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九十章 遠慮

實人說老實話,想把這事兒辦成了,得先有個提綱。心有慼慼焉。同樣是狗,它就顯得睿智得多,見過世面。睿智的眼神散發僵硬、呆滯的光芒,與我對視兩眼,可能覺得擡頭比較累,緩緩地趴了炕邊上,不多時,就打起了呼嚕。

旺財老了,對上躥下跳早已失去了興趣,運動量越來越少。如今,每日就圍着後宅的花壇慢悠悠地溜達幾圈,就算活動過了。眼也花了,耳也背了,飯量也逐漸減了下去。毛色不光鮮,春日換毛的地方多少都沒有補全,溝溝坎坎,一撮一撮的,模樣沒有年輕時候迎人了。在我眼裡,壓根就沒有主人與寵物的分別,多年的老朋友。

對人不能說的話,對它沒有避諱。其實旺財心裡什麼都知道。這活人吶,是年齡越大越孤單。喜歡熱鬧的,終究是個熱鬧而已。聚聚散散的,留在腦海裡不過是個過場。隨着年頭的過去,多少影子也就隨着時間淡了、散了、習慣了,唯獨與旺財在一塊兒的時候,自己纔是真實的。

說起來,旺財是隨了我的性子。不爭、不搶、不護食,隨和的沒有架子。這點與針鼻不同,王府上下能拿起架子的除過老當益壯的錢管家外,就屬咱針鼻了。上次有個新來的家丁不知好歹,撞了針鼻一下。當時咱針鼻老爺正曬太陽,壓根就沒想到有人敢碰它。怒從心頭起,這一起身。小牛犢子一樣的體格就差點要了那位地命。腿根子連肉帶皮撕了巴掌大一塊。就這,還被路過的錢管家飛踹了幾粗腿;臨了,錢管家摟了針鼻噓長問短,親哥倆一般。可憐的家丁小半月裡連走路都沒正形。從此咱針鼻曬太陽,那比天子出巡排場,偌大堂院裡,以它爲圓點,二十米的半徑內不論人獸,犯我疆域者。雖遠必誅。

旺財好親近,府裡上下大人孩子怎麼摸、怎麼捏都成。手貼了旺財肚皮婆娑幾下,老旺財費力地轉了肚皮朝上,倆腿八字分開。邊打了呼嚕邊享受愛撫。你得拍它肚子,使勁兒拍,拍得梆梆響,它就越舒坦。哪一下要不賣力氣。它就費力地睜開眼,瞪你幾下,嘴裡再埋怨幾聲,依依啊啊跟唸咒一般。

它這是學着你說話。老狗成精。以前對它唸叨些事情。它蹲那兒聽,伸着舌頭高興;不知什麼時候,它就學會搭腔了。你說一段它就依啊幾聲。跟你有個應和。往後你就多了說下去的勁頭。它也就依啊得更順暢。一來一往,多少年就過去了。如今旺財的嘟囔。可是遠近聞名的。它不舒服,它就衝你嘟囔;它不暢快,也衝你嘟囓;它要吃要喝,都嘟囓。一天要不聽旺財在跟前嘟囓幾聲,渾身就不得勁兒。

嘆了口氣,拍肚皮的節奏逐漸加快起來,旺財抻了四肢,舒坦地哼哼。“嘟囔不了幾天了。”看這精神頭,心裡總不得勁兒地掐算。說起來,旺財是個長壽的。可再長壽,都有個頭。想着把旺財腦袋托起來放到腳面上,旺財得了趣,支楞着耳朵在我小腿上拱了幾下,睜開眼看我。一直看,直到我在它鼻頭上輕輕拍了幾下,才滿意地蜷下身去。

“侯爺。”錢管家不知什麼時候到了我身後,估計看了一會兒,沒打擾。見旺財睡穩了,才搭話。“不吵着您吧?”

趕緊起身,把老管家讓了進來,隨手端了把椅子叫老頭坐下。丫鬟上過茶來,老頭是個愛顯擺地,每每這時候他就一臉享受。“叫侯爺費心了。今兒想和您商議個事兒。不知得不得空?”

“哦?”這就奇了,有事兒不和穎商議,專程跑來找我,少見。打量老管家氣色不錯,怕不會是什麼煩心的事。“夫人不在嗎?”

錢管家起身朝我拱拱手,“老漢倒是和夫人提過,夫人說做不了主,得朝您這兒跑一趟。”

笑了,穎要做不了主,那直接跑衙門得了。找我沒用。彎腰給旺財拽了腳底下,齊平地把肚皮擔在我腳面上,一上一下地給旺財揉肚子。“錢叔,坐下講,站着就見外了。自家人說自家話,客氣什麼。”看老錢這架勢,笑得心虛,估計不是公事,可能又在背後裡編排誰了,一副打小報告,告黑狀的模樣。端了茶碗,抿了兩口,“是誰又得罪咱老錢同志了?”

