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人睜着空洞的眼睛看着屋頂,雖然呼吸平穩了許多,可臉色仍然蒼白得可怕。她一直沉默着,自唐傲進來就沒說過一句話。
大夫已走,丁香去抓藥了,屋裡另外站着兩名丫頭,低眉斂目,等候主子的差遣。
唐傲見大夫人失魂落魄的模樣,只道她受了驚嚇,還沒清醒過來。於是輕輕揮退杜鵑,湊近了些,低聲喚道:“琬兒。”
大夫人閨名衛琬,“琬兒”這個稱呼還是唐傲沒當上家主前對衛琬的暱稱,此刻叫來,卻令大夫人驀然一驚,繼而一喜,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回頭看着唐傲,蒼白的臉上竟微微泛起紅暈:“老……老爺?”
唐傲輕嘆,脣邊微露笑容,幾分自己才能體會的苦澀從舌尖滑過:“琬兒,都已經五年了,你還在計較我當年做下的荒唐事?還是這麼不依不饒?什麼叫行爲不檢,無媒苟合?當年是我趁着醉意玷污了雪衣,不是她向我投懷送抱,你這樣誣衊她,叫她如何承受?她本是冰清玉潔的女子……”
大夫人臉色一變,剛纔的喜悅頓時變爲尖刻的冷笑:“我以爲,你這麼親親熱熱地叫我,是想安慰我幾句,卻原來是先哄好了我,再爲那個女人來教訓我。老爺,你好,我們結髮夫妻,到頭來卻是如此下場,我做錯了什麼?讓老天爺這樣懲罰我?”
因爲拔高了聲音,太過激動,她又極速地喘息起來,中間夾雜着細碎的咳嗽。唐傲連忙伸手,輕輕撫着她胸口,不敢再用話去激她,只是放柔了聲音道:“我哪有指責你?我只是在說事實而已。五年你都與她相安無事了,她躲在那個小院裡,過着與世無爭的生活,從來不曾招惹你,或者對你不敬,你現在又何苦……”
大夫人悲涼地笑了笑,輕輕搖頭:“現在的我能跟以前比麼?活着時風光顯赫,她也不敢跟我爭什麼,可我很快就連命都沒有了,人死如燈滅,等我一死,你就會……”
“琬兒!”唐傲慌忙喝住她,左胸隱隱有些鈍痛,“不要說死這個字,你還有希望,我會盡一切力量救你的…而且,她沒有存那個心思,我也不會……”
一滴眼淚悄悄從大夫人眼角滑落,她看着唐傲,喃喃道:“男人都是靠不住的,我知道,我知道……”語聲太低,唐傲沒有聽出她在說什麼。
正在這時,侍衛雷威在門外喚道:“老爺,屬下有要事稟報。”
唐傲輕輕拍了拍大夫人的手,安慰道:“好好養着,我先去辦事,稍後再來看你。”
他剛走不久,丁香抓藥回來,到大夫人身邊,將她扶起來,用枕頭墊在她身後。大夫人看了她一眼,問道:“龍雪衣怎樣了?”
丁香俏麗的臉上泛起一抹懊惱之色:“功虧一簣了,本來老爺已經相信奴婢的話,去質問龍雪衣。誰知龍朔突然站出來,說是因爲夫人侮辱了龍雪衣,他懷恨在心,所以在你身後吸了一把,你才倒下的。”
大夫人有些動容,似乎想不到龍朔會爲護着母親,把罪過攬到自己身上。問道:“那老爺……?”
“龍朔那小子態度別提有多倨傲了,老爺大怒,喝令他跪下,劈面給他幾耳光。那小子愣是倔得一聲都沒吭,可龍雪衣卻受不住昏了過去。老爺手忙腳亂地抱她上樓,奴婢擔心夫人,沒有看下去,就匆匆回來了。”
“昏過去了?”大夫人皺眉,眼裡閃過疑慮,“龍雪衣怎會這麼脆弱?”心中卻在想,老爺,你到底還是偏心的。你竟然親自抱她上樓,而我……你讓我如何相信你的話?
丁香道:“她平時也沒那麼脆弱,這回應該是急怒攻心吧?一方面以爲兒子真的犯了錯,另一方面怕老爺重責,當時老爺的樣子,連奴婢都看得膽戰心驚。”
大夫人點點頭,蒼白的脣邊掠過一絲深沉的笑意:“好,無論是龍雪衣還是龍朔,只要他們一再激怒老爺,總有一天老爺會將他們趕走,或者他們自己呆不下去離開的。”
“可是,夫人何苦拿自己的身體去賭這口氣?”丁香擔憂地看着大夫人,“若是夫人真的出什麼事,奴婢……奴婢……”她垂下頭去,沒有讓大夫人看到她眼裡複雜的表情。
“丁香,難得你這麼貼心,事事顧着我。我知道,我還沒那麼快死。我的心願還沒有完成,我不能死…….”
唐傲被雷威帶來的喜訊衝得一時分不清東南西北,愣了好一會兒,才一把抓住雷威的手,激動得結結巴巴:“你說的是……真的?雪衣真的……懷孕了?”
