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長寧,龍翼總壇。
當龍清嘯看到風塵僕僕、孑然一身的龍朔出現在他面前,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時候他正與大護法左逸在庭院中下棋,陽光暖暖地照在身上,庭院中樹影婆娑,難得的閒情逸致。
然後他看到一名侍衛領着龍朔進來,那少年比記憶中更見清瘦,臉上的輪廓呈現出刀削般的深刻線條,眉峰深鎖,一雙眼睛幽深如潭。凝眸看他,便有一股沉鬱的氣息撲面而來,讓他忍不住心頭一窒。
“朔兒?”龍清嘯愕然地看着他。他何止穿越了千山萬水,簡直是穿過了滄海桑田、世事輪迴。才十八歲的少年,那張年輕的臉,爲什麼會映着濃濃的滄桑?
“老大,這孩子是你在外面……那個……”左逸摸着鼻子,想懷疑他家老大,卻又不敢明目張膽地說出來,悄悄嘀咕了一句,“怎麼兩人一個味兒?”
龍清嘯用棋子招呼了一下他的腦袋,來不及教訓,已起身迎了上去:“朔兒,你怎麼來了?”
“師父!”龍朔撩衣跪下,未及叩拜,已被龍清嘯一把扶起來,“發生了什麼事?你看起來很不好,瘦得不像話,身上髒兮兮的,簡直像個流浪漢。”
左逸從未見他家老大這麼急切的樣子,滿臉心疼,一邊說,一邊把龍朔上上下下,從肩膀到大腿一一翻檢了一遍,唯恐他哪裡斷了一塊骨頭,哪裡少了一塊肉。
左逸悄悄咂着嘴,心裡的懷疑更甚。師父?從來沒有聽說老大收徒弟,這小子打哪裡冒出來的?來路不正,老大又這麼緊張,看來非同尋常……
龍朔呆呆地站在那兒,到了目的地,他渾身繃緊的神經與肌肉都不覺放鬆下來。一時心中百感交集、酸澀難當,想開口,喉嚨卻被堵住了。
“走,到裡面去。我知道你肯定有一肚子話跟師父講,不過看起來你累壞了,先洗個澡,吃飽飯,好好睡一覺,休息好再慢慢跟師父說。”龍清嘯不由分說地把他往屋裡拉,左逸看到自己被徹底無視,頗爲不爽,咳了一聲道:“老大,好歹介紹一下……”
“他叫唐朔……”
“不,師父,從離開唐家的那天起,我是龍朔。”龍朔的聲音低沉卻堅定。只是那麼一瞬間,龍清嘯從他眼底看到深邃的痛苦,好像壓在火山下的岩漿,無聲地涌動。
“啊?也姓龍?難道真是老大你的……”左逸脫口驚呼。
“胡說!沒聽他叫我師父?”龍清嘯一記眼刀射過來,“他就是救我的那個孩子,我收他爲徒了。”
洗去一身塵土,填飽了肚子,十幾天千里奔波的疲憊洶涌而來。龍朔終於撐不住,倒在龍清嘯的牀上,沉沉睡去了。睡夢中仍然虯結着眉心、緊抿着嘴脣,那一臉受傷過後的沉重令龍清嘯的心也跟着沉重起來。
“老大,我從來沒見你這樣溫柔過,你是不是開始轉性了?”左逸認真地打量着他,帶着研究的表情。
龍清嘯沒心思跟他開玩笑,瞪他一眼:“他是我徒弟,以後你們都要善待他。”
左逸立刻做俯首貼耳狀:“老大的徒弟,我們誰敢不善待他?不要命了麼?”
龍清嘯暗暗嘆氣,這孩子是堅強的,也是驕傲的,經歷了這麼大的打擊,他仍然把脊背挺得像標槍般筆直。即使在向他傾訴這段刻骨銘心的傷痛時,他也沒有流淚。只是龍清嘯感受得到他的痛,那種痛已經融進了他的骨血,漸漸化做寒冰,一點點冷透他的心。
“從此,龍翼就是你的家。”他對他說。
他向他露出微笑,而他看着這個笑容,卻覺得眼睛又酸又脹。
“老大,這孩子看起來不錯,剛進來那會兒,我看他的樣子像只獨孤的野獸,穿過叢林、走過沙漠,帶着滿身傷痕,卻不肯流露出一點軟弱。他堅忍、剛毅、倔強、孤傲、經得起風雨的打擊、經得起錘鍊,他太適合我們龍翼了……”
龍清嘯微微一笑:“難得你第一眼就能把他看這麼準,朔兒就是這樣的人,我與他一見如故,便是因爲他身上這些特質。他太適合龍翼了,所以,他肯離開唐家,是我的福分。”
“爲什麼?”左逸表示困惑。
“我歷經兩代君王,爲龍翼效忠了十幾年,如今老了,也該到退隱江湖,過安逸日子的時候了。我打算讓朔兒接我的班,最多五年,我便把龍翼的擔子交給他。”
左逸猛吃了一驚:“老大,你想撂擔子?皇上不會放你走的。你才三十七歲,正當盛年,哪裡便老了?”
