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不定你就是奸細。”
“去!”穎笑着空打一下,“這麼勤快個奸細可不容易,連孩子都養下了,怪辛苦的。”說這抱起打瞌睡的九斤朝廂房去了。
“二女也像。”
二女煞有介事地點點頭,蹭我跟前擡小臉一幅純真的模樣望着我。
“好了。”拉過個枕巾給她臉蒙上,叉開四肢倒了炕頭上,“咱家沒值錢東西叫人偷,愛刺探刺探去,不費這神。”
和帶研究所性質的學府不同,朝王家派再多奸細來也沒收穫。比起織造作坊,花露水和素蛋作坊的情報更有價值,不過秘方就別想了,有二女保管,我都不知道藏在哪。大不了給釀酒的工藝學去,周圍這些國家拿這本事回去沒多大好處,有幾斤糧食夠他們糟踐的?
“要不要妾身看住達萊?”二女頂個枕巾幽魂一樣爬了炕角暗處搖晃,連說話都帶了顫音。
“看住她能咋?真是奸細也就偷點織機圖紙罷了。不用偷,要了就給她,也得有地給棉花種出來才行。”還是蘭陵家的瓷窯更有價值,外面給這手藝學回去可不得了,拉到哪都能換錢換糧。再就是農學和織造學的一些科研成果,這纔是外人感興趣的地方。
張馥就表示過擔心。隨了時間推移,張氏兄弟在算學和格物上的造詣越來越高,也更深刻地理解到這兩門學科於國於民的重要性。在張馥看,越是重要的東西越要掌握在極少數人手裡,不止一次地提出教學對象精英化,教學規模袖珍化,教學內容篩選化,有針對地挑選學生。過程要嚴格,身世要清白,品行要端正。資質高,天賦異稟之餘還得相貌堂堂,如不符合上述條件者請自便,寧缺毋濫。
建議停止集成化規模式教學,恢復傳統師徒間口傳心授的教育方式,而且教學內容得分出輕要,針對不同的學生教授不同的內容,避免學生裡有集大成者出現。這樣就是有泄露也只是其中一部分而已,無傷大雅。
恩,有理!看着張馥同志認真的表情我有點後悔了,對他我可是頃囊相授,要不要給面前這個集大成的傢伙拉牌樓上燒死,或者打成癡呆?
“你怕誰學走了?”不好好在工學裡上班,跑織造裡鼓動我當學霸,看來李敬玄這領導脾氣好,擱劉仁軌早給他記八次曠工,“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張馥見我口氣不善,給我講述了工學裡發現奸細的全過程。總之是個留學的,學成後唐政府也給了人家相應的職位,算是邊在大唐打工邊完善學識。來大唐本就是學明算的,一個是當時學這個的不多,二來留學期間努力刻苦,所以在這小圈子裡逐漸混出了名聲,被國子監聘爲侍講,這麼以來也算是教授級的人物了。
成立工學時,李敬玄運用在弘文館裡打下地人脈基礎大肆蒐羅有關方面的人才。而這個異國教授不知道通過什麼渠道也進入了學府。這本無可厚非,既然牽扯了算學,在人才凋零地時候用一兩個外國人不是大事,關鍵在於這外國人有點過於好學,老是問些他不該問或別人不好回答的問題,引起了有心人的注意。
“好學不是什麼壞事嘛,偷軍械圖紙工藝了?”不可否認唐帝國在軍械織造方面傲人的成就,冷兵器的鍛造打製上,中遠程打擊機具上,護具勾連設計上,都代表國際最高水準。
沒有明確的證據表明人家拿了什麼機要,除了我算學出版物的幾本手抄和一些有關格物的筆記,家裡關聯的東西一樣沒搜查出來,但張馥認定這傢伙就是個竊賊。因爲在張馥進入工學院到奸細被捕的一段日子裡,發現那教授不但在算學領域有驚人的造詣,連格物學的水平都令人吃驚。
莫須有?這就有點眉目了。不排除奸細的可能性,但裡面肯定參雜了學術界相互擠兌的因素,偷了拿了都無所謂,關鍵不該是個異族人。你一個外族跑了人大唐資深學術圈裡逞什麼能,不拾掇你拾掇誰?
