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翼總壇,凌落獨立在院中,仰首看着湛藍的天空。難得的晴天,風吹在身上沒有刺骨的寒冷,偶爾幾隻雀鳥從院中的枯枝上掠過,羽翼滑翔在空中,留下淡淡的、安詳的影跡。
凌落修長的十指握在腰間的長劍上,凝神體會着這種感覺。失去記憶,周圍一切都是陌生的,可是這把劍,以及握劍的感覺,卻是那樣熟悉。他彷彿聽到劍在鞘中發出龍吟,無聲的顫動沿着他的血脈涌遍全身,慢慢的,一種激情在他胸中滿溢,一股豪情似要衝口而出、仰天長嘯。
剛剛甦醒過來時那種惶惑、迷茫以及拼命想要追憶起過去的痛苦,此刻彷彿煙消雲散了。化身爲凌落的郝凌王子,漸漸對這個陌生的環境生出歸屬感。是因爲師父麼?那個被尊稱爲龍翼老大的人,那個威嚴冷峻,卻在他面前時時流露出溫柔的男人。
他從來想不到,這樣一個有着岩石般堅毅、深刻的五官,冷漠得好像永遠活在自己世界中的男人,溫柔起來會令全世界都露出微笑。
“落兒。”一身灰衣的男子從院外進來,身上染滿陽光,聲音一如他醒來時所聽見的,低沉、溫和,含着濃濃的關懷。
“師父。”凌落迎上去,臉上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
“又在發呆?”龍朔伸手拍拍他的肩,像所有慈愛的長輩一樣,親切、隨意,“覺得好點了麼?”
服了“前塵如夢”,凌落被告知是龍翼的四護法,在執行公務時中毒,毒性太強,導致失憶。前兩天他覺得渾身無力,氣血凝滯,一點也提不起精神來。而龍朔一直細心體貼地照顧他,令他那顆空洞迷茫的心漸漸產生了依賴與安全感。
他對他由衷地信服,並且下意識地想親近他,覺得他就像自己的親人一樣。
“徒兒已經好了,師父什麼時候給徒兒安排任務?徒兒不想閒着。”他恭敬而溫順地看着龍朔,“師父爲照顧徒兒,已經耽誤了很多時間。讓徒兒伺候師父,爲師父分憂,好麼?”
龍朔微笑,剛想誇他幾句,就見一名侍衛匆匆走來,躬身稟道:“龍爺,靖王千歲與唐大公子來了。”
龍朔不由皺眉,玦兒竟然還沒回去?今日與小王爺一起來,莫不是要擡出小王爺來迫我回家?他看看凌落,當初身爲烏桓王子時,與小王爺在戰場上惺惺相惜,如今失去記憶,可小王爺必定仍是當他朋友般看待的,不如就讓他們重新認識一下吧。
“落兒,來的是皇上的三弟靖王蕭然,你且隨爲師去見他。”
“是,師父。”
蕭然與唐玦已在大堂就座,見龍朔過來,蕭然立刻起身打招呼:“龍大哥。”
唐玦上前叫了聲“大哥”,還沒說什麼,龍朔一道嚴厲的目光射過來:“你上次來時我跟你說過什麼?”
“大哥,我……”唐玦囁嚅着低下頭,不敢去看自家大哥陰沉的臉。
龍朔卻不管他,只是向凌落介紹:“落兒,這位就是靖王千歲。”
凌落倒身下拜,蕭然輕輕拂袖,一股內力托住他,讓他跪不下去。“凌落,你是龍大哥的弟子,可比我年長,我們之間本來就象朋友一樣,只是你不記得了,以後見我不必行禮。”輕柔的聲音如春風拂過耳際,凌落擡頭,對上一雙溫潤如水的眼睛,目光瞬間被吸了進去。
他有些眩惑,這位王爺,莫不是天上降落的謫仙?爲何會有如此俊美的面容、如此絕塵的氣質?而他淺淺含笑的模樣,讓人覺得無比舒心,就像喝了瓊將玉露一般。
感覺好像是與他熟識的樣子,他不禁微笑,低低地應了聲:“是,多謝小王爺。”
然後他又看到唐玦,眼睛再次亮了亮。今天是什麼日子,竟讓自己同時見到兩位世間奇男子。好一張帥氣的臉,只是簡簡單單地站在那兒,就讓人覺得神采飛揚、灑脫不羈。
“這是我弟弟,你師叔唐玦。”龍朔在旁邊介紹。凌落悄悄看了師父一眼,爲什麼師父的臉那麼黑?看起來他在生氣……
“落兒拜見師叔。”凌落撩袍跪下。
幸好蕭然已事先跟唐玦講過凌落如今的身份,唐玦纔沒有吃驚,伸手扶了凌落一把:“小王爺都免了你的禮,見我更不必拜了。”
龍朔請蕭然落座,唐玦卻沒坐,走到龍朔面前跪了下去,低垂着頭,黯然道:“小弟沒有聽大哥的話,再次來到龍翼,請大哥恕罪。只是……小弟打算回家去了,今日是特意來向大哥辭行的。”
龍朔一怔,眼眶驀然有些酸澀,脣邊卻揚起笑容:“你總算想通了,趕快回去吧,弟妹和孩子們想必已經望眼欲穿了。”
唐玦沒有擡頭,可聲音已經有些凝滯:“望眼欲穿的……何止是他們?大哥難道沒有想到爹爹……”
“玦兒!”龍朔沉聲喝止他。
“是……小弟不敢了。”唐玦的頭垂得更低,“請大哥保重,小弟……就此拜別了。”他跪着往後倒退兩步,重重地磕了一個頭,起身向蕭然拱手,“小兄弟,就此告別,我走了。”不待龍朔有任何反應,他轉身大步離去,頭也不回。
“玦……”一聲玦兒堵在喉嚨裡,龍朔怔怔地看着那個背影,覺得那個背影刺痛了自己的眼睛。
唐玦走到門口,身子驀然頓住,沒有回頭,一字字道:“大哥既然如此狠心,從此小弟再不強求,唐家人是死是活都與大哥無關了……”
最後一個字出口,唐玦再次舉步,走得異常決絕。
龍朔的身子僵在那兒,很久很久,眼前一片空茫,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直到感覺有人推了他一下,他才清醒過來,看到凌落滿懷擔憂的眼神:“師父,你……是不是很難受?是不是捨不得師叔?”
