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臉上掛滿淚痕,額前幾縷頭髮散亂地垂下來,遮在眼睛上,臉色慘白,一直在打顫的身軀驀然僵住,不敢置信地回頭。嘴脣蠕動了一下,發出一聲連自己都幾乎聽不到的呢喃:“朔少爺……?”
唐傲漆黑修長的眉緊皺在一起,冰山般的面容不爲所動,盯着龍朔:“爲父在執行家法,容不得你插嘴,跪一邊去!”
龍朔呆了呆,舌尖泛起苦澀的味道。老爺,其實怨不得這丫頭,如果你相信母親,就不會發生後面的事了……他沒有後退,卻向前膝行兩步,重重叩首道:“丁香對夫人忠心耿耿,當時見夫人摔倒,情急之下說錯了話,並非有意誣陷我娘。求老爺開恩,饒了她的死罪吧。”
大夫人默默地看着龍朔,秀眉微蹙,神情有些恍惚。垂在身側的手慢慢放鬆,掌心一層冷汗。
唐傲見兒子漆黑的雙眸滿含祈求地看着自己,心裡驀然疼了一下。想起自己不分青紅皁白抽了兒子幾巴掌,那倔強的少年連哼都沒有哼一聲,更沒有流露出半點求饒的表情。可現在,他卻爲了這個害她的丫頭倒過來求他。朔兒,你這傻孩子啊!
他回頭看大夫人一眼,大夫人的目光顫了顫,蒼白的臉上微露怯意。
唐傲慢慢吐出一口氣,面容略緩:“看在朔兒求情的份上,爲父就饒了這賤婢一命。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來人啊,將丁香拉出去,掌嘴二十,給我狠狠地打,讓她記住這次教訓!”
侍衛應命,將丁香拖到門外,一時噼噼啪啪的掌聲從門外傳來,清脆響亮,中間夾雜着丁香痛苦的悶哼。二十下打完,侍衛將丁香拉進來,往前一推。丁香跌跪在地,慢慢擡起頭,一張俏臉已經腫得看不出本來面目,嘴角淌出鮮紅的液體。
她喉嚨裡發出嗚咽的聲音,顫抖着向唐傲叩頭,語聲含混不清:“奴婢……謝老爺饒命之恩……”
唐傲看着她,緩緩道:“以後還敢在主子面前搬弄是非麼?”
丁香連連搖頭,顫聲道:“奴婢不敢了。”
“去向朔少爺謝恩。”
“是。”丁香跪着轉向龍朔,磕了一個頭道,“奴婢……謝朔少爺救命之恩。”
龍朔擺手,依然是清冷的面目,聲音卻多了幾分親切:“不必多禮。”
“下去吧,換杜鵑來伺候夫人。”唐傲揮退丁香,轉向大夫人,目光毫無波動,“夫人怪我麼?”
“老爺……說哪裡話來。”大夫人強笑,“老爺代妾身教訓下人,妾身感激不盡……”擡眸看着唐傲,問道,“老爺用過早餐沒?”見唐傲搖頭,她連忙道,“那就在我這裡一起吃吧,我命人叫玦兒過來。”
唐傲首肯,目注着她,和聲道:“夫人,朔兒還跪着呢。”
大夫人這才如夢方醒,蒼白的脣邊牽出一絲微笑:“是我疏忽了。朔兒,起來吧,難得今日你來看我,不如就在這裡與我們一起用了早飯吧。”
龍朔被那一聲“朔兒”叫得怔住,沒有聽錯吧?他看了夫人一眼,見她憔悴的臉上掛着溫和的笑容,雙目無神,纖瘦的身軀顯得有些弱不禁風。五年前他剛來唐府時,看她還似春花般明媚,可現在卻像風雨中顫慄的花枝,有些枯敗的徵兆。
他忽然有些憐憫她,貴爲唐家主母,卻沒有健康的身體,常年病病歪歪的,能有多少快樂?唐家主營藥鋪,在全國各地都有分行,可即使每天都有名貴的藥材供她滋補,她的身體也未見好轉。
不過是個可憐的病人,何必與她計較太多?耳邊響起老爺說過的話:“人心都是柔軟的,要想得到,爲什麼不嘗試着先去付出呢?”
他平靜如潭的雙眸中微微泛起波瀾,低垂了眼簾,平和地道:“夫人有命,朔兒自當遵從。只是朔兒是大公子的僕人,與主人同桌吃飯,這不合規矩。”
大夫人愣了愣,看一眼唐傲,神情有些尷尬,訕訕地道:“朔兒快別這麼說,是我存了偏見,對你不好。我沒想到朔兒這麼懂事,又心胸寬廣,委實是個好孩子。老爺有你這樣的兒子,是他的福氣。你就給我點時間,讓我慢慢了解你吧。”
唐傲驚喜交集地看着自己的妻子:“夫人,你的意思是……你接受朔兒了?”
