想象得太過如意了。
遊劍‘燈廬’映入眼簾,諸位都已經知道此劍有靈智了。
卻是此劍的心智天真如同孩童,事情發展到無可奈何,確實可能還會認下新的主人接受事實,這正是室幫主和羣豪的算盤。
可是如果此劍發生變故呢?”
室自寬雖然震驚於陳至的表態,卻只先冷下一張肥臉。
他要聽“閉眼太歲”說出將要使用的手段。
“閉眼太歲”這番大膽的袒露,火仍未燒到小安幫身上,因此室自寬仍不明白爲何陳至選擇對自己進行這種坦言威脅。
下一刻,他便知道了。
“室幫主不妨就把遊劍‘燈廬’設想成孩童吧。
這名‘孩童’眼下親近其主廖大哥,又因爲廖大哥的關係無比信任晚輩和這些廖大哥的同伴。
那麼如果是這名‘孩童’信任的我突然出手,親手誅殺其主,它眼中的世界又會如何呢?
一個人如果陷入了無力的絕望……”
陳至用一種教喻般的語氣,一句一頓,帶領聽者室自寬想象這名設想中“孩童”的心境。
“……他的性格就會變化,他的思想也會變化,他的世界也會變化啊!”
說到這裡,陳至給足室自寬想象時間,才繼續發出如同結論的設問之句:“人是如此,劍呢?”
不知道,室自寬如下冷汗,這番理論和這個做法簡直聳人聽聞。
按照這個思路,確實遊劍“燈廬”的信任難以再被他人騙取,能否繼續用上將是未知之數。
更加麻煩的是,陳至此時雖然吐露這個計劃,可在計劃未執行的時候,警醒他人的後果永遠將是誰去揭發誰就背上誣陷之罪,“閉眼太歲”總能全身而退。
室自寬仍未聽到觸及到自身利益的話,縱再因爲這些驚人話語懾心震撼,心理也開始自己調節鬆動。
陳至具體針對他的威脅和提醒之句,也到了這時才說出口,聲音平靜,語速平緩。
“到時候,室幫主將會反過來希望法首座擊潰‘切利支丹’所用手段失效了。”
一語驚醒酣睡人,室自寬如遭迎頭一擊,終於恍然陳至說出這驚人設想的用意。
如果遊劍“燈廬”無法用來被限制“切利支丹”的強者,“秘境”遭到毀壞後“切利支丹”將會設法衝陣,然後不計代價去和患殃軍合流。
對於室自寬和他的小安幫, “切利支丹”決死衝陣他們還可以避其鋒芒,而如果真讓“切利支丹”衝陣突破封鎖後合流了患殃軍,小安幫中室自寬和他帶來的手下真實身份將浮出水面。
到時候就算逃遁,自己也將被“四山兩宗一府司”記上一筆,最終無處躲藏。
而和殊勝宗、玄衣衛配合到底,戰陣之上遇上患殃軍,室自寬等人也是給揭發的下場。
原來“閉眼太歲”早猜出自己身份有疑,原來之所以“閉眼太歲”此刻來說服自己,是因爲自己這點秘密早已在其掌握。
“你要我怎麼做?”室自寬從牙縫擠出字來,沉聲反問。
“室幫主,你終於沒在笑了。”陳至說這話的時候,倒是開始展露笑容。“有些情況下下,想要笑出來是很累的,不是嗎?”
室自寬沉默,此時他的神情和之前那悠然自得的神態判若兩人。
“我要貴幫和其他羣豪產生衝突,並趁機破壞棧道一部。
爲了保證退路和前方的安全,相信羣豪會從棧道口退出。
到時候再讓人‘慌亂’之中誤入‘秘境’帶進‘秘境’一個消息:征伐‘切利支丹’的羣豪有意破壞棧道。
人心將亂的,便是其中民衆大多歸根結底還是不願與世隔絕的‘切利支丹’了。
相信他們到時不得不主動搦戰。
一切就可以按照最初計劃繼續進行。”
陳至話已說完,他毫不繼續逗留,要回自己一方着南宮勝寒開始按照計劃退到後方,等待應對即將發生在江麟兒方面的變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