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洵謀逆案告一段落的時候,唐玦又要回蜀中去了。蕭然一直送他到城外,依依不捨:“唐大哥,此去不知何時再見?”
唐玦拍拍他的肩,鳳眸中含着溫暖的笑意:“我接手京城的生意多年,如今一切安定,我不用蜀中、京城兩頭跑,一般一年來個一兩次便夠了。你放心,每次我來京城,必定給你送信,約你出來聚會。你可記得多寫些詩詞、多填些曲子,待我來時一睹爲快、一飽耳福。”
蕭然點頭:“我會的,唐大哥。”忽又想起什麼,“未曾問過唐大哥家中還有何人。”
“除了家父,便是你嫂子,她叫杜冰弦,還有一個兒子,名叫歸雁。”
“唐歸雁。”蕭然暗暗咀嚼着這個名字,隱隱覺得這名字含着弦外之音。依稀想起那夜自己喝得迷迷糊糊,曾聽唐玦問起一個人的名字,可他已經記不得了。歸雁,歸雁,莫非唐大哥有什麼親人遠在異鄉,他盼他歸來?
想着,又覺得自己過分敏感了。這是唐大哥的私事,自己如何好隨便干涉?遂揚起笑容,從馬上拿出一個包裹,遞給唐玦道:“小弟猜到唐大哥已有孩子,只是不曾提前問過是男是女,是小弟之過。這包裹中包了些尋常之物,送與大嫂和孩子,聊表寸心。”
唐玦心中暗道,才九歲的孩子,心思如此細膩,待人接物如此謙遜溫和,再加才華橫溢、卓爾不羣,天上謫仙也不過如此。
他推辭不過,只得接了,頷首微笑:“就此別過,後會有期。”
蕭然身體康復後,就回到京陵師父家,他師父是江湖赫赫有名的奇俠“一劍擎天”鳳離飛,蕭然從八歲便跟他習武,一直到十三歲學成歸來。由於天賦異稟,再加上鳳離飛教導有方,蕭然十三歲就已學成一身絕世武功。他自幼發誓報效朝廷、輔佐大哥,成爲一名征戰沙場的大將軍,捍衛穆國江山。
穆國朝廷中官家子弟資質出衆者,往往會被送進皇宮,充當御前侍衛,若能博取皇帝賞識,便可直接進入仕途。蕭然雖然貴爲王爺,可他不願憑藉權勢一步登天。於是,當他十三歲學成歸來,便主動請纓,當了大哥蕭潼的貼身侍衛。
如此又過了一年,蕭然十四歲,穆英帝蕭潼二十一歲,唐玦二十六歲,龍朔三十二歲。
十四年,歲月如白駒過隙,紅顏彈指老,剎那芳華。可是那三十二歲的男子,不僅沒有被歲月染上風霜,反而如同巍峨的山嶽,歷盡風雨滄桑,越發顯得剛毅、偉岸、堅定、沉穩,渾身上下透出成熟的魅力,就像一柄古樸的寶劍,沒有炫目的光彩,卻更加具有質感與力度。誰都不會懷疑他骨子裡的鋒芒,誰都能夠想象他出鞘的力量,那是無堅不摧的力量。
“老大,我們在蜀中的人又送信過來了。”大護法司馬縱橫三十出頭,身材魁梧、體格健碩,一雙眼睛炯炯有神,滿臉粗豪之氣。拿着信過來,笑得滿面春風。他知道,只要是蓉城來的消息,就是芝麻大的事,他家老大都會激動半天。當然,老大的表情一向很含蓄,幾乎是喜怒不形於色的。可跟在他身邊那麼久,就是傻子都能分辨出他的心思了。
龍朔接過信,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拆開來看,然後那張冰山般冷肅的臉慢慢解凍,脣角不自禁地浮起笑容。司馬縱橫輕輕咳了聲,試探地問道:“老大,是不是唐家又有什麼好消息?”
“唐家少主又添了一位公子,取名照君。”龍朔喃喃低語了一句,緩緩將目光移向窗外,“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照君……玦兒,你是在孩子的名字中寄託了對我的思念麼?長子取名歸雁,長女取名雲心,雲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你是在盼我歸來麼?傻小子,這麼多年,你還不能忘掉麼?”
司馬縱橫困惑地看着自家老大,聽他自言自語,可根本聽不清他在說什麼。只是老大剛剛還在微笑,轉眼就悵然若失了,心思轉變得真快。他忍不住關心地問了句:“老大,可是有什麼不妥麼?”
龍朔搖搖頭。
正在這時,二護法冷溶走了進來,樣子有些急切:“老大,宮裡出事了。”
二護法冷溶二十七歲,長得面容白皙,斯文秀氣,樣子頗有點像江南文士。一向從容淡定,不溫不火,難得看到他失態的樣子。所以龍朔不覺皺起眉頭:“出了什麼事?”