大夫人苦笑:“老爺這麼說,是在責備妾身以前的狹隘?其實……我已不想計較太多,只是有時候心中仍有不平罷了。老爺自己拿主意吧,反正我也是……”“命不久矣”四個字被她吞了回去,只是給唐傲一個會意的眼神,“只要族裡那些長輩們沒意見,只要雪衣妹妹沒意見,我什麼都可以接受……”
“夫人你……?”唐傲有些錯愕,夫人的態度轉變了好多,是因爲今天朔兒主動來向她請安,對她表示了足夠的尊重?還是因爲朔兒以德報怨,爲丁香求情?抑或,她終於自己想通了,覺得將死之人一切都可以看開?
心裡百味橫陳,一時喜一時憂一時酸楚一時迷惘,好久纔回過神來,伸手扶住大夫人的肩頭,道:“我陪夫人吃飯吧,不過朔兒剛被我罰過,坐不了椅子,回頭我讓他在書房吃好了。”
大夫人看龍朔一眼,脣邊隱隱含着笑意:“我知道,昨夜老爺就是在書房照顧朔兒的。既然這樣,我就不爲難朔兒了。朔兒,你先回書房去吧。”
龍朔躬身應是,轉身一瘸一拐地走了。
唐傲回書房時,龍朔已經用過早餐,拿了本書趴在牀上看,見唐傲回來,他想起身,被唐傲輕輕摁住。龍朔見父親眼角眉梢掩飾不住喜氣,不知道他跟大夫人吃飯時說了什麼,卻也不問,只是拿眼睛瞟了他一下。
唐傲用力揉揉他的頭髮,眼裡滿是誇讚之意:“好小子,今天表現不錯。”
龍朔微愣,這樣寵溺的動作……心裡有什麼東西蕩了一下:“老爺……?”
“看,主動走出這一步也不是太困難吧?”唐傲臉上神采飛揚,“還跟爹擰,爹可都是爲你和你娘好。”
龍朔有些迷茫地看着父親的表情,老爺這樣子真是怪怪的,跟他平日那種高高在上的樣子判若兩人。可是他無法否認,這樣的父親讓他覺得有些“可愛”。是可愛麼?這個詞在龍朔心裡閃現的時候,連他自己都覺得吃驚。他怎麼會這樣想老爺?他不是一直令他敬而遠之的麼?
唐傲見兒子傻傻的樣子,忽然心頭一動,一股強烈的希望涌上心來。他拉了把椅子,坐在牀前,認真地看着兒子,一半鼓勵、一半蠱惑地道:“朔兒,你來唐府五年了,從沒叫過一聲爹,叫聲爹讓我聽聽。”
龍朔身子一僵,叫爹?都已經叫了五年的老爺了,爲什麼突然讓自己改口?何必呢?私下裡叫爹,到人前還是要叫老爺,又何必換來換去?老爺你已經有一位嫡出、一位庶出的兒子,他們叫你爹還不夠麼?我只是來歷不明的野種,我若叫你爹,豈不是玷污了你唐家大老爺的名譽?背後那些流言蜚語你沒聽到麼?他們說我身上是否流着你的血尚未可知……是你害我揹負這種不明不白的身份,是你害娘忍受那些屈辱……不是不怨……
平定了一下心緒,他從牀上跪爬起來,垂下睫毛,掩住自己的雙眸,恭敬地道:“朔兒不敢。”
唐傲好像被一盆冷水當頭潑下,強忍着瞬間掀起的怒意,試圖再次說服他:“夫人的態度已經轉變,至於族裡那些長老們,你完全可以置之不理,他們又不是天天跟我們生活在一起,大不了門會的時候你仍然叫老爺。”
龍朔脣邊掠過一抹悲愴的笑意,原來,你仍然是在乎的,仍然無法掃除那些障礙。既然這樣,爲什麼還要讓我叫爹呢?我是堂堂男子漢大丈夫,我要活得光明磊落、俯仰無愧,你既有你的羈絆、你的約束,又何必勉強我偷偷摸摸當你的兒子?老爺,你唐家的公子,我不稀罕當!
他擡起頭,清洌的目光毫無遮掩地落在唐傲臉上,靜靜地道:“不過是一個稱呼而已,老爺何必計較?等孃親腹中的孩子出生,他自然會叫你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