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衍臉上有些掛不住,皇帝從來金口玉言,說一不二,何況自己一番好意,正是因爲賞識這少年,將他當作自己的子侄,纔會忍不住管起他的終身大事。沒想到龍朔一口回絕,連半點考慮的餘地都沒有。
幸好除了侍衛,在場的就只有自己妻兒與龍清嘯,沒有別的大臣,否則九五之尊鐵定要當場發作了。笑容頓斂,眸子中已有怒意,聲音中帶了一絲危險的氣息:“小卿家打算抗旨?”
周圍的空氣霎時冷下去,龍朔挺直的脊背僵了僵,卻沒有退縮之意:“若是國事,臣誓死效忠皇上,絕無違逆。可婚姻大事乃是臣的私事,臣當聽從父母之命……”
蕭衍氣得:“你剛不是說你無父無母麼?”
“……可臣有師父……”龍朔心中暗道,師父恕罪,我不是有意拖累你,我是被逼的。皇上今天不當皇上,要當媒婆,他到底吃錯了什麼藥?我的心早就冷了,這輩子,我寧願絕情絕愛、孤獨一生,我無意成親啊……
蕭衍把目光移向龍清嘯,意義不明地一笑。龍清嘯覺得背後涼颼颼的,他豈不知自己徒弟有多倔強?這下君臣之間只怕要鬧僵了。死小子,你這不是自討苦吃麼?好好的氛圍被你破壞了,可是皇帝今天是怎麼了?看來人是不能太閒的,一閒就會生事。
“龍愛卿。”蕭衍淡淡地開口。
龍清嘯頭皮一炸。通常蕭衍叫他“龍卿家”或者“龍卿”,一旦叫上“龍愛卿”,那三個字就有千斤重了。
“臣在。”他趕忙站起來,躬身應道。
“朕可否爲龍小卿家指婚?”蕭衍用了十分委婉的口氣,完全是在徵詢龍清嘯的意見。
“皇上……朔兒得皇上如此恩寵,乃是他前世修來的福分……”說這句話時,龍清嘯嘴角的肌肉有些抽搐。效忠了兩代帝王,他也不曾說過半句阿諛奉承的話。今天爲了皇上偶然的心血來潮,害他不得不毀了自己龍翼老大的剛直形象。他心中暗暗叫苦,臉上卻仍然是波瀾不驚的樣子,頓了頓,又道,“只是……皇上已準臣所奏,他日朔兒擔當重任,心中只有皇上,沒有其它。所以,依臣之見,朔兒還是無家無室、無羈無絆的好。”
龍朔一愣,師父向皇上奏請什麼?自己要擔當什麼重任?
蕭衍皺眉,十分不以爲然:“愛卿忠心可嘉,可朕這朝廷之中擔當重任之人不計其數。難道個個爲了國就不要家麼?”
龍清嘯語塞。
皇后十分不解地看着自己的丈夫,剛開始還以爲皇上只是一時興起,隨意拉起家常,纔會跟龍朔提到終身大事。可現在看來,他竟是認真的。一般只有皇親貴族或他特別賞識的年輕重臣,他纔會爲他們指婚。可是這龍朔只是龍翼的一名年輕護法,雖說是皇家組織成員,直接效忠於皇室,可畢竟地位沒有高到那種程度。皇上爲何特別器重他?
她心中大惑不解,而龍朔也是一頭霧水,訥訥道:“皇上日理萬機,國事繁重,臣身份卑微,有何德有能,受此恩寵?何況臣本是江湖中人,粗鄙不堪,配不上京城中那些名媛淑女。臣但求做好分內之事,爲皇上保駕護航,如此足矣。”
蕭衍見他臉上發紅,表情侷促不安,剛剛升起的不快一掃而盡,難得見到這位清冷少年在自己面前露出孩子般羞澀、純真的表情,而不是倔強地頂撞自己。這樣子,倒真是有趣得很。
他不禁莞爾道:“在朕看來,小愛卿知書達禮、談吐不凡,絲毫不比朕的文臣們差。論人品、相貌、武功、學識,小愛卿哪裡配不上京城名媛淑女?小愛卿不要過謙了,朕這個媒人是當定了……”
皇后終於忍不住問出了憋在心裡的那個問題:“皇上,可是心中有了什麼打算?這位女子她是誰?”
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皇帝,蕭衍微微一笑:“此事朕暫且保密。宴散後,龍小卿家你來朕的寢室,朕有事與你談。”
龍朔見皇帝面容和藹,心中頗爲感動。畢竟自己這樣當面違逆皇帝的旨意,若是皇上龍顏大怒,立刻就可以把自己拉出去砍了。可現在他卻叫自己到他寢室去,私下裡與自己談,一方面避免了意見不和的尷尬,另一方面也給自己留了餘地。
因此恭敬地俯身叩首:“是,臣遵旨。”
“起來吧。”蕭衍擺手,“我們難得享受這樣的閒情逸致,別被些許小事攪了,大家繼續開懷暢飲。”
蕭潼與蕭翔兩人有些傻傻地看着他們的父皇,平素只見到那個龍袞寶冕的一國之君,尊貴而威嚴,永遠讓人仰視。對他們來說,父親的概念極是淡薄。可今日這個父親卻給他們帶來完全不同的感受,如此平易近人,如此善解人意。
他們頓覺心裡暖暖的。皇后竇漪也同樣向丈夫露出溫柔的笑容。
席散後蕭潼帶着蕭翔、蕭然,由侍衛保衛着,去溫泉中洗澡。天還沒有暗透,侍衛們卻已人手一盞宮燈,還在周圍的樹上懸起燈來,將泉水照得透亮。
龍朔去見蕭衍,蕭衍卻讓他陪他出去散步。龍朔仍然摸不清狀況,只是跟在他身後默默往前走。
遠處傳來蕭然清脆悅耳的笑聲,那種稚嫩而乾淨的童音,聽來就像山間叮咚的泉水,沁人心脾。蕭衍側耳聽了聽,臉上不覺露出笑容:“這些孩子,一出宮門,就象飛出籠子的小鳥,瞧他們這快樂勁!”
