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你別急,多半是老爺留着朔少爺吃飯,忘記差人來傳信了。”隱約的語聲從月洞門內傳出來,唐傲止步,他聽出這聲音是服侍龍雪衣的丫環豆蔻的。
由於龍雪衣在唐府身份尷尬,豆蔻一直喚她小姐,從不叫夫人。唐傲看着門內走出來的人:一身素衣羅裙,外面罩着梨花白的斗篷,人瘦如竹,卻天然有一段雅緻的風韻。腳步輕移,衣袂翩翩。三十幾歲的女人,看起來仍然那麼美,甚至比年輕時更美、更有味道。
唐傲不動,只是癡癡地看着龍雪衣,臉上的線條越來越柔和。
龍雪衣擡頭,看到靜立在門口的唐傲,欣喜道:“傲哥,你來了?”往他身後看了看,有些奇怪,“朔兒沒有同你一起來?他今日……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唐傲上前,輕輕用手扶住她消瘦的雙肩,凝眸看她,略帶戲謔地道:“看來還是朔兒重要,我吃醋了。”
龍雪衣臉上發紅,有一瞬間,心底彷彿被微風拂過,溫暖而柔軟。她默默看着眼前這個修眉鳳眸、俊朗不凡的男人,彷彿又見到了十六歲時那位風流倜儻的少年。
那時候的他,輕裘寶馬,衣帶生風,眼角眉梢都流露出世家子弟的狂放不羈,可是偏偏對她那樣溫柔。於是那朵開在山野中潔白的花朵,任由他的手輕輕摘下,放入懷中……
“在想什麼,愣愣的?”低低的語聲在耳邊響起,龍雪衣如夢方醒,佯嗔地瞪了唐傲一眼:“好不正經……朔兒到這會兒都沒回來,我想去找找他。”
唐傲想到龍朔在祠堂裡說的話,心裡發堵,可是在龍雪衣面前卻不願流露出來,只是輕描淡寫地道:“他犯了錯,我罰他在祠堂跪着反省呢,要明日才能回來了。”
龍雪衣一驚:“他犯了什麼錯?嚴重麼?”
“他……唉。”唐傲嘆口氣,揮手命豆蔻退下,從她手裡接過燈籠,牽着龍雪衣的手道,“走,我陪你去看看他。”
四周無人,他才輕輕提起龍朔在林子裡偷練崆峒劍法,自己盛怒之下責罰他的事。龍雪衣又驚又駭,半晌說不出話來,她自然瞭解唐門的規矩有多森嚴,此事若被門中那些不待見他們母子的人知道,不知會掀起怎樣的風浪。
而唐傲身爲家主,能夠這樣輕易放過龍朔近乎叛逆的罪過,明顯是爲他徇私。想到這點,龍雪衣心裡又有了暖暖的感覺。
“傲哥,對不起。”她歉然垂了眼睫,喃喃道,“是我沒有教好朔兒,給你添麻煩了。”
唐傲笑道:“說什麼傻話?養不教,父之過,我這當父親的才該自責。”
龍雪衣一震,彷彿有一道細微的電流劃過心臟,有些麻,有些痛。她跟着唐傲,機械地挪動步伐往前走,神思卻不知飄到了何處。
進唐府這幾年,她清清楚楚地感覺到,唐傲是珍惜他們母子的。無論他出於贖罪的心思,還是真正對他們產生了感情,她都無可救藥地淪陷在他所給的溫柔中。十六歲時是這樣,如今兒子都十七歲了,她的心還是這樣,絲毫沒有改變……
父親,兒子的父親,雖然與自己沒有夫妻名份,可他畢竟是兒子的父親。她愛他,無怨無悔地愛他。
推開祠堂的門,裡面一大一小兩位少年被嚇了一跳。
此時天已經完全黑了,唐傲點起了燈籠,燈光照出他與龍雪衣牽在一起的手。好一對璧人,好一副恩愛的模樣。可是看在龍朔眼裡,卻覺得異常刺眼。
唐玦沒有走,仍然賴在龍朔懷裡,見父親與龍雪衣進來,連忙爬起來,輕輕喚道:“爹,雪姨。”
唐傲的目光掃過地上的食盒,臉一沉:“玦兒,不知道受罰的規矩麼?是你拿食物給你哥的?”
“是……是玦兒拿來的,爹……玦兒知錯了……”唐玦從小養成了習慣,只要父親一發火,他第一句話就是認錯。
龍朔唯恐弟弟受罰,連忙道:“老爺錯怪公子了,是朔兒太餓,撐不住才求公子去拿食物給我的,老爺要罰就罰朔兒吧。”
“不是!大哥沒叫我去拿,是玦兒自己拿來給大哥吃的。”唐玦拉住父親的衣袖,急聲道,“大哥被爹罰跪鐵鏈兩天,還得捱餓,大哥會受不住的!爹,爹,你饒了大哥吧,大哥知錯了。或者讓玦兒代大哥受罰,求求爹了……”
“閉嘴!”唐傲一聲斷喝:“自己犯了錯還妄想給你大哥求情?滾回去,跪着默寫家規十遍,還有,明日午飯不許吃!”