“侯爺,您想哪兒去了。”老錢連忙拱手搖了幾下,圓胖臉上下這麼一擠,就多了一副慈祥和藹的笑容出來,也不就座,蹲了身上下撥弄旺財,帶了兩把力氣,給按摩地舒服。旺財睜了眼,搖着尾巴還了一禮,嘴裡嘟囓着誇獎了幾句,銷魂地哼唧着。“說起來,旺財跟了侯爺身邊年頭不短了。若是個人的話,如今這京城裡早也就有頭有臉了。

架不住年歲啊。老漢我掐算着活,到了,和咱家旺財沒什麼區分了。可咱家家業日盛,腿短手短,顧不過來。到了歲數上,心力就散了。別照說老漢不盡力,是心有餘力不足。別耽擱了咱家的前景纔是。”

“哦?”這老不死又來打擂臺。十年前的話,放到十年後一樣頂事,可架不住他一年說四五百回。以老錢地脾性,你讓他退休不如活埋了他。屬於抓了權就往針眼裡鑽的那類,又倚老賣老地慣了,整天裡最享受的事情就是家裡這幾個主子當着下人的面叫他錢叔地時候。那他就真成“叔”了。是個資歷,出門賣嘴的本錢,就差給京城裡每個人都喊:我是那誰誰誰侯爺他叔。這都挺好,可就一副小家子脾氣,整日裡想把他家老大扶正,安安生生接他的班。不就是想當太上皇嘛。“早答應了地,等南邊一齊備……您老不是生龍活虎。”

錢管家老臉一紅,憋着嗓子眼乾咳了兩聲,“前兩天犯了火,這身上就不地勁兒,咳嗽起來跟散了架一樣。就怕耽誤了咱王家地前景。”

“少喝兩包炒麪就好。咱王家前景不記掛在那一兩斤牛油上。”不是不答應他,放了茶碗,起身拍拍老錢肩膀,“放心,您老就是功臣。王家有了你,纔有了好前景。可不許再提要累要病的話。過兩年南邊安置好,你那幾個兒子自然要頂了你地位置。別指望兒女接手了,您老人家能清閒。往後,該用您的地方多了。瞧着九斤就長大了,二丫頭、三四兄弟倆還不都得從您手上照看。”老人家和小孩一個道理,你得慣着、騙着,叫他高興着,不能講道理。一講起道理他比你明白多了。高帽子一戴,先打發走了再說。

老錢每次聽這話都興奮,一副再活五百年的表情。一邊作揖,一邊感慨,“滿長安城,老漢活這些年就從沒見過侯爺這樣的家主。貼着心說,不是老漢我想撒手,活一天,能動彈一天,就得給咱家效一天的命。幾個小子不懂事,就得老漢我在跟前照看,得打得罵,得逢侯爺您點撥。扔得遠了,活得沒心思,回來成廢物,老漢我不是愧對祖宗,愧對王家這些年的擡愛嗎?”

一邊把老頭朝出送,一邊點頭表示理解,還得勸慰,“誰都不愧對,要真說愧對的話,往後少喝兩包炒麪,咱得把身體補好了。忙是忙,身板是本錢,別熬壞了。別說你年高、輩分高,我這當家主的就得批評您一句,往後可不許熬着,再休息不好,我可真生氣了。”

老頭滿面紅光,壯着底氣大聲地答應一聲,搓着手蹦蹦跳跳就出門去了,和旺財波瀾不驚的氣質截然相反。

錢管家前腳出門,穎就神出鬼沒地出現了。站背後掩嘴笑,“還得夫君來打發。老人家好是好。太囉嗦。整日裡唸叨,耳朵裡磨出繭子來。”

“人之常情。誰家沒幾個該操心的。你是站着說話不腰疼。等咱倆到了老錢這歲數,怕要囉嗦多了。”

穎笑着擺擺手,“不說老錢,這西邊的黑作坊仍舊沒個音訊?”

“沒那麼快。過來過去,就不耽擱也得倆月時間。沒什麼值得操心的。有時候我想想,真要出了那麼一家,對咱來說不一定是壞事。該留不該留的,怕沒個定論。”這事兒在腦子裡幾天了,好的壞的,翻來覆去地掂量。從長遠看,那黑窩點真能安安穩穩地做大,做出名堂來。王家這獨門壟斷的行市一破,也不算糟。怕就怕他沒做長遠的心思,過路的招牌打個秋風,斂了錢財扭身便撤。剩下這爛攤子讓王家再收拾的話,變數可就大了。僞冒、仿造,都不要緊,就怕成了風氣,世間能人異士多了,都按照他的套路來,這毀的不是一兩家的信譽,是整個產業的根基。

早年給蘭陵就打過招呼,預防針走得不是一兩劑。她給我講道德,她給我講傳統,都是些沒約束的話,下不了結論。商人是什麼,逐利爲本。用道德約束?不是我笑話她,是本人腦子裡多出的這一千五百年的見識在鄙視她。制約是關鍵,立法是根本,在過幾年就不是馬虎的問題了,敗壞的是風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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