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爲封疆大臣,本來是不應該擅自和境外勢力勾結來往的,更何況河東與隴右並不接壤。但石敬瑭還是來了,而且一來就提出了要獻朔方、定難。
一瞬間,張邁心頭涌起了一種很荒謬的感覺,由於知道石敬瑭的那點破事,所以張邁幾乎不用問桑維翰就知道石敬瑭要做的交易是什麼——天策軍幫石敬瑭在與李從珂的鬥爭中登上帝位,然後石敬瑭割讓朔方、定難作爲酬謝。
蒼天!
石敬瑭果然還是石敬瑭,只不過這一次他勾結的,竟然不是契丹,而是來勾結自己!他賣國的特性沒變,只不過這次他賣國的對象,竟然就是自己!
這事張邁覺得好生荒唐,他實在沒想到自己竟會成爲中原的“買國者”,但轉念一想又覺得順理成章。
如果聽說石敬瑭勾結契丹,張邁肯定是會萬分憤怒,可這次他是要賣給自己,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對石敬瑭的人品鄙夷歸鄙夷,但是政治面前利益爲重,張邁要考慮的是天策軍整個團體的利益,而不能完全按照個人的喜惡來。
只不過,接受石敬瑭的賣國未必就符合天策軍的利益,這事還必須慎重。
張邁壓住了內心的種種情緒,不過他的眼角還是稍有牽動,這個細節也瞞過桑維翰的眼睛,他馬上就知道,張邁有些心動了。
“朔方?定難?”張邁冷笑了起來:“石駙馬只是河東節度使,好像還管不到這兩個地方吧。”
桑維翰聽了心中一喜,他知道軍國談判有如做買賣,若張邁一上來就沒什麼興趣地拒絕,事情就沒戲了,現在既然搭上了口,那就是有戲了,挑三揀四隻是爲了砍價而已。
他對着張邁深深一揖,道:“河東節度使,自然管不到朔方、定難,不過若駙馬登基爲王,則中原俱爲吾主之土,裂土以贈王爺,也不過是一道聖旨的事。”
張邁眉頭微皺,心裡頭又生出一股強烈的牴觸來——石敬瑭與李從珂要怎麼鬥爭,別人可以不管,但他還沒登基就已經將國土當作自己家的豬肉一般,想怎麼割就怎麼割,這樣的人張邁着實討厭。
不過討厭歸討厭,這塊豬肉石敬瑭畢竟是要割給自己的,所以張邁只是冷笑:“那似乎該等石駙馬登上帝位之後,再來談這事不遲。”
桑維翰微微一笑,說:“王爺,如今天策軍雖然威震天下,但若說到後續國力,終究還是比不上中原的,安西四鎮加上河西十餘州,若論人力物力,不過中原數州。李從珂如今雖與王爺交好,那是因爲他剛剛登基,國內尚未安定,若等他緩過氣來,內修文政,外練甲兵,兵馬練成就是鄰國之禍——古人說:‘鄰國之厚,吾國之薄,鄰國愈盛,吾國愈損’,便是這個道理。王爺別看今日李從珂與王爺兄弟相稱,其實那隻因爲他被我主在內牽制住,沒法全力對外,故而對西北力所不及。若等他強盛起來時,那時候勢必南定吳蜀、北伐契丹,就是對王爺你,兄弟也要變成仇寇!”
張邁知他說的也有道理,天策軍和後唐之間的盟友關係建立在當下的微妙局勢之下,至於張邁所說的如果李從珂能夠修仁者之政、成王者之業張邁會奉安隴版圖與中原合併,那只是張邁單方面的宣言,李從珂那邊並未正面迴應,再說將主導權還有自己的生死放到別人手上,又豈是張邁與天策軍諸將一貫的作風?
不過在聽了桑維翰的話以後,張邁依舊只是冷笑:“說什麼鄰國之厚、吾國之薄,在這一點上我可看不出李從珂做皇帝和石敬瑭做皇帝有什麼區別。”
桑維翰忙道:“我主願獻二地,李從珂不願獻地,這便是區別啊。且李從珂狂妄自大,他一無德,二無功,卻強加於王爺之上,稱王爺爲弟!這豈非狂妄?但若我主登極,必尊王爺隆登帝位,從今往後,王爺是叔,我主爲侄,張石二姓永爲叔侄之邦,朔方、定難,亦皆侄兒獻給叔父的禮物。咱們既是一家人,朔方、定難在叔叔處還是在侄兒處,就都沒什麼區別了。”
張邁聽到這裡忍不住暗罵石敬瑭無恥,可是罵歸罵,石敬瑭的這些條件還是讓他忍不住怦然心動,雖然他暫時並不打算做皇帝,可是如果石敬瑭公開自屈於天策軍之下,那對樹立天策軍的名分將大大有利。石敬瑭若是割了燕雲給契丹,那自是大損華夏元氣;但朔方、定難若是割給自己,卻是將這兩個地方和平地移交給了天策軍,張邁會善待這兩個地方的百姓、改革這兩個地方的軍政自不待言,而且由於是和平移交而不是戰爭奪取,對於保存河套的民力、減少華夏內耗也是有好處的。
更何況如果石敬瑭與李從珂真的角力起來,中原軍政必定混亂,那個時候天策軍如果趁勢而動,所取得的可就未必只是朔方、定難了!就是中原從此一鼓而定也不是不可能!