張馥有不同的看法,這樣的人即便不偷不拿,一旦回國也會給大唐造成不必要的麻煩,何況在工學院裡這些年耳濡目染,一般人給他個工藝複雜的軍械都仿製不出來,但放了這類人就不同,見過幾次就能大致弄清其中原理,有心畫些圖紙出來鑽研的話,後果難以想像。
這還是莫須有。世間學喜歡格物的多了,在我來以前這學問都傳了千多年,人家在這方面有點水平就非得誣陷成奸細,有點不公平。張馥是站在自己的角度看問題,他是李敬玄當寶貝調過去的,是當未來少監培養的骨幹力量,至少在科研項目和成果上不會隱瞞。所以張馥就理所當然地認爲接觸這些機密資料不是難事,他看懂的別人也肯定能看懂,他能仿製別人絕對會仿製。
就不想想人家一個海外學子的難處,千里迢迢就是到你這學本事來的,多學多問有什麼不對?你愛說給說兩句人家感謝你,你不愛說讓滾人家也沒本事打罵你。好不容易碰個行裡的年輕高手當然要圍了你問這問那,禍事天降,被當了奸細拿下,想活着回國怕是有難度。
想到這我不禁笑了。早上買的胡麻餅夾羊雜碎遞了個過去,張馥自打調了工學院就沒了這口福,也不客氣,拿起來放開啃,待客的茶水連續了兩碗纔沒被噎死。
“既然沒搜出來證據,那就說明已經被轉移了,肯定是有接頭的早就遞迴了國內吧。”
“對,那邊都是這麼猜想的。”
“哪國的?”
“新羅人,居長安十二年了。”
“一夥子來幾個?”留學都一批批,哪國多少個是有名額的,還必須每年朝大唐入多少貢品纔有資格,不可能單獨一個來去自如。
“二十人,除了他都回去了。”
“當年這二十人都是學明算的?”
“就他一人明算。”張馥沉吟半晌,“尤其這點上可疑。”
“要我說啊,要不就找個沒人的方埋了,要不就給人放出來該幹啥幹啥。”這不是說人家可疑,是新羅對明算不重視。既然學成回去也不會被國家大用,不如留了長安這個文化之都裡繼續修習,畢竟有資格在全球最大學府裡充當侍講對個彈丸小國裡的學者來說是莫大榮幸。隨手翻了個卷宗假裝開始忙,不想在這上面和他磨牙,“回去後該怎麼教怎麼教,只要是工學院裡的人多少都得學點這方面的知識,能不能再進一步得看他們有沒有興趣。口傳心授還不給徒弟悉數傳授的作法是師傅缺德,咱這不是作坊裡收徒弟學相公,是學府,要的就是學生往後比你這教席強,這纔是目的。”
我沒可憐那個新羅人,一點都不可憐,只當是賠償我當年的高檔手機了。可該說的還要給張馥說清楚,他是我表親,也是我學生。不想看着他學識日益廣博,見識卻變得狹隘起來。
無論他理不理解我的意思,至少這年代的學生不會和老師犟嘴,帶了一臉疑問地點頭稱是,很困惑地走了。
從這點上看,張馥的見識和蘭陵相比還有差距,我這邊稍微敘述一遍蘭陵就立刻明白其中的關鍵,一邊笑這新羅學子冤枉,一邊罵瓷窯裡細作可恨。
各地土質不同,出產的瓷器也各有特色,蘭陵在各地建立的瓷器作坊不少,出事的瓷窯在萊州附近,確實抓了人也捉了贓,可半個字都沒問出來就叫人家拿牆把自己撞死了。說起來是從基層幹起的,日子久了才慢慢提拔起來,接觸的業務比較廣泛,弄不好已經給裡面的門道摸透了,比較晦氣的事。
“這麼說來不一定是國外人乾的,人都死了你也沒辦法取證。”
“恨就恨到這了,連誰派來的都不清楚,拿不到背後指示,找誰出這口氣去?”蘭陵不爽,給吊籃推得擺幅胡大,裡面甘蔗樂得手舞足蹈。
“小心掉出來。”伸手穩住吊籃,埋怨地朝蘭陵手背打了一下,“那邊摔得腦袋西瓜一樣,再摔一個我可就打人了!”