雷威從未見主人如此孩子氣的表情,忍不住微笑:“是,老爺,大夫親口說的,哪會有假?老爺快去看看吧。”話音剛落,唐傲已拔足飛奔而去。
纔剛轉過中門,迎面撞見一人,唐傲不覺止步。此人一身藍衫,身材頎長,見到唐傲,立刻雙手垂下,恭敬地跪倒叩頭:“小五拜見大哥。小五不孝,多日不曾進府給大哥大嫂請安,請大哥恕罪。”
來人乃是唐傲同父異母的五弟唐俊,是唐傲父親唐擎天最寵愛的小妾秦氏所出,比唐傲小了整整八歲。
因爲最小,又是最寵的小妾所生,唐擎天將這兒子寶貝得捧在手裡怕掉了,含在嘴裡怕化了。唐俊從小生得面如敷粉、脣若施朱,天生一種風流俊俏的模樣,人見人愛。慢慢被老子寵成了徹頭徹尾的花花公子,喜歡舞文弄墨、風花雪月,就是不喜好武功,拿到兵器就會頭疼,對那些毒蟲毒物更是避之唯恐不及。
老爺子過世後,年僅二十五歲的唐傲當上家主,而十七歲的唐俊卻流連於煙花之地。更有甚者,他竟然懷了一種特殊的嗜好:喜歡男色。後來與紅綃館中一位名叫霜塵的小倌相好,被唐傲知道,大發雷霆,命人將他捉回來,抽了幾巴掌,逼他立誓與霜塵斷絕往來。
誰想唐俊對霜塵倒是動了真情,縱然被大哥那幾巴掌打得滿臉紫脹、口角流血,他也只是嗚嗚咽咽地哭求,就是不肯鬆口。唐傲忍無可忍,唐家家規森嚴,哪裡容得這種傷風敗俗之事發生,於是一頓家法,打得唐俊死去活來,足足在牀上躺了一個月纔好。
而這段時間內,唐傲將他關在家裡,派了自己的侍衛守着,不准他出門,也不準任何人爲他送信。並且傳言給霜塵,說唐俊將與伊家女子定親,警告霜塵莫要再糾纏於他。
一個月後唐俊傷好,偷偷溜去紅綃館,卻聞晴天霹靂:霜塵竟然因爲傷心過度,一病不起,最後含恨離開了人間。
唐俊像受傷的野獸般在紅綃館嘶鳴,哭天搶去,終至昏了過去。被唐傲派人接回家去,當天就發起高燒。唐傲請了大夫爲他看病,衣不解帶,親自照顧他。
唐俊昏睡了三天後醒來,目光呆滯,兩頰凹陷,原先的倜儻少年竟變得憔悴不堪。然後日子一天天過去,唐傲百般安慰、勸導,這個弟弟始終沉默着,癡癡呆呆。
這樣的狀況持續了足有大半個月,唐俊纔好像從冬眠中醒來,恢復了精神。只是在唐傲面前變得格外恭謹,柔順,從此循規蹈矩,再也不敢越雷池一步。
後來唐傲爲他娶妻,再過一年後生下一子,從此唐俊連妻子的身子都不碰一下。唐傲不知內情,只知五弟有了後人,心中寬慰,每次見到這位小弟,便會和顏悅色地噓寒問暖,再不像以前那樣疾言厲色地教訓了。
兄弟們早就各自成家立業,除了門會,平日也經常過來向哥嫂請安。逢到門中弟子們考較武功,衆兄弟會齊聚演武場,一起觀看比武。
唐俊自那次事故後,好像突然變了個人,一下子變得勤勉好學,內外兼修,對用毒也不再牴觸。如今不論內功修爲,還是兵器、毒術,都已趕上他的那些哥哥們,在江湖中也算一流高手了。
唐傲見到五弟,心中也很高興,只是急於要去見龍雪衣,沒有時間同他閒聊。於是擺手命他起來,滿面春風地道:“哥要去你雪衣嫂子那邊,五弟你先去客廳坐坐,我回頭再跟你聊。”
唐俊起身,垂手恭立:“大哥只管去吧,小五去拜過大嫂就回了。”說完又忍不住瞄了唐傲一眼,問道,“大哥看來好像有什麼喜事?”
“哦,是你雪衣嫂子懷孕了。”
唐俊怔了怔:“原來如此,那恭喜大哥了,大哥快去吧,也請代小五道嫂子喜。”他抿着脣,自脣角勾起一絲笑意,溫潤謙和的模樣。
雷威在唐傲說出那句話時心頭一沉,可是已經來不及阻止,待唐俊走遠,他才低聲道:“老爺,朔少爺交待屬下,此事不能讓老爺之外的任何人知道。”
唐傲怔了怔,皺眉道:“這孩子心思恁得深!有我在,難道還有人敢謀害他們母子不成?再說,紙是包不住火的,再過幾個月,雪衣的身子就看得出來了,還能瞞得了誰?”微一轉念,又吩咐道,“不過這段時間麼,你從二十八宿中調四個人出來,兩兩輪番,暗中保衛雪衣母子。”
二十八宿是唐家二十八名影衛的代號。
雷威躬身應是。
唐俊已經走遠,卻駐足回身,朝唐傲離開的方向看了一眼,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從他脣邊掠過,撲朔迷離。
龍朔與唐玦正在樓下說說笑笑,突然聽到腳步聲響。龍朔騰地跳起來,奔出門外,見是唐傲,連忙撲通跪下。心頭一緊,自己被罰時偷懶,恐怕責罰又要加重。
誰知唐傲向他揮袖:“夫人不曾追究,爲父暫不罰你,起來吧。養好臉上的傷,即刻搬到西園去,過兩天爲父再跟你算這幾日的總賬。”
唐玦一驚,算總賬?大哥還欠着什麼賬?龍朔也是一頭霧水,卻只是想着母親:“可是,老爺,娘她……”
“爲父派了影衛保護她,你儘管放心。”唐傲說着,人已大步衝上樓去,樓梯發出輕快的響聲,如在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