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玦眼前發黑,腦子裡彷彿有一根弦在繃緊、彈開、彈開、又繃緊,五臟六腑被撕成千萬片,血肉一起被灑在空中。
他的身子軟軟地癱跪在地,“娘…….”一聲呼喚卡在喉嚨裡,淚如決堤,“爲什麼?爲什麼會這樣?”他茫然地看着父親萎縮了的身影,顫顫地伸手,“爹,你掐我一把,我一定在作夢……”
唐傲伸手,大掌握住兒子冰冷的手,另一隻手舉袖去爲兒子擦眼淚:“玦兒,爹對不起你,一直把你瞞在鼓裡。你娘她……她早就身患絕症,大夫說她撐不過今年夏天。現在,她受了太大的刺激,已經……油盡燈枯了……”
轟的一聲,腦子裡彷彿炸開無數煙花,“身患絕症”、“油盡燈枯”、“其罪不可誅”、“其心可誅”,原來,不是夢,原來,娘真的死了,是懷着愧疚、帶着負罪感死的。到底發生了什麼?娘在雪姨之死中,扮演了怎樣的角色?
他垂首看着躺在地上的母親,臉上全無血色,目光呆滯。
唐傲慢慢俯身,抱起地上的屍體,把她放到湘妃榻上,然後伸手,輕輕合上那雙睜着的眼睛:“琬兒,原來,你終究是恨的……”嗚咽聲在喉嚨裡盤旋,聽來類似於某種野獸的悲鳴,“是我的錯,是我害了你們,是我,罪該萬死……”
門口,一個紫色的身影呆呆地駐立着,不知道是該進來還是離去,她看着眼前悲痛欲絕的父子三人,那雙清澈如水的眼睛裡漸漸泛起迷離的光。雙手握緊,指尖劃破了掌心。
唐府一夜縞素。
唐玦病倒了,就在那天夜裡,他發起了高燒,臉頰通紅,嘴脣乾裂起皮,齒間斷斷續續地逸出幾句痛苦的囈語。驚悸、不安、懷疑、不敢置信、彷徨無措,像在一個持續的噩夢裡煎熬着。
他迷迷糊糊地感覺到有人不斷拿涼而柔軟的溼巾爲他敷在額頭,醮溼他的嘴脣,喂他吃藥。藥好苦,他抿緊嘴脣,下意識地搖頭:“不,不要……”藥汗順着他的下巴滴下去,耳邊聽到一個低沉的聲音,帶着威脅:“小渾蛋,給我好好吃藥,再敢吐出來,我打爛你的屁股!”
那聲音驀然喚起他的一些記憶,好像是大哥?自己六歲那年,他十二歲。父親帶他回家,讓他叫他大哥。他看着那個身穿灰衣的男孩,瘦瘦的,高高的,臉上的輪廓有着一種不同於同齡人的成熟與冷峻。那雙清亮的眼睛好像一輪倒映在鏡湖中的冷月,似遠又近。
他沒有哥哥,現在突然多了位哥哥,讓他心中充滿歡喜。他直覺地喜歡他,爲他身上那種原野般清新的氣息,爲他眼裡流露出的堅強與倔強。小小的他還不太會分辨這些內涵,只是一種感覺,就讓他由衷地想親近他。
有一次,他生病,他喂他吃藥。他也是嫌苦,百般不肯喝。他二話沒說,扒下他的褲子,把他摁到自己腿上,啪啪就是幾巴掌。然後狠狠瞪着他:“吃不吃?不吃我打爛你的屁股!”他哇哇大哭,罵他:“大哥壞,你已經打了再威脅我,你這是不教而誅!”
他被他逗笑了,伸手捏捏他的臉,寵溺地道:“好了,就你嘴巴厲害,哥服了你。是我不好,我向你道歉,下次我一定先威脅你,你不服再打,好麼?”
他撓撓頭,不好意思地笑了。然後乖乖吃藥,小臉苦得像黃連似的。
大哥,是你麼?你還願意照顧我麼?你不恨我娘?你不恨我?我還配得到你的關愛與寵溺麼?
