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晞字初辰,他的名字在出生之前就被父親取定,蘊含了父母雙方的期望。
他的父親名叫陳曙,字太明,是一名落魄書生。在同村人的眼中,這位書生有酸儒的氣質,卻懷才不遇,反倒是留給村子裡一個上好的教書先生。
他的母親叫尹憐姑,女子無字,出身民戶。陳曙和尹憐姑的結合,在村子裡也是特別的一對。
陳晞沒有對於父母更早些的記憶,在他出生之後,他的母親就已去世。
在能記事的時候,父親已經拋下他給自己不識字的兄弟家裡。
即使偶爾在村裡遇着,總是醉着的父親也不多看陳晞一眼,聽叔母說,父親認爲陳晞是害死妻子的兇手,能保持冷漠已是不錯。
七歲的時候陳晞已經記事,叔叔有一天進山拾柴遇到豺狼,腳上給咬下了血淋淋的一口。
叔叔向來對待陳晞並不很好,只覺得是哥哥拋給自己的一個累贅,可叔叔畢竟是一直讓自己能活着的人。
只是一天夥計請假,陳晞叔叔自己開的小食肆就到了店老闆要自己進山拾柴的地步,而且一入山裡也就遇上豺狼,能跑回來也是命大。
跑回來的叔叔當天就發起了高燒,村中最好的大夫也號稱沒有辦法。
那天陳晞難得沒有受到叔母的打罵,也毫無事情可做,難得能在村裡閒晃。
在村裡,陳晞看到那名據說是自己父親的人在給別人打,原來陳曙賒錢買酒遇上叔叔的朋友,問爲什麼兄弟受傷也不去看望。
兩個人都是醉漢,說不得就變成打架,陳曙是瘦弱身子,怎麼經得起別人打?
陳晞趕緊趕上前去,那漢子隨即拋下陳曙就跑,在他眼裡陳晞是閉着眼睛也能視物的怪物。
陳曙被救之後,本來想翻身說謝,等他看清救自己的人就是陳晞時,什麼也沒說只是甩開陳晞的手就走。
“你知道嗎?你能一直活着,你爹沒有直接掐死你,都是因爲你娘臨死說要他善待這個孩子!
去他媽的,村子裡最善良的美女,讓你這個‘孽胎’怪物給害死了。
不管是你爹還是村裡當時對憐姑嫂子有所青眼的其他人,恨你都是活該。
你怎麼不快點長大,多少給這村子出力氣也好。”
陳晞想到叔叔曾經氣鬱之時一般把瓷碗在自己額上摔碎一邊說的這席話,看着父親陳曙遠去的身影,心想父親總有一天會和自己和解。
這一次見面讓陳晞沒有任何心情繼續閒晃,走回叔叔家的路上,他聽到了更多閒話。
“‘孽胎’不詳,陳之望陳老闆這次受傷,說不定就是因爲養着這個孩子。”
“這孩子害死了憐姑,養到現在還是恩將仇報,要不是看在尹家面子,合該把他去祭了河神,說不定能換個三四年風調雨順。”
“你說話小心點,‘孽胎’吉凶未卜,你不怕他詛咒起來你,或者真有神仙送他來考驗人們爲他罰你?”
“怕什麼怕,能送來這種東西考驗世人,也不會是什麼好神仙了。”
更有年齡相近的孩子直接笑着跑來推到陳晞,然後邊逃邊叫:“喂,小怪物,也給小爺用用你坑自己叔叔的神通啊?!”
