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中寂靜無聲,唐傲聚精會神地翻看着滿桌信箋、文件,其中很多是對於他發出的求醫貼的迴應。爲大夫人的病,唐傲一直在藉助武林同盟尋找能夠起死回生的神醫或神藥。回覆很多,可一一篩選後,幾乎沒一個是可用的。
想唐家在全國各地都設有藥鋪,憑他們的信息渠道,再難找的藥都能找到。可偏偏試過無數靈丹妙藥,都只能暫緩大夫人的病情,聊以續命。而她的命就如同用細線從井底吊一隻水桶起來,明明知道非斷不可,卻只能膽戰心驚地看着線一點點裂開,等着最後那“啪”的一聲。
身患不治之症,這不僅折磨着患者本身,對他周圍的親人也是一種痛苦的折磨。大夫人是個驕傲的女人,她不願因爲自己的病在唐傲面前表現出軟弱與狼狽,所以只要與丈夫在一起,她都會像往日一樣儀態端方,絲毫不失唐家主母的姿態。
可是她的容顏在一點點枯萎、一點點褪色,那樣的蒼白、憔悴,與要強形成鮮明的對比,就像尖利的刀子,一點點剜着唐傲的心。
雖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畢竟是結髮夫妻,一日夫妻百日恩,他又怎能眼看妻子喪命而無動於衷?再加上龍雪衣的事,唐傲對大夫人充滿愧疚。於是面對妻子,他越發小心翼翼,希望減少她的情緒波動,讓她臨死前未知的這段時間過得開心些。
兩人之間的關係就這樣變得十分敏感,似乎在他們之間多了無形的障礙。
而自從龍朔求情救下丁香後,唐傲發現大夫人在悄悄改變,雖然沒有什麼具體行動,可她的表情變得安詳、淡定了。不再刻意裝出堅強,也不再刻意維持端莊的姿態,總之一句話,她變得真正像個病人了。
唐傲暗暗歡喜,他感覺他倆之間有什麼東西慢慢鬆動了。不單單是他倆之間,大夫人與龍雪衣母子之間也有什麼不一樣了。他曾聽她吩咐丫環到秋思閣去探望龍雪衣,只是簡單的問候,卻驀然讓人心裡變暖了。
可是,她的病仍然藥石無效。眼看着她的生命在一點點流逝,唐傲憂心如焚,但同時又覺得自己十分殘忍,因爲他竟然在她還未過世的時候,就想着要扶正龍雪衣。
男人,是不是都這樣自私冷酷?或者,就我是這種涼薄的性子?他無數次這樣問自己,卻得不到一個確切的答案。
兩個女人,他都已經對不起了。如果說夫人前半生已經享夠了榮華富貴,那麼,後半生他應該補償龍雪衣了。是不是應該這樣想?這樣是否就能說服自己心安理得了?
他發現自己又心神不寧起來,於是丟下桌上的信函,站起來到門外透氣。卻看到大夫人在杜鵑的攙扶下踏着黃葉走來,單薄的身影猶如花壇裡那株即將枯萎的菊花,即使在日光下也透出幾分蕭條。
“夫人,你怎麼來了?”他連忙迎上去,伸手扶她,“有事派丫頭來通傳一聲便可,何須你親自前來?”
大夫人看他一眼,微笑道:“趁我現在還能走動,何不多走走呢?也許過不了多久,我就只能躺在牀上了。”
唐傲心頭一緊,只覺得她雖然在笑,那笑容卻份外淒涼。無言地扶着她往裡走,讓她坐下,又親手給她倒了杯茶,柔聲道:“有什麼事你就說吧。”
大夫人垂了眼簾,眼角有細細的皺紋,睫毛在臉上落下淡淡的陰影,聲音疲憊而低沉:“老爺,這兩天我想了很多,這會兒來找你,是因爲我已下定決心。我想請老爺娶了雪衣妹妹,先委屈她做個三房,等我一死,老爺可以扶正了她。”
唐傲大吃一驚,他怎麼也沒想到大夫人會說出這樣的話來。雖然她對龍朔不再排斥,可一下子接納雪衣,並且允諾將來讓雪衣當填房,這等於也承認了龍朔爲唐家嫡子的身份,這樣的變化,真的讓他太震憾了。
可是,看大夫人的表情,卻是那樣真誠。
“夫人,你……?”他又驚又疑地喚了聲,後面的話卻不知該如何說下去。
大夫人淡淡一笑,目注丈夫,坦言道:“其實,我也是有私心的。老爺,我接納雪衣妹妹,接納朔兒,但是,有一點永遠不能變:那就是玦兒唐門少主的身份。”
唐傲苦笑:“夫人你在想什麼?你難道不知道族中那些長老們都不願承認朔兒?他們說他來路不正,根本不能確認是不是我的骨血,所以,他怎麼可能當唐家少主?何況,朔兒他也不在乎這一點,他是不會與玦兒爭的。”
原來,你那麼擔心玦兒的少主之位?這個位置,真的那麼誘人?朔兒的心從來不在唐門,可惜你不明白。你看到的只是方寸之地,難怪,你那麼不待見朔兒。
不想責備一位護犢的母親,他平靜地看着她:“如果只是顧慮這一點,你大可不必退讓,我現在就可以向你保證。”
大夫人的目光動了動,臉上露出一絲歉意:“不是。以前是我心胸狹窄,看不到雪衣妹妹與朔兒的好處,可是那日朔兒來向我請安,並且救下丁香,着實讓我有些感動。那兩天他被你打了,身上傷着,卻堅持早晚探視問安,對我的態度也極柔順。
我忽然覺得,這孩子並不是表面上看來那麼桀驁,他內心也是寬和的。再想到玦兒說他的種種好處,我的心便也軟了。我是將死之人,還能跟老天爺爭什麼?在死之前給老爺了了心腹事,解了老爺的眉頭,就當是我爲玦兒積了德了。
只要老爺信守承諾,我就了無遺憾了。”
大夫人說着,展眉微笑:“接下來,就看老爺的了。”
唐傲聽夫人說得懇切,心情舒暢了許多,好像一直積壓在胸中的一堆淤泥被掏空了,頓時有清爽的空氣涌進肺腑。可是想到龍雪衣,他又有些茫然。
雪衣那樣的性子,能否答應做三房還是個問題。不過他轉念一想,雪衣已經懷孕,爲了將來的孩子着想,她會不會真的願意與我定下名分?