蘭陵咯咯一笑,挑了眉眼橫我一眼,“知道心疼孩子了?今纔像個話。”
“我當爹的總和奶媽有區別,把我當成什麼了?”
“覺得你幸災樂禍的口氣?”蘭陵歪個頭朝我打量,“工學裡就算了,我瓷窯裡出事倒合了你意願一樣?”
“那是,你瓷器賣得貴,黑心錢猛摟,往後說不定馬上就有個便宜的出來了,反正有人打這主意就不會任由你一家賣,是吧?”
“我就要看看誰家敢!”蘭陵杏眼睜得溜圓,“別叫我逮住,死一個纔是開頭,總得死個乾淨。”
“你憑啥?人家不承認,就說自己鑽研的。你長公主叫誰死都不難,可話裡的道理你說不圓。”伸手朝蘭陵眼皮上撫了下,氣鼓鼓的樣子真的很好看,“退一萬步,就是學了,你就給人全家殺了?當年我家釀酒的辦法漏出去,我殺一個人了沒?”
“哼!”理不虧,可又說不出殺人的理由,由不得蘭陵憋氣,“怎麼就有這號人,吃誰家飯砸誰家鍋。”
大多數時候皇家人其實也是講理的,但不講理起來破壞力驚人。我話說得輕鬆,心裡也替偷手藝的後臺捏把汗,這年頭能替代律法的東西太多了,全家因爲這個死光光的可能性也有。
笑着撫慰道:“你還算好,敢說這話,也敢超越律法自行報復,想想別人心理就平衡了。比方我,我遇見這事怎麼辦?還不是認倒黴。”
“不認,你想怎麼幹我都幫了!”
“看,不講理吧?”給蘭陵拉邊上坐好,“先得謝謝你仗義。下來呢?你幫不上的人咋辦?就好比我莊子上個農戶遇了這事,偷手藝的還是我,他找誰幫忙?”
“總是少數吧。”蘭陵聽我話沒反映過來,“你偷你莊戶手藝了?”
無力地嘆口氣,揪了蘭陵鼻子擰了擰,給她擰得軟倒在榻上哼哼,“比方,打比方聽不懂?我是說沒有能力保護自己的人該找誰。”
蘭陵迷了眼睛伸手給我領子拽住朝下拉,看樣子她沒聽明白我的話,只將腳勾在我腿上絞纏,粉臉上泛起紅潮,絳紅的嘴脣嘟嘟着朝我脖子上噴着熱氣。這人憑空起了酒勁,弄得我也忘記剛打算說些什麼了。
鬥志昂揚,千軍萬馬不在話下。本以爲一番征戰下來,再是山險水急也直衝宵雲了,難得將遇良材,總是該趁手時難趁手,該得勢時卻失勢,幾經婉轉。這道是:柳泣香殘東風漸,山前急雨過溪來。
生命在於運動,挺好。誰規定皇家的手藝就不能被盜用了?那點收益對蘭陵這種人來說不過是個玩笑。就是想找個理由生生氣,然後再消消氣?反正我現在看不出她有半點不妥。愜意地埋頭在枕窩裡,肩胛間還紅潮未退,象牙般白皙的雙臂伸展開來,一邊彎曲的長腿逐漸貼近,粉紅的腳趾調皮地在我腰上輕輕撓畫着,說不出的可愛。
“妾身決定饒他們一死。”帶了輕微的鼻音,輕漫中給人一種貼心的感覺,很舒服。
一般這時候誰死了我都不在意,不知道他們指誰,愛咋咋。
腳趾稍微加了點力道,撓得我一縮身,“說話呢,別裝死。”
“不管。”給蘭陵搬個翻身,簇擁在懷裡抱住,“躺會,最近忙得沒工夫,剛美一會就少東拉西扯。”
蘭陵低頭笑了笑,在懷裡翻了個身雙臂纏繞在我腰際,溼潤的嘴脣輕輕觸了觸我臉頰,輕輕哼了聲將身體重量全部交給我。
“比以前胖了。”
“怕是有些。”蘭陵笑着支起身子爲我減輕點負擔,身形稍稍朝上提了提,作怪地又猛壓下來。
“啊呀,死了。”在她腰上拍了拍,提醒道:“誰都能胖,你得小心。一胖容易犯老病,自從有了甘蔗就不甚練武了吧?”