陳晞只好爬起來,衣服上帶着泥土繼續往回走,如果此時拍乾淨了,怕到半途又給人打倒在地,到時候也是白拍。
回到叔叔家,叔母守在門口本來和其他婦人說笑,見陳晞一身髒兮兮的模樣瞬間又轉一副哭鬧樣子,
大聲哭喊:“我這是造了什麼孽啊?!非要家裡出這麼個怪物。
大伯又成了個沒用的廢人,他要是當年不仗着自己有幾分學問教書時候惹了太守的兒子,如今雞犬升天說不定都能有閒錢鎮住這家裡的邪煞……”
一通哭喊下來,附近的婦人要麼跟着哭要麼跟着罵,陳晞轉身回去伙房堆柴的角落,這裡是他睡覺的地方,也是僅屬於他的一方天地。
這個晚上,陳晞的情緒高漲,腦中出現一個奇怪的念頭揮之不去。
在念頭的驅動下,陳至趁着夜色偷偷摸進叔叔的房間。
叔母不在,陳晞知道那通哭鬧的結果定能替她博取食肆廚子的同情,此刻如同叔叔每次氣鬱喝醉之後一樣去安慰她。
也正是因爲有這層猜測,陳晞纔敢這時候摸進叔叔房裡。
叔叔仍在高燒,陳至將雙手搭上叔叔纏着層層布條的右腳。
叔叔陳之望吃疼一瞬,隨即感到詭異感覺,起身一瞬可看到陳晞雙手放在自己傷腿之上,怒不可遏。
“小孽種,你做什麼?!!”陳之望翻身而起,抓住陳晞的手把這小子摔到牆上。
到這時候他才發現腳上的痛楚沒了,不覺一愣,解開腳上布條也才發現腳上不再是自己回來時候血肉模糊的模樣。
陳之望雖然未讀書,也未像兄長一樣改名爲單字,沒學問卻有些智慧,他趕緊來查看陳晞的模樣。
陳晞的右腳鮮血淋漓,把褲腳剪開後正是那副陳之望回到村中時候的模樣。
陳之望當下大悟,也不多說,將陳晞搬回伙房柴火堆,難得地親自給他鋪上柴火當做被窩。
那之後的三天裡,陳之望夫婦沒有給陳晞安排任何能幹的雜活,還不時夫婦兩人換着來查看陳晞的情況。
陳晞在痛苦之中,感到前所未有的溫暖,偶爾疼暈過去或者發燒發得模糊,總能在醒來時候看見一碗剩飯。
即使再難受,他也總是設法扒拉這碗飯進肚子裡,在他看來這是他成功的第一步,一步步想辦法總能走到能和父親說上話的地步。
雖然是叔叔的氣話,但是母親那句讓父親好好待自己,就是陳晞人生的指望。
半夜潛進叔叔房內的第五天,陳晞腿上的傷好得差不多了,走出了柴房。
街上人用種比之前更加怪異的眼神看這個孩子。
走上街頭的陳晞沒找到父親,就給叔母帶了回去鎖在伙房裡。
又過了一天,叔母拉着陳晞的手臂把他從柴房裡帶了出去,直帶到街上。
街上這天居然有不少人像是等着他。
陳晞被帶到人羣之中,面對衆目睽睽,他看到一個躺在木板上的小孩子。
這個小孩子正是先前推到陳晞的那個,據說他撞上一個路過的江湖人,給一拳打倒在地。
陳晞平生也見不了兩次的里正也露了面,這位老人用種懷疑的眼神看着陳晞,然後揭開木板上小孩子的衣服。
陳晞看到一大塊青紫凹陷,明白這個小子爲什麼只能躺着。
陳之望此時開口喊向陳晞:“做你該做的事!做那天你對我做的,快,這是里正幹閨女的孩子!!”
陳晞閉上雙眼——他的雙眼本就一直像閉着別人也看不出——回想那天的心情,雙手搭上年齡相近男孩的胸前。
隨即陳晞胸口如遭重擊,退後兩步倒了下去。
陳晞不記得自己怎麼回到柴火堆裡的了,只記得倒下的時候看到其他人歡喜得很,一擁而上看那名木板上小孩子的情況,也看到叔叔陳之望被人像英雄一樣圍着說笑。
陳家食肆從此多了一門秘密的生意,這次陳晞痊癒用了十幾天,十幾天之後陳之望帶來一名江湖客,江湖客聽說這座村中有位昂貴但是有奇效的密醫。
陳晞開始哭鬧着不給治療,直到哭喊父親兩字後聽到叔母說父親已經離開村子下落不明瞭。
陳晞的感情再次到達頂點,雙手給人按在那名江湖漢子受到刀傷的肩膀之上。
陳晞九歲那年,開始能在叔叔的食肆之中幫忙了,相關的密醫生意這才稍微少些,能有些身上不帶傷的時候。
也許是母親尹憐姑在天有靈,父親陳曙一改醉漢模樣回到村裡,和陳晞父子相認。
陳曙好像痛改前非,終於想開,在村裡也成了唯一善待陳晞的另類。
回到村裡的陳曙還帶來一個小女孩,名叫齊蘭,是名父母被馬賊所殺的孤女。
這個小女孩和陳晞一般年紀,對陳晞推心置腹。陳晞受到村裡其他人欺負齊蘭也一起來受欺負,最後兩人又總能等到陳曙來趕走欺負兩人的孩子。
齊蘭一雙杏眼又大又圓,也許是因爲身世悲慘,眼神遠比同齡的孩子都要深邃。
這樣的一個小女孩,村裡同齡的孩子自然都願意來“關心”她,可她總和“孽胎”小子混在一起,讓陳晞恢復了往常被村裡孩子欺負的地位。
陳晞沒有怨言,他覺得是自己這項神奇的本事,讓自己撐到了父親迴轉心意,而且……
……而且村裡人有時說笑,說陳曙失去了“尹憐姑”,找個“小憐姑”來給自己做兒媳婦。
那是母親的名字,在齊蘭身上,陳晞好像也能找到從沒謀面的母親模樣。
陳晞有次問帶着自己吃飯的父親齊蘭是不是真的很像母親,陳曙放下面碗和筷子,表情陰晴不定,最終以近似嘆息的口氣答了句:“是。”
陳晞將難得能吃到的麪條用手送進嘴裡,如獲至福。
生活有所好轉,密醫事務又得開張。
陳晞已經習慣這份工作,只是奇怪這次怎麼又在街上。
陳晞已經在食肆裡聽過不少食客對江湖各處的傳聞,覺得村裡人說不定把自己的密醫這事當做一種表演。
走進人羣,他明白不是表演。
這一次陳晞面對着兩張木板,兩個人。
一個人看衣裳就知道是附近鎮上的富人孩子,里正這次也有出面,他介紹說這人的父親是給村裡捐過不少東西的大善人,路上被惡犬咬傷了腿,再不治療定留疤痕。
叔叔則指着另一名頭上被砸傷嚴重失血的女孩,說這是陳晞父親陳曙送來的,好像是跌倒。
這名不救治定然喪命的小女孩,居然就是齊蘭。
陳晞呆立當場,顫聲道:“里正……叔、叔叔……我、我救不了同時兩個人……”
陳之望眼珠一轉,道:“那救這個男的,這人的姑姑嫁給了尹家,算下來還和你母親有親戚關係。”
叔母也跟着幫腔道:“是啊,而且論先來後到也是人家先來。晞兒,你該問問你的父親怎麼看着孩子的,明明知道有名傷者的時候齊蘭還好好的,怎麼轉眼他就沒看好跌成這樣?”
