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一塊石頭突然被唐傲吞進了肚子裡,那種硬邦邦的感覺硌得他胃疼,他臉上的肌肉突突抽動了兩下,猛地揚起手,一巴掌往龍朔臉上狠狠抽去。
龍朔甚至已感覺到巴掌挾帶的勁風颳得他臉上生疼,他垂着的睫毛顫了顫,身子卻一點也沒動,只是默默等着父親的責罰。
沒有預料中的疼痛,他奇怪地擡起眼簾,看到巴掌在離他面頰不到一寸的地方生生收住,父親又氣又恨地瞪着他,僵硬的臉變得漆黑,揚在空中的手指微微痙攣,漂亮的鳳眼中帶着一抹受傷的、陰鬱的表情,周身散發出一種山雨欲來的壓抑氣息。
龍朔動了動嘴脣,一聲“老爺”在喉嚨裡低迴,最終沒有發出來。
唐傲頹然地放下手,慢慢站起身,悶着聲道:“你休息吧,爹去看看你娘。”然後轉身向外走。龍朔呆呆地看着那個背影,竟然被它孤獨沉重的樣子刺痛了眼睛。
龍朔在書房中呆了整整兩天,一個人安安靜靜地看書,而唐傲就在外書房處理門中事務。第二天傍晚,唐傲正準備傳晚飯過來,聽雷威在門外報:“老爺,大公子來了。”
唐玦步履生風地走進來,躬身叫了“爹,大哥”,笑嘻嘻地道,“你們還沒吃飯吧?”見唐傲點頭,他笑逐顏開道,“那我來巧了,爹,玦兒在這裡討你們一頓飯吃,可好?”
龍朔忍不住想笑,只覺得這個“討”字從唐玦嘴裡說出來,配合着他臉上促狹的表情,簡直妙趣橫生。唐傲斜了他一眼,笑罵道:“臭小子,什麼討不討的,當你自己是叫化子呢?既然來了,我們父子三人便一起吃吧。”
唐玦見龍朔的椅子上鋪了一個厚厚的軟墊,而他坐在上面,臉上也沒有痛苦的表情,他把椅子往龍朔身邊拉了拉,湊近他小聲問道:“大哥,你屁股上好點了麼?”
“好多了。”
唐玦摸摸下巴,烏黑的眼裡溜出戲謔的笑意:“看來大哥皮比較厚,被爹打得這麼重,還能復原得這麼快。”
龍朔威脅地瞪他一眼,唐玦扮個鬼臉,脣角彎彎。
“你們倆在嘀咕什麼呢?”唐傲瞧着這兩孩子親密的樣子,心裡有些泛酸。
唐玦從飯碗上擡起頭,看着父親,討好地笑道:“爹,大哥說他身上的傷好多了。爹把他關在書房裡,大哥要悶壞的,明天讓大哥和我一起搬到西園去吧。那邊都已經收拾好,就等大哥入住了。”
唐傲看看龍朔,雖然兒子臉上不動聲色,可眼底卻有一抹亮光閃過。這小子,急着想擺脫老子的“魔掌”,去享受兩個小傢伙的自由天地了吧?
他心裡酸意更甚,臉上卻什麼也沒露出來,只是鄭重地叮嚀道:“爹同意,讓你哥明天就搬。只是,搬過去後你一定要聽你大哥的話,不可荒廢學業,要處處以你大哥爲榜樣。爹授權給你大哥,讓他對你嚴加管教,你若敢偷懶懈怠,爹不僅罰你,還要罰你大哥管教不力。”
唐玦大喜,飛快地瞥了龍朔一眼,脣角漏出一絲壞壞的笑容,彷彿在說:聽見沒?上次我就是這樣警告你的。如果我不好,爹可要罰你哦!
