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邁抵達玉門關當晚就出了事,嚴格來說那只是一個意料之外的小小插曲:有一夥馬賊竟然闖到了附近,企圖搶奪唐軍的馬匹。
說來這也“怪”張邁,安西唐軍的動作實在太過輕快,進駐玉門關後又沒有豎起旗幟,衆士兵在關城之內分營安歇,由於紀律好,關城之內幾乎沒什麼響動,不過人歇息了,卻有將近一半的馬匹留在了關外。
這座舊玉門關位於瓜州大澤西南角,關城西北是荒漠,東南則有水草,張邁這三千騎兵帶着六千八百多匹馬,四百頭駱駝,軍隊駐進玉門關後,帶進去了兩千七百多匹馬駝,剩下的大部分就都放在外面,派了三百名士兵分於東、東南、西南三個角落看着馬羣莫讓逃散。其時天氣漸熱,這一天十分氣悶,張邁又許除了輪值以外的士兵解甲納涼。
唐軍紀律嚴明,玉門關內便沒什麼動靜,遠遠望來的話,察覺不到玉門關有什麼變化,只看到關外多了幾千匹馬,幾千匹馬裡頭又混着幾百頭羊——那是玉門關守軍養的,在湖邊種田和在草場上放羊都是他們賴以補充給養的副業——這情景,若是未瞧見安西唐軍入城之前的景象,任誰遠遠望見都以爲是從哪裡來了的一個小遊牧部落。
入夜之後,輪值聽地的偵查兵首先發現玉門關北面產生了地動,從地動的聲響中判斷出有數百騎兵以一種不快不慢、最有利於夜襲的速度開來。
他們迅速示警,城內輪值的三百將士馬上披甲,士兵問是否點火時,都尉邱子騫道:“人數不多,且等等看!”
去喚醒了一半的人馬以及石拔,那支騎兵是從北面沿着瓜州大澤開來,從西面繞過玉門關城,從漢長城的殘垣中跨過,繞往東南。
邱子騫馬上就做出了判斷:對方的目標是放養在城外的數千羊馬駱駝。
“怎麼辦?要請示大都護麼?”
“不用!這纔不到一千人,咱們自己解決就行。出動左箭營,讓右箭營休息,出動龍驤府,讓鷹揚府休息。我們一府一營足以解決掉他們。”
安西唐軍的這三千精銳在實戰中既培養起了很高的警覺性,同時又擁有了隨時休息的能力,學會養精蓄銳有時候是和學會戰場殺敵一樣重要——命令傳下之後,沒輪到的人便各自倒頭睡覺了。
那數百人繞過玉門關城後,忽然間提速向馬羣衝去,爲首的呼喊了起來:“兄弟們衝啊衝啊!將馬羣帶回去開葷!”
數百人歡呼傲笑,狂態畢露,石拔聽了竟隱隱點共鳴,對邱子騫說:“這夥人雄壯得很哩。不知道是什麼來歷。不過好像說的是唐言。”
雖然馬蹄喧囂,但因爲是深夜,石拔仍然能勉強分辨出來人說的是什麼話。
這時關城外的三百人早得了命令,並不抵抗,而是撤往東面,集結成一個營。如果是白天,來犯的數百人看見唐軍在放牧的這數百人那井然有序的動作非暗自驚訝不可,但黑夜之中哪裡能看明白這個?只覺得己方一衝對方便退,還道是這個遊牧部落膽小逃跑了。
“哈哈哈哈……”一個年輕的狂笑聲特別明顯,他們已經衝近了馬羣,草原之上以馬爲財富標杆,這些人似乎正在爲忽然得到一大筆財富而歡喜。
“準備——”
玉門關的門緩緩打開,雖然有咯吱咯吱的聲音,但混雜在關城外馬蹄亂響之中並不顯得突出。
這時那數百人中有人叫道:“古怪啊!雲飛!這些馬怎麼都有鞍,而且還都有馬鐙!天啊!這些馬的馬蹄好像都是鐵蹄!”