陳晞瞬間明白了很多事情,隨即又生一股恐慌,心裡居然還隱隱生出一股興奮,這是他恐懼的原因。
陳晞咬牙,要將手伸向齊蘭。
陳之望大怒,用陳晞掙脫不了的大人力氣將這雙手拉住按在富戶孩子身上。
在外人眼中陳晞仍“雙眼緊閉”,陳晞自己卻清楚看着那富戶孩子胳膊上的咬傷傷痕慢慢消失。
自己的手上除了被叔叔抓疼的部分,額外多了一種疼痛。
人羣散去之後,齊蘭的屍身也給村裡這夥人帶走要隨便找孤僻地葬了,留下不肯回家的陳晞。
陳晞等來了一個人,一個他早看到躲在人羣之外注視自己的人。
“……爲什麼?”街上只有兩人,陳晞問向自己的父親。
陳曙的回答很簡單:“是你害死憐姑!”
父子之間,從來就沒有和解。
陳曙開始講述整件事情:“三年前,我意識到渾渾噩噩不是辦法,憑着一身學識出外遊歷,意外結識了一位崑崙山的人物。
那位人物告訴我我有學道的天分,現在雖然學武比較晚,總能在他們那處混下去擺脫過去的生活。
我答應了,但是在去學道之前我還有事情要做。”
害死憐姑的仇人,就是陳曙要做的事情。
陳曙繼續道:“我花了好久才找到這麼一個女孩,眉眼簡直和憐姑一模一樣,馬賊倒也好商量,我拿出崑崙山的信物他們就肯爲我辦事。
齊蘭是個好孩子,性子也和憐姑一樣,輕易就相信了我的說辭,正適合帶來給你。
我本來還怕她不肯和你親近,一路上教導她道理,灌輸給她你的可憐。
好幾次,我差點想起你的可恨向她脫口而出你的罪孽,最後還是很痛苦地壓抑下去。
終於給我等到這一天。”
陳晞起身,隨即給陳曙一腳撂倒在地,因爲轉移傷勢而來的手臂傷口鮮血直流。
陳曙笑道:“終於給我等到這一天,哈哈哈哈……
你痛恨我嗎?就和我痛恨你奪走憐姑一樣?!”
陳晞無法回答這句話。
陳曙又換上一副寬慰的語氣:“看到你的模樣,我釋懷了。
現在我要去學道,將來說不定會成仙。最不濟,我可以學到點武功,將來你長大了我同樣有制住你的本事。
你要好好忘掉今天的事,儘量讓自己快樂起來,畢竟那是你母親的期望……”
說着,陳曙又露出一副兼痛苦和憤怒的表情怒視陳晞:“……憐姑的期望!!”
陳晞毫無反應,麻木地趴着。
陳曙重新換上笑臉,俯身到陳晞身邊,用一副謙和語氣向陳晞告別:“當你從這次的事情中恢復,而你又忘了我,我會再出現在你面前。”
陳曙走了,留下久久不能起身的陳晞。
陳晞閉上雙眼,不去看陳曙遠去的身影。
又過了幾年,陳晞十四歲的時候村裡來了一個神仙一樣的古怪老頭兒。
老頭兒帶着另外兩個和陳晞差不多大的孩子,陳晞一眼就看出這個老頭兒不懷好意,主動向他走了過去。
在那之後,陳晞被這老頭兒“屠世先生”晁顥改名叫了陳至。
姓陳名至,表字定臻。
和陳晞字初辰一樣,同樣是包含着深刻期望的名字,同樣由值得憎恨之人所賜。
“閉眼太歲”的傳說,就此掀開第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