嘴上極乖巧地應道:“謝謝爹,玦兒不敢,玦兒一定會聽大哥的話,大哥要我向東,我不敢向西;大哥要我向西,我不敢向東……”
心中卻在想,爹就是規矩多,唐家那麼多繁文縟節,煩也煩死了。等搬到西園去,就是我們兩兄弟的世界了,我一定要讓大哥過得瀟灑不羈,徹底改變他平日那種古板的作風。
西園是唐門西側一個獨立的園子,風景秀麗,環境幽雅,裡面遍植竹子、梧桐、芭蕉、梅花等植物。唐玦把原先伺候自己的小廝子苓帶了過去,唐傲另外給他們配了一名廚娘兼日常照顧他倆的僕婦秦嫂,還有兩名雜役,再加上園中本來有的園公、守門人,總共不過十人。
當晚,唐玦買了無數燈籠,命子苓全部點起,掛在園中各處的枝杈上,把整個園子照得燈火通明。然後他在水月軒中設了一桌宴席,拉龍朔過去吃飯。
“大哥,你看,這園子被我裝扮得多漂亮,今日我們喬遷之喜,一定要開懷暢飲,痛痛快快樂一場。”唐玦興高采烈,白皙的面容在燈光下顯得神采飛揚。
龍朔被他拉着走得太快,身後的傷摩擦着衣料,發出陣陣刺痛,他不禁微微皺眉。唐玦這才醒悟過來,連忙放緩腳步,不好意思地撓撓頭道:“大哥,我太高興了,有點得意忘形,你多擔待。”
龍朔見他可愛的模樣,心裡暖暖的,伸手揉揉他的頭髮:“沒事,我不疼。你這麼開心,讓周圍的人也跟着你開心起來。你真像……真像這府中一注陽光。”
唐玦難得聽大哥這樣誇獎他,有些赧然:“我?我沒這麼好吧?是大哥你自己太冷了,你若是肯對大家笑,所有人都會被你迷倒的……”見龍朔再次皺眉,他連忙轉移話題,“好,好,我又多嘴了,我不說。”
水月軒前是一個小小的湖泊,秋月映在湖面,湖光點點,映着四周的燈籠光,看來有種如夢似幻的感覺。唐玦變戲法一般從靠牆的櫥櫃裡拿出一罈女兒紅,炫耀地在龍朔面前晃了晃:“瞧,我把酒都準備好了。”
龍朔沒想到他真打算喝酒,正色道:“玦兒,被老爺知道你喝酒,他會生氣的。你還小,不能喝酒。”
唐玦不以爲然地笑道:“小弟十一歲,哪裡還小?大哥十七,更加百無禁忌。爹像你這麼大的時候,早就逛秦樓楚館了,還處處留情……”一語出口,突然想到大哥就是父親一夜風流的產物,看到龍朔突然變得黯淡的臉,他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頭,連忙道,“小弟說錯了,小弟該死,大哥你別生氣…….”
龍朔苦笑了一下:“我沒事,只不過,我不能陪你喝酒。酒能亂性,而且傷身……”
“大哥!”唐玦抱怨地嚷了一聲,拉住龍朔的手,半撒嬌、半懇求地道,“今天我們這麼開心,大哥就別掃我的興了。反正這裡沒外人,只要大哥不怪我就好。大哥,我們就稍稍喝一點吧。”
龍朔見他軟語相求,不忍拒絕,只能點頭道:“只喝一點,下不爲例。”
唐玦高興地跳起來:“謝謝大哥。”
殷勤地親自爲龍朔斟滿酒,酒香撲鼻,唐玦用鼻子吸了兩下,一臉陶醉:“好香,大哥,你聞聞,難怪人家那麼喜歡喝酒,酒真是個好東西。”
他眯着眼,從眼角悄悄瞟了龍朔一眼,心中偷笑。大哥,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我就不信開了這個頭,你以後還能約束我,不准我喝酒!呵呵,你平日那麼死氣沉沉的,不喝酒我們真是太無趣了。我就是要讓你放開自己,真正輕鬆一下。
子苓十六歲,也只不過是個半大孩子,站在他們旁邊,笑吟吟地看着這對兄弟。只覺得這樣的大公子和朔少爺十分可愛,而這裡的氛圍也比正府中輕鬆多了。
唐玦向他招招手:“子苓,來,你也坐下,我們一起喝。”
“不,大公子,奴才不敢逾矩。”
“什麼公子奴才,現在搬到外面來,我們就自由自在了。我從來沒當你是奴才,沒什麼好拘束的,來。”唐玦小臉一繃,瞪了子苓一眼,“不許說不!”