草原上牧馬,並非所有的馬都用來戰鬥,且西北是很窮的,遊牧部落未必人人都配得起馬鞍馬鐙,而且羣牧之時,馬鞍馬鐙一般都卸下來,等到要作戰的時候纔拿出來戴上,數千匹馬聚集在一起而馬鞍馬鐙都不卸下,那只有一種可能——這些都是戰馬,而且是出征軍隊的戰馬!因爲臨時放養,所以就沒卸下馬鞍馬鐙。
“有古怪!姜山!我傍晚時只怕看走眼了!不能停留,帶了馬快走!”
然而哪裡還來得及?
但聽玉門關內一通鼓響,邱子騫率領六百騎衝了出來!他們是以逸待勞,裝備、體力、組織都勝過對方,一下子就將那數百人衝成了兩截!
那數百人陡然見同伴被隔開,紛紛大叫,場面登時混亂了起來。
但混亂的只是夜襲者,六百唐軍前後縱橫,將那數百人切割成了數塊,石拔引六百人衝了出來,將被切割了的夜襲者一塊塊地吃掉。衛飛則帶領左箭營作爲接應。
可憐來犯的這數百人本來倒也雄壯,可惜遇到了安西唐軍中的精銳,衆寡既不敵,又被打了個慌亂吃驚,一時之間哪裡還有還手的餘地?沒多久便被石拔解決了大半,剩下的也都被分割而惶惶不安,卻還有八十餘人聚在一起拼命抵擋,左衝有突,若不是天色昏黑,而驚亂的馬羣又攔住了去路,只怕還真叫他們給逃了!
饒是如此,在連衝了三次之後,竟然還是讓他們衝破了一個缺口!
這時張邁和楊易已經醒來,走到玉門關頭觀看,城內雖然還有兵馬,但他們都沒有繼續增兵的意思,只是讓石拔自己解決。
衝出關城的兵將這時都已經點燃了火把,舉目望去敵我漸明,張邁望見偷襲者大多已經潰散投降,只剩下一羣六十多人的小團體還十分兇悍,竟然讓他們衝到了包圍圈的東南角——那裡也正是這個包圍圈最弱的死角。
“雲飛,雲飛!你們在哪裡?他孃的,怎麼遇到這麼硬的傢伙!”
“阿山!阿山!姜山!我們在這裡!”
那個叫姜山的大喜,竟然放棄了脫逃的機會,引人去救他的兄弟,而那六十多人也未義無反顧地跟着他逆衝。
石拔哈哈大笑,迎了上來,他也沒拿狼牙棒,只是藉着良馬衝力以橫刀猛劈,爲首的那叫姜山的抽刀相向,馬上錚錚幾個回合,竟然和石拔鬥了個不分上下,石拔大喜,叫道:“好功夫!”這時連捷衝開了幾步跟着衝回來,石拔換了一下握刀的手勢,在兩騎交錯的一剎那使出楊易教他的反手刀法,那姜山竟然也未中招,在電光火石間橫刀擋住,但這下子沒再發出錚的聲響,原來那姜山的刀是口劣刀,比不得石拔手中的百鍊精鋼,刀刃上早缺了好幾個口子,石拔的這下子又恰巧撞在其中一個缺口上,兩刀交迸登時將那青年首領的刀劈成了兩半,刀勢撩處砍中了對方,那姜山往後面一避要卸掉這劈力,但他的馬也是一匹劣馬,而且既無馬鞍,也無馬鐙,被高出半個頭的連捷一逼半邊身子都歪了歪,那姜山便啊的一聲跌下馬來。
周圍的數十個青年遊牧者望見都瘋了一般,衝上來大叫:“姜山,姜山!”拼了命要來救人。
張邁在關城上望見,既愛那青年悍勇,又愛他的夥伴俠義,傳令:“能活捉儘量活捉!”
原本在城外放牧的三百人集結完畢後反向逼來,衛飛也帶兵擋在了東南角,四下圍困,超過五百副弓箭指住了剩下的數十人!邱子騫喝道:“不要頑抗了,投降免殺!”
那青年首領姜山雖被劈下馬去,但受傷不重,他看這形勢明知不敵,叫道:“你們是誰,你們是誰!”
石拔將那姜山劈下馬後也未追擊,持橫刀跨連捷踱在他身邊,說道:“安西大都護張邁虎駕在此!我是張大都護麾下中郎將石拔——你們是什麼人!”
