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前頭已經有了張閣老去撫卹災民,可這第二批前去統計死傷的欽差也是一個大好賺取口碑名聲的機會,以太子的仁義厚德做派,又豈會讓董紫楓得了這樣的機會?還有那個已經失勢的董王,現在的他難道還不懂得利用皇上的寵愛抓住這次的機會?
“太子不能來,當然是被私事拖住了腳,再說本王這段時日的苦心經營又豈是竹籃打水,太子乃是一朝太子,身份尊貴與我大賀的國本根基關聯,舒州危險重重,雖說是大好的機會,那些大臣還是不能放心的,再說太子他另有高招,他這段時日要在洛陽負責清算賑災錢糧,這也是惠國利民的大事!”
董紫楓嘴脣一翹,一條彎曲的脣線帖附在紅脣之中,將兩角高高提起。
“雖說這已經不是第一次與你說這個問題,但我還是想問一遍,皇位,當真就有這麼重要麼?”
若是算來這個問題他們說過了不下三遍,但是每一次,董紫楓都是同一個答案。
皇位很重要,對現在的他來說很重要。
現在的皇位,是與他的性命牽連在一起的。
性命怎能不重要,這是蔣何鳳的真命題,性命是最重要的。
可惜,對蔣何鳳來說重要的性命,卻不能與之皇位等價混淆,不要皇位活下去,還有很多種辦法。
董紫楓沉默了,樊素決明沉默了,就是卷着秋葉簌簌飄落的秋風都沉默了。
一聲沉重的嘆息,將這份沉默帶來的沉重氣氛變得更加沉重,就像是一塊石頭壓在了一顆傲立的花草上,一直手掌壓在了水中游魚的背上。
沉重的氣氛,讓馬車的嘶嘯聲消失,讓馬車之外的喧囂隔絕。
“算了,我知道答案,你也知道我的答案,就算你是晉王我是晉王妃又如何,你我的答案,永遠不會有改變!”
濃濃的淡漠哀涼的味道讓董紫楓凝重的神色更是凝重,但沉默的嘴脣卻不再緘默。“給我時間!只要給我時間,我能給你想要的!”
“多久?”
黯淡的眸子似乎是飛蛾撲火自燃而起的火焰,就像是死灰復燃的香紙灰,他看着眼前人,鄭重的給出了自己的回答:“一年!”
一年,蔣何鳳平靜的神情沒有一丁點的變化,這個答案對她似乎是早已預期到的。“那好!來年秋日的今天,我要看到我想看到的!”
“好!若是我不能讓你看到你想看到的,你要如何,我便就讓你如何!”
“算是承諾?”
“是承諾!”
“…………”
蔣何鳳淡然一笑,努着嘴點了點頭,偏頭繼續看着窗外,無邊落木,蒼涼的世界與青緞隔離的世界,是兩個世界。
繁華洛陽與曾經繁華以後也會繼續繁華的舒州,也是兩個世界。
她與董紫楓?現在是兩個世界,但也許在以後,會是一個世界。
這種感覺,她不是第一次體會,但依舊美好,如初戀般美好。
看着這突然就美好起來的笑容與外頭頓然溫暖起來的秋色,董紫楓心頭一暖,這個承諾,他自認做得很正確,很值當,雖說一年的時間是這麼的緊迫,但若是真能暫時消除他們之間的隔閡,這份緊迫,是他的福氣。
“江南的秋,比之北方更要漂亮一些,漫天遍野的金黃,濃淡墨色的屋宅,碧水如玉帶,可惜,今年的舒州是無人能欣賞這份秋色了!”
馬車依舊是沉默無人言,淡淡冷冷的聲音一落下,就是寂靜,可比之先前,車廂裡卻多了幾分暖意,並非秋風作美,而是因爲,董紫楓依舊用自己寬闊的肩膀爲她遮擋着風沙,與她一同透過窗簾看着外頭的無邊落木蕭蕭下。
很美。
落葉很美。
人也很美!