少主的架子出來了,子苓不敢再推託,只好到他旁邊坐了,跟他們一起喝。
唐玦喝起了頭,越喝興致越高。一罈酒很快見了底,他又拿出第二壇。
酒醋耳熱,他盡情地笑着,擊箸高歌:“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龍朔被他高漲的情緒感染了,見子苓與唐玦臉上都喝得紅通通的,而唐玦那雙像極了父親的鳳眼裡光華瀲灩,影影綽綽,脣邊的笑容猶如美酒,醺人慾醉。他情不自禁地飛身掠起,人在半空,嗆啷一聲,寶劍出鞘。然後輕聲落地,不顧臀部的疼痛,踩着節拍,翩然起舞。
那抹灰色的影子在眼前閃展騰挪,矯健、輕靈的劍舞令主僕二人看花了眼。唐玦本就喝得有些暈眩,此刻只覺得那條人影好像隨時都會乘風飛去,一舉手一投足之間都有種飄逸的姿態,與平日表現出來的莊重、肅穆、清冷截然不同。
他看得呆了,捅捅子苓:“去拿我的琴來,大哥劍舞得這麼好,我給他助興。”
琴聲起時子苓已趴在桌上睡了過去,唐玦看着他哈哈大笑,然後手指撥到琴絃上,鏗鏘的音律便隨着指尖飛揚起來。
龍朔一邊舞着,一邊回頭看唐玦。見弟弟一手輪指,另一手竟然不忘拿了酒杯往自己嘴裡倒。他不禁寵溺地笑了,這死小子,簡直張狂到極點。一離開老爺的眼皮,他就這樣肆無忌憚了。
“大哥,來,再喝點……先歇歇……”唐玦放下琴,拿了酒壺過來,腳步已經虛浮,笑容也極迷離,殷勤地把壺塞到龍朔手裡。
龍朔接過壺,嘴對嘴地喝起來。耳邊聽到唐玦叫好的聲音,然後是撲通一聲,發現弟弟倒了下去。
他丟開酒壺,叫了聲“玦兒”,想俯身抱他,卻覺得天旋地轉,身子軟軟地坐到地上。
然後眼前出現一條人影,一雙噴火的眼睛盯着他,他心頭緊了緊,模糊地感到大事不妙。想爬起來卻爬不動,耳邊有人在喚“玦兒、朔兒”,聲音充滿怒意。
這個人,好像是老爺?
“小畜生!”一聲怒吼,龍朔看到弟弟被老爺揪起來打了兩巴掌,可弟弟醉得太厲害,睜了睜眼,揉揉臉頰,繼續倒頭睡去。
他想上去勸阻,可突然感覺自己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然後身後一涼。他下意識地觸摸自己的臀部,沒有衣物遮擋,取而代之的是一陣火辣辣的疼痛。
臉上轟的一下燒起來,殘存的意識告訴他,父親要去衣責打他。周圍還有侍衛,自己十七歲的大男人了,父親竟要用這種丟臉的方式責罰他……
他努力逃開那隻巨掌,手腳並用地爬轉身,拉住前面之人的衣襟。臉上熱熱的、溼溼的,好像有淚水流了下來。
他迷迷糊糊地求饒:“不要,爹,饒了朔兒,給朔兒留點臉面……”
揚起的手僵在半空,身邊之人石化成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