姜山驚道:“安西大都護?《長征變文》中講的那位張大都護麼?”
石拔道:“不錯!”
姜山道:“那你就是鐵獸石拔了?”
石拔沒想到這偏僻地方的人也知道自己的名頭,哈的一聲說:“沒錯!”
姜山呆了呆道:“折在你們手裡,卻也不冤……”縱聲對不顧性命衝上來要救他的數十青年高叫:“兄弟們,夠了!都住手!都住手!”
衆青年聽到了他的呼聲,這才住手受縛。
石拔押了那姜山到玉門關下來見張邁,張邁見他披散着一頭黑黑的頭髮,留着半尺長的鬍子,臉上摺皺頗多——但那不是老年人的皺紋,而是長年被風沙吹出來的乾裂,眼神清澈,從神情看來年紀並不大,便問:“你們是什麼人?爲什麼來犯我玉門關,搶奪我的馬羣?”
姜山看看張邁,雖不認識他,但也覺得這人身上有一股懾人的氣度,反問道:“你就是張邁?”
馬小春和幾個近衛喝道:“放肆!”馬小春又道:“大都護問你話呢,你們是什麼人?爲什麼來犯玉門關,搶奪我們的馬羣?”
姜山別過頭去,哼了一聲,瞪了他旁邊一個比他矮一些、瘦一些,臉皮白白淨淨的青年一眼,又瞥見了石拔,嘟噥道:“要是知道是你在這裡,打死我也不來!”
馬小春還要喝罵,張邁卻已經放聲大笑,那個白淨青年察言觀色,覺得張邁似乎沒有惡意,跪下了道:“張大都護,我們素聞你的威名,可這裡並非安西境內,我們也沒想你會來這裡。這玉門關素來只有幾十個歸義軍的老軍守着,我們也都不當回事,只因我們剛好遊牧到這附近,傍晚時分我望見這裡有馬羣,以爲是哪個部落放在這裡牧養,一時起了貪心,就連夜衝進來,想劫幾匹馬回去開葷,沒想到冒犯了大都護的虎威,我們素聞大都護胸襟博大,希望這次能夠放過我們這一回。”
張邁道:“說了這麼久,還沒說你們是什麼人呢。”
那白淨青年道:“我們是百帳部的人,這位——”指着那長髮長鬚的青年:“叫姜山,是我們這羣人的頭兒,我叫薛雲飛。因家裡窮得發慌,見不得老母弱弟捱餓,就糾結了幾百號後生,趁着盟長沒注意溜出來碰碰機會,看有沒有‘獵’可打。”他所說的打獵,卻不是真的打獵,而是搶劫。
張邁咦了一聲,道:“原來是百帳部。難道你們百帳部真的遭災了不成?”
那白淨青年薛雲飛也是一奇,說道:“我們沒遭災啊。”
“沒遭災,那怎麼還窮苦成這樣。”
薛雲飛說:“我們一向就這麼窮啊,百帳部也就幾個族長有錢,其他人都窮。我們還算好的了,至少還有馬騎,有褲子穿,部裡的人,有的連褲子都沒有呢。大都護,誰告訴你我們百帳部今年遭災了?”
張邁微一沉吟,已明其理,因道:“我聽說,歸義軍歷年來發給你們的賑濟可不少,難道那樣還沒發幫你們改善一下生活?”
薛雲飛道:“你是說曹令公給的那些?那些都是給我們盟長的,和我們有什麼關係?要是那些錢糧能分到我們頭上,我們也不用這麼苦了,還出來打獵?”
張邁和楊易對望了一眼,忽然都明白了過來,楊易道:“只不過這裡好像已經是你們百帳部的勢力範圍了吧,打獵,你們還能打誰的獵?”
薛雲飛嘆了一聲,說:“我們是聽說南邊現在正混亂,所以想去碰碰運氣,哪知道……唉,今晚這一戰才知道天外有天人上有人,我們在澤北橫行自以爲無敵,誰知道,根本就不是對手!”