尋常百姓一生所圖也就是平安喜樂,但天災人禍卻是人力不可改,在肅州等地久旱剛逢霖雨的喜悅之秋,一場洪水卻是衝破了舒州的防線,將過着平安喜樂生活的百姓衝得家破人亡妻離子散。
一路落葉繽紛,雖不見難民,但路途之上依稀可見命運不濟窮困潦倒的貧民,與之蔣何鳳現在的衣食不缺富貴榮華相比已經不是一個世界。
想着自己當初被沈客丟進深山的時候也曾有過飢腸餓肚的經歷,蔣何鳳對這些人便就多了幾分同情。
但隨之馬車的越來越近南,她的這份同情心卻不得不收斂了起來,因爲難民實在是太多了。
這已經是舒州水災爆發後的第八天了。
在馬車出發的第五天,他們抵達了儋州,與之舒州只有一柳州縣之隔。
根據董紫楓所得的消息,大批的難民在得不到朝廷及時的救助之後開始向着柳州及鄯州逃離,有些在那裡暫時落腳,成爲街頭巷尾裡乞討的乞丐,有些來得及帶出身家的商賈,開始投奔到了附近的親屬家中,等待舒州一平,便就返回。
而更多的,則是隨之大隊伍北上。
儋州之外的官道兩側,成羣結隊的難民慼慼艾艾衣不蔽體蓬頭垢面,有些拖家帶口,揹着飢餓孩童或攙扶着飢腸軲轆的老者,這些人都是舒州最底層的百姓,親屬不留,官府不顧,只能靠着一己之力,在天災之下尋找一條存活的道路。
儋州城外已經設立的粥鋪,但粥少僧多根本就難以解決眼下的問題,蔣何鳳只留下了十兩銀子將其他的所有首飾銀錢給了決明,讓她換來了一麻袋的饅頭,纔不過是半刻的功夫就被哄搶一空,面對聽聞消息前仆後繼趕來的百姓,她也只能無奈的轉身。
在一個難民小心翼翼的啃吃手中饅頭的時候,董紫楓也下了馬車,與他詢問起了舒州的情況。
好在舒州的情況比之他想象中的要好許多,在難民大多選擇逃亡的情況下,舒州現在其實已經沒了多少百姓,知州不知被大風衝到了何處是生是死,但各縣知縣在張閣老抵達之後已經打開了各縣的糧倉賑災,在張閣老用雷霆手段嚴懲了幾個帶頭鬧事的暴民之後暴亂也漸趨平息,現在舒州的百姓缺的是朝廷賑災的錢糧,也是這一次驚心動魄的洪水退卻。
董紫楓並沒有在儋州停留,而是立即架着馬車趕往了柳州。
“天災擊潰不了人心,這場洪水雖說讓舒州近乎毀滅,但只要朝廷能給予他們救濟讓他們渡過難關,他們必然會在這片土地上再次崛起,生死麪前,螻蟻尚且偷生,更何況是有血有肉的百姓。”
董紫楓緊眯的眼睛眺望着遠處的金黃秋色,近乎血色的夕陽灑在他的肩頭,黑髮飛揚,衣袖輕昂,站在馬車之外的他,器宇軒昂,如若神子。
蔣何鳳無心去關心這些百姓將來的崛起,她的思緒停在了董紫楓這最後的一句話上頭,也許是她的心理作祟,也許是實則如此,她覺得這句話董紫楓是與她說的。
這些話董紫楓都是與她說的,這最後一句,更是。
“佛道信輪迴,可誰又知道輪迴之後的世界?人死如燈滅,寂了幻滅,珍惜生命,活在當下!纔算得不枉世間走一遭。”蔣何鳳壓着脣角,訕訕一笑,自己在世間走了兩遭,卻也辦法真正讓自己活在當下,她可以忘記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的另一個世界裡的種種,那是因爲她知道那裡離她已經是另一個世界,但這個世界發生的一切又不同,對她而言,這一切的意義又不同。
“我就是要好好把握人生活在當下,如此纔不枉在世間走一遭!”
董紫楓昂首看着血色夕陽,負在身後的衣袖隨着清風微微拂動。
“這話聽着怎麼都覺得有幾分憤青的味道!”蔣何鳳呵的一笑,不屑鄙夷的將頭微微昂起了幾分,她有着她的驕傲,沒人知道的驕傲。
“以往的日子,我活得壓抑,不自由,不痛快,不能一抒心中志願,不能一吐心中豪情,不得暢快,不得清閒,真正走上這條路,我卻是覺得肩頭的擔子輕鬆了不少,雖說舉步維艱,但我覺得自由,快活!”
“只怕現如今你快活肆意,到了往後,卻也覺得枯乏無味了!”
當初董紫楓告訴她他打破自己的生活只不過是要打破這一汪平靜的春水,打破這一顆本該年輕激情卻已經遲暮老去的心,這是他對自己這十多年生活做出的改變,可是這種改變,當真會那麼好麼?他要走向的,可是更枯燥的生活。
“若是心無缺憾,又怎會覺得枯燥!”
一陣狂風迎面而來,吹得駕馭馬車的車伕與坐在一旁的留十一毛髮倒豎,董紫楓感受着這狂風的洗禮,嘴角笑容愈發的平和,若他真能江山與美人兼得,他的人生便就圓滿,又怎會覺得枯燥!
“呵呵……”
蔣何鳳莞爾一笑,嘴角不知何時長出來的小紅泡格外醒目。
馬車一路馳騁,若是到了吃飯之時,便就會停下,除此就算是夜,馬車也是不停的在向前馳騁着,留十一會偶爾與車伕交換一下位置緩解一下車伕的疲勞用來加快馬車前進的速度,雖說董紫楓有不會暴露的信心,但他要趕在汪城江之前抵達爭取到時間纔是。
若是睏乏了,董紫楓蔣何鳳就會靠着几案睡一覺,一覺醒來覺得腰痠背痛就會鑽出馬車站在車轅上遠眺,六日的時間,他們就在馬車上這麼度過。
柳州的難民比之儋州的更多,不管是城外官道還是城中道路,四處可見狼狽落魄不堪的難民在遊蕩,不過比之儋州所見的難民,這些難民的處境明顯就要好得多,當地的官府被沒有下令驅逐,難民在城中行動十分自由,但據在董紫楓停下馬車進入一家客棧吃午飯的時候打聽到的消息,柳州知府爲了控制住這些難民的消極甚至的妒世心態,這幾日也沒少爲此忙活。
有飢餓就會有暴動有衝突,難民曾與之柳州的百姓有過幾次的交手,爲的也就是婦孺手中菜籃子裡的那幾顆大白菜與包子鋪裡的那些個一文錢一個的大包子,一度鬧得柳州人心惶惶生怕舒州的事情會重演,而柳州知府爲了控制難民爲了保護柳州百姓的安危與財產的安全,也學了張閣老的法子,將這些帶頭的暴民繩之以法,如此才還了柳州一個安穩的局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