“還不是烏桓國的那位蔓蘿公主,說是來與穆國聯姻,誰知道烏桓王打的什麼鬼主意!當初還是烏桓族時就屢次犯我邊境,是我們皇上大仁大義,不計前嫌,這些年與烏桓相安無事。他現在說什麼仰慕天朝,欲與我們結成秦晉之好,派了蔓蘿公主來。”
“我知道,蔓蘿公主喜歡小王爺,可小王爺卻拒絕了這門親事。於是蔓蘿公主又與樑王蕭翔走到一起,皇上已遞了國書給烏桓,同意蔓蘿公主與樑王聯姻之事。”
“是啊,是啊,如果事情這麼順利就好了。”冷溶幾乎要跳腳,“可剛剛宮中侍衛統領宇文方派人送來消息,說有個叫顧婕羽的女子突然闖進皇宮,聲稱是樑王的心上人,並且已經懷了樑王的孩子。她還說,是小王爺派人送信給她,告訴她蔓蘿公主與樑王聯姻之事。那蔓蘿公主誣衊小王爺,說小王爺拒婚之後,又倒過來對她糾纏不清。最詭異的是,她手中握着一首小王爺寫的詞,詞中表達了相思之意。
證據確鑿,小王爺百口莫辯。皇上當場大發雷霆,罵小王爺將皇上玩弄於掌股之中,將小王爺趕出宮去……”
龍朔的心猛地一沉。他沒見過蔓蘿公主,可聽說那小姑娘不過十五歲。長得明眸皓齒、貌若春花,說一口流利的穆國話,對蕭然崇拜得五體投地。
她是衝着靖王蕭然來的,蕭然雖然才十四歲,可才名早就傳遍天下。他寫的詩詞家家傳唱,他的人品令人傾倒。尤其在蕭洵謀逆案後,他就像絕世寶劍,發出了耀眼的光芒。在剿滅逆賊的過程中,他表現出來的武功、智謀折服了所有在場的將士。
普通人家十四五歲的少男少女已到了婚嫁年齡,可靖王自小立下鴻鵠壯志,不立業何以成家。最重要的是,他不能接受政治婚姻,他唯願與真心相愛之人廝守終身。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
天生的敏感告訴龍朔,蔓蘿來者不善,設下如此巧計,陷害小王爺。皇上啊皇上,小王爺是什麼樣的人你還不清楚麼?他對你忠心耿耿、敬若神明,他冒着殺頭之罪,違抗聖旨,就是不想隨便娶一位不愛的女子。他怎麼可能在蔓蘿公主與樑王聯姻後,又倒過來糾纏蔓蘿公主?
皇上當真是關心則亂,事逢小王爺,他總是會失了理智。那樣英明睿智之人,爲何做出這種不合情理之事?小王爺此刻被驅逐出宮,一個人要到何處棲身?
“冷溶,你現在就帶人去城中尋找小王爺的下落,找到後把他帶到龍翼來,待我慢慢勸導於他。”他果斷地下達命令。
“是,老大,屬下立刻去辦。”
“還有。”他叫住冷溶,“對送信的侍衛說,回去叫宇文方今晚跪兩個時辰,反省自己的過錯。本來我應該罰他鞭刑,但此刻非常時期,皇上恐有行動,所以先給他記着這筆賬。”
“老大……”冷溶囁嚅。
“怎麼?你覺得他不該罰麼?我們龍翼第八條規矩是什麼?”
“身爲皇宮侍衛,必須謹守本份,不得泄露半點皇家機密。”
“既然如此,他私自將宮中發生的事泄露給我,難道不該受罰?”
“可是……他是爲了小王爺,而且……我們也不是外人,他是從我們這裡出去的嘛。”
龍朔臉一沉,厲聲喝道:“說出這種話,你還像龍翼的護法麼?”
冷溶嚇得撲通一聲跪了下去:“老大……屬下知錯了。”
龍朔揮揮手,臉色緩和了些:“去吧,下次再讓我聽到這種話,就自己去刑堂領罰。”
“是,謝老大寬責。”冷溶恭敬地磕了個頭,起身退出。
蕭然一身白衣,漫無目的地遊蕩在凝清池畔。修長的身影顯得單薄而冷清,儘管脊背依然挺得筆直,可經過他身邊的人都會情不自禁地回頭,看這位風華絕代的少年,爲什麼眉宇間有着濃得化不開的憂傷。
“一步一個謊言,將朕玩弄於掌股之中。朕的好三弟,你真厲害……”
“朕知道你聰明絕頂,只是朕從不知道,你的心機這樣深。步步爲營、環環緊扣……很好,很好!”
“朕再也不要見到你,你給朕滾出去,滾出皇宮,朕眼不見爲淨!”