蘭陵扭頭看看吊籃裡的甘蔗,笑了,“這孩子到紮實,那麼大動靜還睡着了,你不提還忘了屋裡有個小人。”
“就沒把他當人,再大幾歲就不成了。”給蘭陵放倒在臂彎,輕輕捏弄她腰肢比以前豐腴些,“其實你骨架大,到不顯氣。”
“是比從前懶了,早起天不亮都不願意睜眼,以前可是定時起的。”說着側身做了個高難度的軟體動作,笑道:“倒是遲緩些。自打有了孩子就少了那份心勁,性子也慢下來,首飾掉了都不願意彎腰,拿腳踢了縫縫裡假裝看不見。”
“哪?不要給我,正鬧窮呢。”拉過衣衫在裡面摸了摸,掏個銀掛飾放了枕邊,“不是給你的,給甘蔗帶上。前兩天順手打了倆,一個給九斤,一個給甘蔗。”
“哪可替甘蔗謝謝您了。”蘭陵拿過銀飾端詳了陣,輕輕在我身上擠了擠,“老當您不在意,沒想到暗地裡操心。”
當然在意,不習慣掛到嘴上而已。雖然一直把倆娘做比較,可倆娃在我心裡不分長短,沒有遠近一說。現在想想,若說三個女人誰對我更重要,連我自己都說不來,誰都不能缺了。
蘭陵見我不說話,歉意地爬我臉上親了口,“其實這裡面郎君最辛苦。說個笑話,別人家有發愁這權勢的,有發愁名聲的,唯獨你發愁這跟前幾個女的,怪有意思。”
“這可提醒我了,明就削尖腦袋鑽營,當我沒陰奉陽違的本事麼?”
“誇你呢。”蘭陵笑着坐起來,拉過衣衫幫我着身,“知道你本事,虧得跟前有三個厲害的,換一般的女人看不住你,還不定鬧出什麼亂子來。這麼些官員裡沒見過你這麼膽大的。”
“膽大?”這話不像誇我,有家室的男人當不起這倆字。
“在你心裡沒個拘束,別人不敢想的你卻不當回事,別人不敢幹的到你就沒了忌諱。上不敬神明,下不忌生死,皇天厚土在你心裡一文錢都不值,這叫什麼?”蘭陵笑着給我腰帶紮了個死結,還狠狠拉一下。
“沒良心!”
“對嘍。”伸指頭朝我腦門一戳,“所以你不聲不響也讓人覺得危險。”
“不會,都對我評價很高,一派和氣。”
“越瞭解你的越感受得來。你知認的道德和我從小理論的道德不同。”
“現在呢?”
“現在我也糊塗了。”蘭陵輕輕嘆了口氣,“我如今無可救藥,不知道往後篤娃會被教成什麼樣子,總有點不甘心讓孩子和咱倆一樣。”
明白蘭陵的想法,她看事比大多數人透徹,不是一味地只看外表,知道從不同角度去觀察事物的本質。就像我,無論是真博學還是假博學,讓蘭陵來看都是有利有弊,努力想在其中去弊存利,可卻落得個同流合污,這纔是她最擔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