龍清嘯篤定地道:“相信皇上也會賞識朔兒的,朔兒會幹得比我好。我又沒說立刻就走,我要把朔兒訓練好,讓他有能力擔當起龍翼才走。”
果然,當今皇帝穆桓帝蕭衍第一次見到龍朔,就深深喜歡上了這位清冷堅毅的少年,當場封他做龍翼三護法,並請他定期進宮,教授他的大皇子蕭潼一些強身健體的武功。
大皇子蕭潼,時年七歲,龍朔進宮見駕時,正好看到他在蕭衍身邊。他穿着一身墨玉色的衣服,沒有像別的皇子那樣,衣着華貴。那衣服的顏色對一位七歲的孩子來說,未免顯得有些沉重。可是一種天生的尊貴氣度從他身上散發出來,不過七歲的孩童,已讓人由衷地感到折服。
當今皇后閨名竇漪,爲臣相竇惠卿之妹,江南女子,出生名門,天生麗質、秀雅端莊。好幾次龍朔進宮教蕭潼武功,無意中遇見這位皇后,她總會對他露出溫柔、慈愛的笑容,令龍朔想起自己的母親,那些刻意包紮起來的傷口立刻被血淋淋地撕開,痛得他渾身顫抖。
而蕭潼注意到他的樣子,總會默默握住他的手,眼神中流露出一種與他年齡不相符的沉穩、果斷與堅毅,對他道:“過去種種比如昨日死,忘了它吧。”
蕭潼並不知道龍朔的過去,可他直覺地感到,眼前這位比他大了十一歲的少年,一定有一段不爲人知的痛苦經歷。
而龍朔總是不由自主地爲這小小少年震撼,他從他漆黑的眸子中看到信任、看到尊重,那是對待朋友而不是臣子的態度。他怎麼也沒有想到,這位皇室貴胄、天之驕子,不僅在他面前沒有絲毫架子,反而對他有惺惺相惜之意。
他更沒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會離開江湖,進入朝廷。江湖與朝廷,似乎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個世界。江湖有江湖的規矩,朝廷有朝廷的法度。江湖人快意恩仇,卻也受官府法律的約束,這不能不說是一種矛盾。因爲矛盾,所以彼此對不上眼。江湖人對朝廷一向諱莫如深,而朝廷對江湖人又存着某種忌憚與戒備。
而他,不僅離開江湖,成爲朝廷中人,還進入了專門爲皇家保駕護航的組織,併成爲皇子名義上的師傅。
這種變化是他始料未及的,可他發現,自己竟然很快就適應了這種新的身份。龍翼有着嚴格的紀律與懲誡措施,師父對他慈愛又嚴厲,該誇的時候誇,該罰的時候罰。而師父與他的那些屬下之間毫無拘泥,正經的時候正經,放肆的時候放肆。
他越來越融入龍翼的生活,甚至也習慣了皇宮中的各種環境。
他與蕭潼都不喜歡多話,可彼此間卻有着難得的默契。蕭潼有時候會把自己的煩悶向他傾訴,那時候他給他的感覺就像自己的弟弟,而不是一位高高在上的皇子。
第二年,竇皇后生下她的第三個兒子蕭然(次子名叫蕭翔),那孩子生下來的第一天,宮中就到處傳言紛紛,說這孩子長大後必定風華絕代、天下無雙。因爲他長得太漂亮了,完全不像別的孩子,出生時皺皺巴巴,像個乾癟老頭。他長着粉妝玉琢的小臉,肌膚瑩白如玉,一出生就睜開一雙烏溜溜的眼睛,向自己的父母咧開小嘴,露出甜甜的笑容。
於是龍朔每次進宮,從蕭潼嘴裡聽到最多的話就是蕭然。
“今天我去看母后和然兒,然兒可乖了,母后睡着,他一個人睜着眼睛,不哭不鬧,看着屋頂。我去抱他,他對我笑了。”
“我記得翔兒小時候總愛哭,哭得驚天動地,把宮裡那羣宮女鬧得手忙腳亂。可爲什麼然兒很少哭?我每次看到他的時候,總覺得他好像在沉思。”
龍朔差點笑出來,他發現蕭潼每次提起蕭然,就會流露出一絲孩子氣,說話帶着濃濃的寵溺。
“大皇子,你說什麼呢?小皇子纔剛出生,就會思考?若是這樣,不必等他長大,他就會變成鬍子一把的小老頭了,那叫殫精竭慮……”
八歲的少年噗嗤一聲笑了,笑得陽光燦爛。而龍朔卻在他的笑容裡失神了,弟弟,玦兒,你……還好麼?你已經十三歲了,是不是長高了許多?是不是更加聰明、更加英俊?有沒有開始跟父親學習經營之道?再過兩年,你就是唐家少主了,你身上的擔子會更重……我走後,你可曾偶爾想起我?想我的時候,你會恨我、怨我麼?
唐家藥鋪“明仁堂”在京城有兩處分店,可龍朔從來沒有去過。他想讓唐家離自己遠一點,從他記憶中消退。可是夜深人靜的時候,一些塵封的記憶卻從會心的角落裡悄悄涌出來,如地底的泉水,先是涓涓細流,然後澎湃如潮,一發不可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