他捂住胸口,那種錐心刺骨的疼痛死死抓着他的心,令他覺得連呼吸都在被灼燒。好痛……眼睛乾澀得難受,眼淚在心底翻涌,卻一滴也流不出來。
“小王爺,是你?”耳邊響起的聲音似曾相識,他側轉身,看到唐玦的書僮景兒出現在面前。再擡頭,原來自己已在不知不覺中走到了唐玦的家門前。
“小王爺,你來得正好,我家公子昨日剛到京城。小王爺請進,這下我家公子又可以跟你痛飲一番了。”景兒笑得眉飛色舞,一邊說着,一邊已推門走進去,大聲嚷嚷:“公子,公子,小王爺來了!”
唐玦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衣衫,大步從裡面迎出來。袍袖翩翩,英姿颯爽,一股瀟灑的氣息迎面撲來。陽光在他臉上鍍出一層光暈,他臉上的笑容比陽光還要燦爛。
可是當他看清蕭然的樣子,笑容頓時從脣邊斂去,上前扶住他的肩:“小兄弟,你怎麼了?你看起來很不好,發生了什麼事?”
蕭然向他微笑,可那笑容比哭更加淒涼:“唐大哥,我沒事。”
“不對,你肯定有事。來,跟我進來,好好說。”唐玦不由分說,一把把他扯進屋裡,“說吧,把什麼苦水都倒給我。”
“我真的沒事……”蕭然的聲音已經有些哽咽,可是臉上仍然帶着笑。
唐玦氣得恨不得一巴掌打上去:“在我面前還裝什麼裝?想哭就哭,我不會笑話你的!不相信我就別來找我!”
“唐大哥……”蕭然終於抵制不住,失聲痛哭,身子伏在桌上,哭得渾身顫抖。
唐玦一言不發地看着他,心裡隱隱生痛。認識蕭然至今,他一直知道他是個溫潤內斂的男孩,年紀那麼小,卻懂得把一切痛苦都藏在心底。第一次,他見他哭得這樣傷心,彷彿要把以前所有的委屈都化作淚水流盡。
直到蕭然哭完,唐玦才扶起他,看着他紅腫的眼睛:“告訴我,你發生了什麼。”
“大哥聽信饞言,把我趕出宮來,我已經無家可歸了……”蕭然把最近發生的事一股腦兒講了出來。
“那麼,你打算怎麼辦?”唐玦看着他,眼裡是深深的理解與信任,“我認識的蕭然,絕不會輕易屈服,絕不會被別人將你拿捏在掌心。”
蕭然擦乾眼淚,目光重新變得清澈,目注唐玦,緩緩地、卻堅定地道:“此事不簡單,我相信烏桓王覬覦穆國江山,聯姻根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我怕大哥有危險,我要保護他。我現在離開皇宮,也許反而更加有利,我可以悄悄潛伏在暗處,識破他們的陰謀。”
“好樣的,小兄弟!”唐玦讚許地拍他拍的肩,“你的想法與我不謀而合,我支持你。”
蕭然走了,他去找侍衛統領宇文方幫忙,讓他化身爲宮廷影衛潛淵,偷偷回到皇宮。
唐玦哪兒也沒去,留在府中等他回來。第二天午時,蕭然回來了。
“怎麼樣?你見到你大哥了麼?他趕你走後有沒有悔意?”唐玦迫不及待地問。
蕭然黯然搖頭:“見到了,可他的樣子再平常不過……我扮成影衛潛淵,回到我的靈犀宮,正好遇到蔓蘿公主潛入宮中,被我的宮女發現,她想殺人滅口,我救下我的宮女。然後與墨陽一起,隱身在暗處守衛皇上。剛纔,皇上召見了我們皇家組織龍翼的魁首龍朔,命他護駕,要與二哥一起遠赴烏桓……”
“你說什麼?!”唐玦一把抓住他的手,驚得聲音發顫,“你剛纔說什麼?”
“我說皇上要與我二哥一起,到烏桓去。因爲我二哥與顧大小姐的事,皇上覺得對不起烏桓王,想親自去……”
“不,不對。”唐玦混亂地打斷他,腦子裡嗡嗡直響,“前面那句,你前面那句說的什麼?”
“前面那句?我是說大哥召見了龍翼的魁首龍朔,龍翼是我們皇家培訓侍衛、影衛、剷除逆黨的組織……”蕭然愕然地看着唐玦臉上先是狂喜、繼而傷心,然後又痛又悔的表情,那些表情像走馬燈一樣變幻,他困惑地道,“唐大哥,你……你怎麼了?”
唐玦啪地打了自己一個耳光,這個動作把蕭然嚇了一跳:“唐大哥,你幹嘛?”
“我笨,我好笨!我怎麼那麼蠢,原來他就在京城,原來龍翼就是我們穆國的皇家組織,原來他沒有到海外去,他騙我的,他騙我的……”唐玦一把抱住蕭然,不顧庭中還站着侍衛,淚水狂涌而出,哭得就像孩子一樣,“我找到他了,我找到他了,十四年了,十四年了……天不負我,天不負我,我終於找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