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嫂保重。”唐俊下意識地伸了伸手,卻只是虛扶了大夫人一下,放低聲音勸道,“無論如何,大嫂的身體要緊。沒了這身體,其他一切都是空的……菩提本非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大夫人扶了額頭,擡眸看唐俊,目光有些迷惘,脣邊卻掠過一抹嘲諷的笑意:“五弟你這是跟嫂子參禪呢?嫂子不過是個凡俗女子,沒有那麼高的境界。”
唐俊低眉,微微笑了笑:“小五隻是勸大嫂莫要着了相而已。有些事情還是放在心裡的好,人心雖小,卻一定要給自己留一塊地方出來,用來放一些丟不開、抹不掉、抵死糾纏着你的東西。哪怕讓它發黴發爛、流出膿血來,也只有這塊地方會被污濁。其餘地方,該風光的還得風光,該尊貴的還得尊貴……大嫂你說是不是?”
大夫人聽得發怔,看着唐俊的目光漸漸沉澱、漸漸帶了一絲幽深之意。然後笑了,儘管是蒼白的笑容,那笑容看來卻有了些神采:“五弟果然是聰明人,嫂子早該跟五弟講講肺腑之言了。五弟講得字字在理,看來是我太沉不住氣了。”
唐俊擡眸看她,眼裡帶着尊敬與憐惜,就像面對自己的親姐姐一般:“小弟感念大嫂一直以來的眷顧,若大嫂有任何難處,只要用得着小弟,小弟赴湯蹈火都在所不惜。請大嫂記得,小弟永遠站在大嫂這邊。”
大夫人寬慰地道:“五弟,你比我自家兄弟都要貼心。嫂子謝謝你,以後,嫂子知道該怎麼做了。”
唐俊站起來,向大夫人躬了躬身道,道:“不打擾大嫂了,大嫂好好休養,小五告辭,改日再來看望大嫂。大嫂若有事,只需吩咐丫環通傳一聲,小五一定隨叫隨到。”
大夫人點頭:“好,你去吧,多來走動就是。”
唐俊應聲離去。
從後院出來,經過花園,唐俊遠遠地看見唐傲扶着龍雪衣,沿着花徑慢慢走來。即使隔着遠,也能感覺出他的動作、他的眉眼有多溫柔,與平日在門徒面前那種不怒自威的樣子完全不同。
而龍雪衣那身梨花白的斗篷襯着她窈窕的身影,看來宛如月中仙子,美麗而縹緲。
她在笑,笑得恬靜而幸福。那種笑,會讓人忍不住妒嫉,妒嫉她對生活的滿足,無慾無求的淡泊。
他聽見他倆說說笑笑,聲音十分愉悅。他慢慢握緊拳頭,深呼吸,感覺胸口有針扎般的疼痛。
可是他面上不動聲色,而是迎上去,溫和而謙恭地笑,彎腰行禮:“大哥,雪衣嫂子,小五給你們道喜了。”
“五弟,去看過你家大嫂了?”唐傲隨口問了聲。
“是,小五正要回去,恰好遇到大哥與雪衣嫂子,上來問個安,便告辭回府了。”
“去吧。”唐傲頷首。
“傲哥,你將此事告訴五爺了?”龍雪衣薄嗔地看唐傲一眼。唐傲伸手,輕輕將她攬入懷中,笑道:“怎麼?有了這天大的好事,還不許我傳揚出去?”
“都多大的人了,還這麼沉不住氣。我這個年紀懷胎,還不知道孩子留不留得住……”
“不許胡說!”唐傲急道,“不許說這種不吉利的話,我要你和我的孩子都平平安安的。”手中用力,將龍雪衣摟緊些,像摟着一件稀世珍寶,喃喃道,“雪衣,你不知道,我有多想補償你,爲我當初的錯誤贖罪。我不要看你再受任何苦、任何委屈了……”
“沒什麼苦,沒什麼委屈,一切順其自然。老天爺是公平的,好人一定會有好報,我始終相信這一點。”龍雪衣淡然微笑,輕輕握住唐傲的手,“我好多了,頭也不暈了,不用扶着我,我想自己走,每一步都自己走。”
唐傲心頭微微一震,聽出龍雪衣話中有話。這個看似柔弱的女子,內心卻有着無與倫比的堅強。她就象一株寒梅,開在冰天雪地裡,分外妍麗。
回到秋思閣,唐玦已經走了,龍朔迎出來,道:“老爺,朔兒有些話想單獨跟老爺說,可以麼?”