他努力擡起發腫的眼皮,對上那雙熟悉的眼睛。那雙眼睛失神地看着他,深得看不見底。他的面容很平靜,可這種平靜卻讓唐玦覺得害怕。
他費力地伸手,拉住龍朔的衣袖,輕輕扯了扯,像撒嬌似地,低低呢喃:“別打我,我聽話,我喝…”
龍朔震了震,回過神來,無聲地笑了笑,那笑容說不出的蒼白、苦澀、縹緲。“快點好起來,兩日後要給你娘出殯了。”他只說了這句話,然後便陷入沉默。一口口喂唐玦吃完藥,扶他躺下,默默看着他再次睡去,就起身走了。
子苓呆呆地看着那個孤寂的身影走出去,眼圈有些發熱。他隱隱覺得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朔少爺,他太冷靜了,這種冷靜,令他覺得有什麼事情要發生。
直到將大夫人與龍雪衣的喪禮辦完,唐傲才整個兒垮了下去。不眠不休的日子裡,錐心刺骨的痛楚時時伴隨着他,可他不得不支撐着自己,將那場喪事辦得轟轟烈烈。
“其實沒有必要,娘生前就是與世無爭的,讓她安安靜靜地活着,也安安靜靜地離去便好。”龍朔的聲音好像流過山間的泉水,清清冷冷。明明就是真實地站在自己面前,可感覺遙不可及。唐傲覺得胸口像被鈍器敲擊着,一下又一下的痛。
可是他沒有聽龍朔的話,他仍然依照最隆重的禮數,將大夫人與龍雪衣安葬了。在她們的墓碑上,他都刻上“愛妻唐門xxx”的名字。而在龍雪衣的墓碑上,他還刻上了一行小字:“泉下愛子,魂兮安寧。”
死者已矣,在泉下能否得到安寧,只有天知地知。而唐傲卻再也撐不住,當奔喪的人全部離開,他就倒了下去。
龍朔衣不解帶地守在牀前,照顧着病中的父親。唐玦與如夫人姬繡要來替他,他卻說:“玦兒,你的病纔剛好,這幾日累壞了,不能再操勞。二孃,偌大的唐府,這些日子要你操心,還有珉兒、瑾兒要你照顧,還是我來吧。”
姬繡默默掉下淚來,順從地離去。而唐玦看着現在的大哥,那種不安的感覺更加強烈。爲什麼,大哥什麼表示也沒有,卻讓他覺得他越來越遠了?這幾日,他們天天在一起,一起守靈、一起答禮、一起出殯,可他們所說的話寥寥無幾。
彷彿,兩人都在刻意迴避那個話題,誰也不去提大夫人臨死前所說的話。
唐傲除了跟兒子講喪事中的各種規矩、禮數,只會在只有父子三人時,喃喃地、反覆地說那句話:“堅強些,你們還有爹……”這句話透露了他自己多少脆弱,連他自己也沒感覺到。
空氣中混合着淡淡的藥味,還有檀香的味道。龍朔坐在牀邊,一隻手撐着自己的額頭。連日的心力交瘁,令他眼圈下佈滿黑暈。房間裡靜極了,他的眼皮漸漸沉重,終於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而唐傲卻在這個時候醒了,他扭過頭,看着一身縞素的兒子。平時見慣他穿灰衣,這幾日穿了白色,看起來越發消瘦了。
難爲你了,我的兒子,自己忍受着身心的煎熬,照顧完玦兒,還要照顧我。爹無能,反而比你軟弱…
“老爺,你醒着麼?”低低的聲音從外面傳來,是辛夷。
“什麼事?”唐傲沙啞的聲音儘量壓低,唯恐驚醒了兒子。
“五爺府上的管家陸平求見老爺。”
唐傲有些奇怪,勉強把自己的身子撐起來,覺得頭暈目眩,好不容易穩定下來,啞聲道:“好,讓他進來。”
若塵換了一身藍色的衣服,從門外進來,看一眼形容枯槁的唐傲,眼裡極快地掠過一絲笑意。他慢慢走過來,微微躬身:“聽說大老爺病了,我家老爺讓奴才來探望大老爺。”
唐傲無力地瞥他一眼:“哦,小五他忙着呢?”
若塵微微一笑:“倒不是五爺忙,他是不忍心看到大老爺的樣子。”
“什麼時候,小五變得這樣婆婆媽媽了?”唐傲說了兩句,胸口氣血亂躥,忍不住咳嗽了幾聲。
龍朔被驚醒:“爹…….”
“這是你五叔府上的陸管家,來看我的。”唐傲擺手,“沒事,你再歇歇吧。”
“朔少爺好。”若塵向龍朔微一躬身,在低頭的瞬間,他眼裡再次閃過那種深不可測的笑意,擡起頭時,臉上卻又恢復了平靜,“奴才今日過來,不止要看望大老爺,還要爲大老爺揭開一些你心中未解的謎團。”
唐傲地身軀在牀上猛地一震,臉色瞬間灰白:“你……你知道什麼?”
若塵湊近一步,直直地看向唐傲,幽幽道:“大老爺,你還記得九年前,哦,不,算起來應該是九年零八個月了,那時候,紅綃館有個出名的小倌,名叫霜塵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