桑維翰見張邁這一回沒有馬上冷笑反駁,噗的跪倒在地,口呼:“天策皇帝在上,請受外臣一拜!陛下文成武德,會當君臨西北,威壓契丹,豈可屈居李從珂小兒之下?大唐留下的這片錦繡江山,會當由天策皇帝陛下與我主共享,從此東西並尊,永爲秦晉之好。望天策皇帝陛下俯允。”
張邁猛地大笑了起來,哈哈哈,哈哈哈,笑聲遠遠傳開,馬小春在遠處聽見,探過頭來,見葡萄架下沒有異狀,才又縮回頭去。
桑維翰匍匐在張邁腳下,朝着泥土的臉露出了一絲笑容,曹元忠也道:“元帥,我們……”
張邁卻已經揮手止住了曹元忠,讓他且別開口,說道:“元忠,且送桑先生先下去歇息吧,今天我有些累了。”
曹元忠見桑維翰做到這份上,張邁還是沒答應,內心微微有些失落,桑維翰卻知這等大事自不可能數言便決,今天能夠取得這樣的成果已經不易,內心盤算着,覺得這事已經成了五六成,臉上帶着恭謹,心中帶着歡喜,順從地退去了。
葡萄架下,張邁獨個兒面對着天空,喃喃自語:“石敬瑭的情況一定不妙,否則他不會許下這樣大的承諾。我是否要渾水摸魚呢?今日是石敬瑭自己送上門來,如果我不取,他走投無路之下來個狗急跳牆,卻去投靠了契丹,來個歷史重演,那樣對中原的爲禍只怕更大!”
又想:“可是我軍自起事以來,行事一向都是堂堂正正,既追求利益同時也沒喪失道義。戰術上用過許多陰謀詭計,但在大節上卻從來未虧。現在我和李從珂才結爲兄弟,轉眼就和石敬瑭勾結起來,那豈不是失信於天下?別人怎麼說也就算了,可以後我面對石拔、石堅、衛飛、田瀚他們時,還能像以前一樣,教他們忠孝信義麼?”
天策軍的立國精神是宗漢統、崇信義,光明正大——正是這股正氣讓天策軍上下一心,對內減少了不知多少行政成本,對軍民向心力的凝聚也大得無法計算,近來由於各種原因河西已有了一些腐化的端倪,張邁對此已經很擔心了,如果不顧剛剛締結的盟約侵割後唐,會否讓天策政權內部的風氣繼續惡化呢?就算從利害的角度講,這種無形的損失也遠不是得到朔方、定難所能彌補的。
張邁沉吟着,又想:“如果不納石敬瑭,那是否將桑維翰交給李從珂呢?可是幫助了李從珂平定了石敬瑭,那時候就如同桑維翰所說,鄰國之厚、吾國之薄——他李從珂完成內部統一之後實力大增,只怕不會對我客氣!”
其實在桑維翰到來之前後唐境內的這種微妙平衡,對天策軍來說是最有利的,可是桑維翰既已出口,這事就如同射出去的箭、潑出去的水,想要繼續維持平衡也難了。張邁也沒想到自己這麼快就要面臨這樣重大的抉擇。
——————————————————桑維翰回到住處,郭威見他滿面春風,問道:“書記,事情有什麼進展了麼?”桑維翰笑道:“我見到張邁了。”郭威啊了一聲,道:“那……”忽然想起自己的身份來,便閉上了嘴。
郭威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來,道:“前幾日丁浩那幫人來,說今天天策軍的大將石拔會到小朱坊喝酒,桑書記,我是否去見見他?”
桑維翰就要道:“不必了。”但轉念一想:“且慢,曹元忠雖是天策軍的國舅爺,但說到親信,只怕還不如石拔。若能從這上面着手,或許也會有幫助,兩條腿走路,總勝過一條腿蹦彈。”便道:“好,你去吧。”
不久有人來請桑維翰到天寧寺東廂居住,桑維翰也不推辭,便關了茶鋪,郭威卻從後門出去,徑往小朱坊的那間小酒鋪去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