龍雪衣見他主動找父親說話,心中甚感欣慰,便先上樓回房了
唐傲到龍朔屋裡坐下,龍朔奉上茶來,恭敬地站在唐傲面前。看到唐傲臉上洋溢的喜悅,他覺得心裡暖暖的,彷彿這個未出世的孩子驀然將他們之間的關係拉近了。
他緊抿的脣邊不覺揚起一絲笑意,看着唐傲,有些出神。
唐傲有些意外,難得看到兒子主動對自己微笑,這笑容看起來那麼好看,就像冬日裡破開冰層的一縷陽光。
他輕輕拿杯蓋拂開水面飄浮的茶葉,問道:“不是有話要說麼?說吧。”
龍朔這纔回過神來,站直了身子,漆黑的雙眸認真地注視着唐傲:“朔兒想求老爺一件事。”
“什麼事?”
“讓娘與朔兒一起搬到西園去,好麼?”
“爲什麼?”唐傲略一皺眉,與兒子對視。他看到龍朔的雙眸變得很深,就像一口深不見底的寒潭,他心裡又有了那種感覺,這個兒子,真是讓人看不透呢!
“朔兒想保護娘與娘腹中的胎兒,朔兒不想他們出任何事。”
唐傲心中陡然升起不快,這孩子這麼說,分明是不信任我。我都已經派了影衛保護雪衣,我自己更會盡一切力量,細心呵護他們母子。可他還是不放心,說到底,他是對夫人、對我存着敵對、怨恨的情緒。他這樣杯弓蛇影、草木皆兵,只會把大家的關係弄得更糟。
這樣想着,他的眉頭皺了起來:“你在擔心什麼?”
龍朔怔了怔,不好說出心中的懷疑,只能避重就輕地道:“娘在這邊只有一個豆蔻照顧,朔兒怕她照顧不過來,萬一出什麼岔子……”
“難爲你想得周到,爲父會增派丫環過來照顧你孃的。”
“可是……”龍朔沉吟,暗暗措詞,“夫人和小夫人她們都不待見我娘,娘現在懷孕期間,最忌心情抑鬱。若是再像今天這樣,夫人拿話刺激孃親,娘和她腹中的胎兒都會受影響。”
提起這點,唐傲就想到龍朔害大夫人跌倒的事,剛剛壓下的怒火又被吊了起來,沉聲斥道:“你爲人子者,怎敢妄議長輩的不是?就算你從不把夫人放在眼裡,至少她還是唐府的主母,是你名正言順的大娘。縱然她有不是之處,也自有爲父教訓,豈容你冒犯?你若是個懂事的孩子,就該理解你孃的難處,還有夫人的苦衷,想辦法從中調停。可你現在分明是雪上加霜,把事情越弄越糟!”
龍朔緊抿着脣,一言不發。
見他一臉抗拒的表情,唐傲更加鬱悶,吩咐道:“搬到西園後,你與玦兒每日過府來向夫人請安。你要把她當成自己的母親,晨昏定省。”
龍朔一震,幾乎是不假思索地道:“不!朔兒做不到!”
“你說什麼?”唐傲啪的一下把杯子拍在桌上,怒目瞪着龍朔。
“恕朔兒不能從命。”龍朔低下頭,避開父親嚴厲的目光,口氣卻是從未有過的堅定。
“你再說一遍。”唐傲盯着兒子,眼睛裡的危險氣息越來越濃。
龍朔咚的一聲跪下去:“請老爺收回成命,朔兒不願!”
唐傲猛地伸手擒住兒子的下巴,迫使他擡頭面對自己,手指用力。龍朔只覺得下巴劇痛,卻無法擺脫唐傲那鐵鉗般的手指。他忍着痛,無所畏懼地看着父親。
“膽敢違抗爲父的話,誰給你的膽子?”唐傲壓着聲音咆哮,氣得手足發冷。
這小畜生,真是比牛都犟。我只想讓你改善一下你與夫人之間的僵局,也好緩解你母親的壓力。可你就這麼死心眼、硬脾氣,怎麼也不肯低頭。你就那麼驕傲,那麼瞧不起爲父,瞧不起這個家,絲毫不願爲這個家做點什麼?這些年,我給了你和你母親最大的自由,可我要管理這麼大一個家,我要調停各方面的關係,你怎麼就不能爲我考慮一下,爲我做點犧牲呢?
夫人現在病得越來越厲害,脾氣也越來越壞了。真怕她這樣開了頭,就一發不可收拾地與你母親糾纏,鬧得家中雞犬不寧。我若責備她,只會加深她的怨念,他會覺得我在偏袒你們。而你,卻是可以用誠心去感動她的啊。爲什麼,你就偏偏不肯有半點讓步?
龍朔低垂着眼簾,緊抿着脣角,用沉默去抵抗父親的怒火。
唐傲被他那種樣子激得更怒,猛地站起來,一甩袍袖:“跟爲父去書房!”
龍朔應了聲是,跟唐傲到他書房中,默默跪下,知道自己逃不了一頓打,卻不願爲自己分辯或求饒一句。
唐傲屏退侍衛,從書桌抽屜裡拿出一塊板子,命令龍朔:“到爲父面前來。”
龍朔膝行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