一念至此,心裡又燃起了希望,脣邊微露笑容:“夫人真是寬宏大量,只是你病中之人,還是不要思慮太多,安心靜養要緊。我過會兒去與雪衣商量一下,看她是否願意當我的小妾。至於將來的事,將來再說。夫人莫要再提死不死的話,沒的咒自己。只要活着,就總有希望。”
大夫人看着他,慢慢點頭,慢慢站起來:“如此我不打擾老爺,先回房去了。”
看着她離去的背影,唐傲怔了好一會兒,幾乎懷疑自己剛剛做了一場夢。事情突然有了轉機,大有守得雲開見月明之勢。唐傲驚喜交集,心潮起伏不定,正準備立刻趕到秋思閣去,門外突然響起雷威的聲音:“老爺,西園的小廝子苓求見。”
唐傲走到門口,子苓連忙跪下行禮:“奴才子苓拜見老爺。”
“子苓,起來。這會兒過來,是兩位公子有事麼?”
子苓站起身,恭敬地道:“回老爺,大公子派奴才稟告老爺一句話。”
“什麼話?”
“機關敗露,慎之慎之。”
唐傲一愣,隨即笑罵道:“小渾蛋,故弄玄虛。”心裡暗道,就算朔兒這臭小子識破機關又如何?他叫了爹,難道還能反悔不成?我現在就出現在他面前,看他怎麼辦!
想着,一甩袍袖:“走,我到西園去看看!”
唐玦趴在牀上,龍朔坐在牀邊陪他。身後的傷還沒全好,他椅子上鋪着厚厚的墊子。
唐玦纏着龍朔講小時候鄉下的事情。龍朔被逼得沒法,只好把小時候那些雞毛蒜皮的事拿出來敷衍他,暗暗苦笑,這死小子真是越活越小了。
就在這時,子苓像風一樣衝進來,氣喘吁吁地嚷道:“兩位公子,老,老爺來了。”
唐玦瞪他一眼,撇撇嘴:“我還當山上的強盜殺進來了,老爺有什麼可怕的?”剛說完,就見唐傲負手從門外進來,一臉從容瀟灑的模樣,鳳眼微眯,嘴角還掛着一絲可疑的笑容,令人覺得他每條笑紋都深不可測。
龍朔騰地站起來,卻呆在那兒,手腳都僵硬了,一時不知作何反應。唐玦連忙捅了他一下,自己從牀上滾下來,捂着臀部,笑嘻嘻地跪下請安:“爹,你怎麼來了?我們得你恩准,沒去給你請安,已經是大大的失禮了,怎麼敢勞煩爹爹過來?”
唐傲輕輕拍拍他的頭:“爹擔心你們的傷,所以過來看看。你還傷着呢,起來吧。”
眼睛卻瞄向龍朔,眼裡含着一絲挑釁:臭小子,你再繼續鎮定下去,你有種就別動!
龍朔終於撐不住,上前跪倒,嘴脣蠕動了一下。
唐傲不錯眼珠地看着他的嘴脣,那脣型是“老”還是“爹”?還沒等他猜好,就聽龍朔低聲道:“朔兒給老……”
唐傲的手猛地握緊,手背上青筋直冒,那拳頭就在龍朔眼前晃了晃,像示威又像警告。唐玦捂嘴,低低咳了兩聲,側頭看龍朔,眼睛眨啊眨。
龍朔微微仰起頭,看着那個巍然挺立在自己面前的人,那個宛若天神般威嚴而高貴的人。鳳眸直直地盯着他,似緊張、似期待、似威脅,極複雜的眼神,卻隱隱從裡面讀到一個字:敢!
龍朔低下頭去:“朔兒給爹請安……”
啪的一聲,心裡好像有一根繃緊的弦突然鬆開,唐傲瞬間溼了眼眶,伸手一把把他拉起來,擁進懷裡,伸手拍着他的後背,又氣又笑:“臭小子,爹剛纔在想,你如果敢再叫一聲老爺,爹一定把你打得一個月下不了牀!”
龍朔見他孩子氣的表情,心裡又酸又軟,偷眼看唐玦,唐玦向他扮個鬼臉,露出一臉燦然的笑容。
龍朔冷漠的臉上綻開一絲笑容,輕聲道:“朔兒不敢,朔兒怕痛。”
唐傲愕然地看着他,這小子怎麼回事?人家說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怎麼才隔了一個晚上,他就變得這麼乖巧又可愛了?
唐玦在旁邊得意地揚了揚眉,遞給老爹一個“當然是我的功勞”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