龍朔的心猛地一跳,一種異樣的感覺像電流般襲遍全身。原來,這個高高在上的皇帝,也像普通人家的父親一樣,有着一顆平常心。原來,他是覺得皇宮禁錮了皇子們的心靈麼?所以他纔要帶他們出來,貼近大自然,讓他們體會返璞歸真的感受?
“你知道朕爲什麼喜歡你麼?”蕭衍忽然回頭,看着龍朔在光影中輪廓分明的臉。
龍朔愣住:“……臣不知……”
我只是個來自江湖的“野小子”,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國,有什麼優點,值得皇上你器重麼?
蕭衍微笑,聲音裡有了一絲感慨的味道,“朕在朝堂上,很難看到一張真實的面孔了。朕坐在權力的巔峰,所有人都臣服在朕腳下,可是他們膜拜的只是朕的龍位,不是朕。朝中那些大臣們,個個精於算計,懂得如何討好、如何對付朕。而朕也同樣在與他們玩弄手腕,施展朕的帝王之術。朕有許多的不得已,會爲江山一統、爲朝綱穩定,還有……爲私心,犧牲掉某些東西,朕甚至會受到臣子的掣肘……”頓了頓,道,“跟你講這些,可能你不會懂。因爲你並沒有每日立於朝堂之上,幸好,你不需要……”
龍朔的腳步不覺緩下來,心有些沉重了。第一次,他與蕭衍這樣近距離接觸,第一次,他從皇帝口中聽到這些感慨的話語,原來,誰都有身不由己的時候,誰都有無奈。而蕭衍此刻的樣子,竟讓他有種特別的感受,覺得他象對待朋友,或對待自己的兒子。
“第一次見到你,朕就覺得,你有種骨子裡透出來的清新。你看起來很冷漠,彷彿拒人於千里之外。你很孤獨,好像歷盡滄桑的樣子。而那時候,你還年輕,今年你二十一,那麼,那時候你才只有十八歲吧?你跟你師父很像,而朕一直欣賞你的師父,因爲他的忠貞、他的耿直,他是個頂天立地的漢子,在他眼裡,從來沒有權勢、富貴。你也一樣,你好像原野裡吹來的風,可以滌盪人心中的濁氣。”蕭衍慢慢往前走,邊走邊說。
他的聲音很溫和,帶着種醇醇的味道,就像一位溫厚的長者。
一股暖流從龍朔心底涌過。
“你師父有一雙慧眼,他收你爲徒,是他的幸運,也是朕的幸運。”
龍朔忽然想到師父剛纔說的“擔當重任”,忍不住問道:“皇上,臣師父剛纔說,皇上已準他所奏,臣可否冒昧地問一下……?”
蕭衍苦笑:“龍卿家打算跟朕撂擔子了,因爲他找到了他的衣鉢傳人。他說,再過兩年,他就要退隱江湖,把龍翼交到你手裡。”
龍朔猛地一震,師父,你要走?你要離開朔兒麼?你想把龍翼交給我,然後你自己去過閒雲野鶴的生活。可是,我還沒有報答你的恩情,還沒有在你身前盡孝啊。
看到他眼裡瞬間流露的迷茫與心痛之色,蕭衍伸手拍拍他的肩膀:“算了,朕都已經同意了他的請求。成全你師父的心意,也是一種孝順,對不對?”
龍朔暗暗吐出一口氣,他發現,這個皇帝竟然那麼懂他師父。他們之間,恐怕不止是君臣,也是朋友吧?
蕭衍再次止步,回頭,鄭重地看着他,目光炯炯:“龍小卿家,這副重任,你願意爲朕去挑麼?”
龍朔雙膝跪下,擡頭,漆黑的眸子亮若星辰:“臣絕不辜負皇上的知遇之恩。”
蕭衍伸手,把他拉起來:“痛快,不愧是朕欣賞的好男兒!走,我們繼續欣賞夜色。”
他們繼續沿着山谷往前走。
就在這時,有一縷縹緲的歌聲從遠處傳來,就像淡淡的花香,點點沁入人心中:“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水殿風來暗香滿。繡簾開、一點明月窺人,人未寢,欹枕釵橫鬢亂。起來攜素手,庭戶無聲,時見疏星度河漢。試問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繩低轉。但屈指、西風幾時來,又不道流年、喑中偷換。”
在這幽靜的夜裡,天上月明星稀,四周羣山莽莽,樹影搖動。這隱隱綽綽的歌聲,帶着種神秘而朦朧的美,猶如海上飄來的笙歌,又如月宮灑下的清音。
龍朔聽得怔住,怎麼這皇家獵苑還會有這樣神奇的歌聲?會是誰誤入此地?
他下意識地一步跨到蕭衍身邊,手摁到劍柄上,屏氣凝神,作出戒備。
而蕭衍卻在他身旁悄悄露出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