他們這次來了六百多人,雖然唐軍這邊兵力多了一倍多,但唐軍這邊傷亡極低,而他們那邊卻全軍覆沒,所以這一仗輸得卻也服氣。
楊易看了張邁一眼,眼神中卻是再說:“其實這幫後生不錯了。若不是遇到我們,被他們衝到南邊也足以鬧上一鬧了。”
姜山哼了一聲,看看石拔腰間的佩刀、身邊的駿馬,道:“若我們也全部拿着好刀,全部騎上駿馬,未必就會輸!”
張邁笑道:“那你爲什麼沒有好刀,爲什麼沒有好馬?”
姜山道:“你有寧遠、疏勒、莎車、龜茲、焉耆、高昌,幾千裡的土地,數十萬的百姓,大西北如今誰不知道你富甲西域,你自然是兵甲犀利,良馬成羣,我還聽說,天底下汗血寶馬大都在你手頭呢!而且還聽說你們有一種叫陌刀的可怕傢伙——嘿嘿!我們是什麼!一羣在瓜州澤北遊牧的窮後生,怎麼會有這樣的好刀、好馬!”
張邁道:“剛纔我聽你的言語,你好像聽過《長征變文》?”
“聽過,現在大西北誰沒聽過!”
張邁道:“那你就該知道我們起家之初,也並沒有這麼多的好刀、好馬,幾千裡的土地,全部都是在這幾年打下來的!數十萬的百姓,也是在這幾年才歸依。當初我們還在新碎葉城時,情況可要比你們現在還糟糕!我從邊鄙困境中到橫掃萬里,靠的可不是祖上的廕庇,而是我們自己的力量與志氣!男子漢大丈夫,輸了就輸了,找這麼多借口乾什麼!”
姜山聽得怔了,許久默默無言,長長舒了一口氣,道:“你說的有道理,我服你了,你殺了我我也無怨。不過我這些兄弟,請大都護放他們一條生路。”說着納頭拜倒在地!
薛雲飛等紛紛叫道:“不行,那怎麼行!”“姜山,我們喝過血酒的,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對!我們不會讓你一個人上路的!”
石拔單膝跪下,道:“大都護,這些人都是熱血漢子,這次雖然冒犯了我們,但也不是有心的,不如你就饒了他們吧。”
郭漳、衛飛等也都來求情,張邁原也沒打算真殺了這數百人,見他們勇敢誠樸,反而有收爲己用之意,只是石拔郭漳衛飛等人都來唱紅臉,就沒一個唱白臉的讓自己好搭腔,只有馬小春眼珠子一轉,叫道:“那怎麼行!他們連夜來襲,誰知道他們有什麼用心!而且還殺傷了我們一些兄弟,怎麼能就這麼算了!而且我們來玉門關是多機密的事情,放了他們,走漏了消息可怎麼辦?大都護,還是將他們全殺了吧!”
姜山、薛雲飛等大吃一驚,張邁喝退了馬小春道:“這裡什麼時候輪到你來說話!”
薛雲飛頓首道:“大都護,我們這次夜襲絕非有意,你想想,我們才幾百人,若知道你的虎駕在這裡,哪裡還敢來?只要你們饒過我們,我們保證絕不泄露消息。”
姜山骨頭甚硬,如果只他一人這會多半寧死不屈,但看看背後幾百個跟着他來的弟兄,不得已忍了下來,納頭道:“大都護,請你饒過我們這幫兄弟,只要你能放過他們,我願意留在這裡,有我在這裡做人質,他們一定不會多口的。”
張邁問楊易道:“你看如何?”
楊易道:“他們有幾百個人,人多口雜,如何能信。除非……”
石拔忙問:“除非怎麼樣?”
楊易道:“除非將他們編入我們的行伍之中,那樣就是自己的兵將了,既然是自己人,知道了我們的事情也就沒什麼所謂。卻不知道大都護對這些後生是否瞧得上眼。”
他這一微露口風,姜山聽得一怔,看看安西唐軍衆將士手中的精鋼刀,胯下的汗血馬,眼睛露出豔羨熱切之色來。
薛雲飛心道:“劉廣武只知道斂財,我們跟着他能有什麼出息?素聞這位張大都護仁義無雙,只要是跟了他的人哪個不是飛黃騰達?我們一身的本事,正該找這樣的明主!”便也向姜山連使眼色,要他趕緊答應。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