龍朔詫異地發現蕭然也已不見:“小王爺呢?”
“他走了,說是去送送師叔。”
龍朔站起來:“好,走得好……走得好……”腳步卻有些不穩。
蓉城下起了第一場雪,那場雪下了一天一夜,到第二天天亮,天仍然是灰濛濛的。孤鴻伺候唐傲吃過早飯,爲他斟上一杯茶,然後開始整理書房。
就在這時,侍衛雷威飛奔進來,腳步聲踩着積雪,聽來竟似有些慌亂。
“老爺,老爺!”
“出了什麼事?”唐傲皺眉,“慌慌張張像什麼樣子?”
雷威倒退一步,躬身道:“老爺恕罪,我們府外來了個人。”
“什麼人?”
“一個黑衣蒙面人。”雷威的語聲很沉、很緩,他臉上的肌肉繃得緊緊的,“他自稱——來自無涯谷。”
唐傲一震。
上窮碧落下黃泉,天地無涯任縱橫。這兩句詩是指武林中橫行了近百年的四個組織:碧落宮、黃泉閣、無涯谷、縱橫教。這四個組織亦正亦邪、非正非邪,行事怪僻、特立獨行。他們的成員個個武功怪異,在江湖中爲所欲爲,而他們的首領人人護短、並且從不將正派人士放在眼裡。
無涯谷,平日並無交集,爲何會有人找上門來?來者不善,是來尋仇還是挑釁?
那個人持劍站在唐府外,站在雪地裡,一身黑衣,黑巾蒙面,只露出一雙冷若冰霜的眼睛。他的劍還沒出鞘,可是殺氣已經瀰漫在天地間。
“我是無涯谷索魂使者,今年七月,你在茂陵殺了一個人,可還記得他是誰?”冰冷的聲音,彷彿刀鋒刮過耳膜,令唐傲爲之變色。
“他是你們無涯谷的人?”唐傲反問。
“不錯!”
“所以,你今天來尋仇?”
“正是。”
只有四個字,劍已出鞘,天地肅殺。那人擡手,劍指唐府大門。哧的一聲,一道凌厲的劍氣擊上匾額,擊中唐字上面那一點,留下一個洞。匾額震動了兩下,卻沒有被擊落。
“唐老爺,你想單挑,還是讓我血洗唐府?”冰冷的聲音,沒有半點人類的情感,卻好像地獄的無常,在宣告死亡的訊息。生殺予奪,不容置疑。
“我與你單挑。”唐傲開口,字字擲地有聲。
“老爺!”
“老爺!”
侍衛們紛紛喊。
唐傲用一個手勢制止他們,不怒自威:“誰也不許動手!”
唐家淬毒的暗器鐵蒺藜、霹靂彈、奪魂箭、滿天花雨、天羅地網……真的在唐府門前織成了天羅地網,可是它們敵不過索魂使者的劍與內力。
那一戰是唐傲有生以來經歷的最險惡的一戰,那一戰令所有旁觀的唐府侍衛驚心動魄。所有的毒藥暗器都沒用,而索魂使者的劍卻深深刺進唐傲的左胸,然後一掌將他擊飛。
唐傲就像斷線風箏一樣跌落出數丈外,一口鮮血噴出來,染紅了身下的雪地。
索魂使者輕蔑地冷笑,轉身就走。
“不許追,讓他走……”唐傲拼盡最後的力氣嘶聲下令,然後暈厥過去。
“唐家家主重創,生命垂危。”十個字用飛鴿傳書送到龍朔手裡,龍朔捧着紙條的手劇烈地顫抖起來。明明是白紙黑字,卻彷彿用血寫成,那樣觸目驚心。
“老大,老大,你怎麼了?”冷溶驚呼,然後看清龍朔手中的字條,臉色頓時發白,“老大,你…….你快回去吧,若是晚了,恐怕連最後一面都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