唐玦見父親一臉嚴霜,不敢再說什麼,心中暗暗叫苦。大哥罰自己抄《慎行錄》二十遍,父親又罰自己默寫家規十遍……
依依不捨地看了龍朔一眼,爬起來走了。
龍雪衣見兒子臉上雖然消了不少腫,卻仍然可以看出捱打的痕跡,又見他筆直地跪在粗大的鐵鏈上,緊皺眉頭,咬着牙,握着拳,一副隱忍的模樣,心裡疼得抽搐。
可是唐傲已經徇私了,她怎能再爲兒子求情?看着兒子蒼白的臉,柔聲道:“朔兒,你大了,應該懂事了。爲什麼還要讓你爹生氣,讓他爲你操心?乖,向你爹認錯賠罪。”
龍朔只覺得胸口一陣鈍痛,暗暗露出一個苦澀的、嘲諷的笑容。娘,你真傻啊,你被他騙了十八年,做了十八年的夢,到現在還沒醒過來。
你爲一個無情無義、始亂終棄的男人枯守了一生,現在還這樣心甘情願陪在他身邊,不,是招之即來,揮之即去。他當你什麼?你這樣維護他,還讓我孝順他,可是,我不承認他是我父親,我不願意跟他扮演父慈子孝的戲碼。娘,我不願……
可是,我做不到違逆你的意思,是你含辛茹苦將孩兒拉扯長大,娘對孩兒恩重如山。我怎麼可以,怎麼可以讓你難過?
他慢慢鬆開握緊的拳頭,在心裡長長吐出一口氣,轉向唐傲,俯身叩首:“朔兒做錯事,惹老爺生氣,朔兒該死,求老爺原諒。”砰,砰,砰,額頭重重地砸在地上,才三下就砸得青腫起來。
唐傲嘴裡發苦,好倔強的孩子,你的心一直沒有在唐家吧?偷練別派武功,是想與唐家撇清關係?有一天翅膀硬了,你會離開我、離開唐家,是不是?
是爹失職,五年來,只看到你的沉默與恭謹,以爲你對我的恨意在慢慢消散,可誰知……
他向兒子輕輕擺手,語聲緩和下來:“知錯就好,記得這個教訓,可一不可再。否則,爲父定不饒你!”
“是,朔兒記下了。”龍朔依舊恭敬地應道。
唐傲伸手扶住龍雪衣,柔聲道:“雪衣,放心吧。唐門子弟受罰是家常便飯,朔兒是練武之人,身體強壯,他能熬得過去的。走,我送你回去休息吧。”
龍朔冷眼看着唐傲那一臉溫柔,忍不住再次握緊拳頭。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當初既無情,現在又何必做出這種溫柔體貼的好丈夫模樣?真是諷刺……
唐玦回到自己屋裡時,發現他母親正坐在房裡等他。大夫人這幾天又感染了風寒,一聲聲咳嗽沉悶地從裡間傳出來。唐玦快步奔進去,叫道:“娘,你怎麼在這兒?”
大夫人臉色憔悴,一雙眼睛卻依然犀利,緊緊盯着自己的兒子,沉聲道:“你到哪裡去了?”
“我在爹書房裡,爹在考玦兒這幾天的功課。”唐玦撒謊都不用打草稿。
“是麼?”大夫人冷笑,“你爹難道不是去了那個狐狸精那兒?你還打算騙娘?你明明是到祠堂去看那個小雜種了,還給他送飯去了,是不是?”
“娘!”唐玦憤怒地瞪着自己的母親,大聲道,“大哥不是小雜種,雪姨也不是狐狸精!他們是我的家人,娘你不可以侮辱他們!我是去看大哥了,娘你派人監視我?你怎麼可以這樣!”
“你!”大夫人氣得直哆嗦,指着唐玦,劇烈地咳嗽起來,“小畜生,你……你這吃裡扒外的小畜生!”
唐玦見母親臉上泛起病態的嫣紅,咳得眼淚都下來了,心中不禁一疼。娘是因爲生病,纔會情緒惡劣的,她本是溫柔賢淑的女子……
他半跪下去,扶住大夫人的腿,軟下聲來:“娘,你對他們有偏見。可他們畢竟是爹的妻兒,你是唐家主母,應該有容人之量。請娘對他們好一些……”
“胡說!”大夫人瞪着兒子,聲音嘶啞地道:“你小小年紀,什麼都不懂!”她喘息着,臉上陣青陣白,眼裡泛起冰冷的恨意,“自從他們來後,你爹就冷落我,他眼裡只有那個狐狸精……還有你,你整天跟那個小雜種待在一起,那麼親密,你根本不知道娘心裡的苦……”
她滿臉悲憤,聲音突然變得尖利起來:“你看好了,龍朔那小子心高氣傲得很,他現在只是在臥薪嚐膽,總有一天,他會搶了你的地位,他會在唐家耀武揚威的。你這笨蛋,還要跟他那麼熱絡,你怎麼那麼傻,啊?”
唐玦睜大眼睛,不可思議地看着自己的母親。嫉妒,是不是會令女人變得醜陋?母親現在的樣子……好可怕。
他仰頭看着大夫人,一字字緩緩道:“娘,玦兒不懂這些,玦兒只知道,是自己的親人,就該用心去愛護。他們,是爹心愛的人,也是玦兒敬愛的人。娘,你冷靜些,你這樣子,根本無法改變什麼…”
“不能改變什麼?”大夫人呵呵笑起來,從齒縫中擠出模糊的字句,“會的,一定要……趕走他們……趁我還沒死之前……”
唐玦沒有聽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