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輪子又朝前滾起來。
長亭輕闔了闔眼,陡覺沒有將才那樣心慌了,怔愣了片刻,卻嘴角輕抿,無意識地笑了一笑。
漸漸輪到了嶽老三一行人,嶽老三諂媚地笑呵呵將戶籍證明與商販文書捧到了守城兵士眼前,極自覺地介紹起來,“...福順號的三掌櫃,姓岳,帶着婆娘孩子從北邊過來,往冀州去。”
兵士接了文書,仔仔細細從上到下瞅了瞅,他是看不懂字兒的,就連守城門的兵頭副將都認不了幾個破字兒,往後一番看到幾個大紅的鮮章,便點點頭,擡起眼來上下將嶽老三打量一番,挑起眉梢來,“福順號的三掌櫃?”
嶽老三趕緊點頭。
“啥時候進的幽州?”
“三天前!從北城的城門口進來的,如今圖個方便從您這處走!”
“去冀州作甚呢?”
“商號指令,商號指令!”
嶽老三佝着背搓手,臉上很不情願,“這要不是上頭的指令,俺至於這麼拖家帶口地從北邊兒過來嗎?如今世道這麼亂,官爺甭看俺長這麼大個兒,膽兒小着咧!”
再湊攏些,四下瞅了瞅,循例塞了條金魚過去,“一路過來聽人說冀州亂得很,山賊馬匪到處走,怕是沒有咱幽州城好。官爺見識廣,同俺講一講?”
那兵士眼神顫顫巍巍地朝後一瞅,手上遲疑着接下來了,臉上還是很端肅,“站好!俺連幽州都沒出去過,上哪兒知道冀州長啥樣去!”吭了吭,再道,“反正冀州沒俺幽州好,三掌櫃還是有點眼光的。”
嶽老三弓着背,連連稱是。
兵士頭一揚。頭盔險些落下來將眼睛遮住了,開口再問,“馬車上的都是你的家眷?”
“對對對!官爺好眼力!兩個閨女一個兒媳婦兒,外加一房偏房。分兩個車裝,哦哦,還拉了幾車福順號經年累下來的賬簿和條目,您要過目嗎?”
嶽老三佝腰趕緊上前來作勢要掀長亭馬車的幔帳,那兵士手一擡止住了嶽老三的動作,一聽有兩個姑娘,便很警覺地走上前來,聳了聳肩,一手秉着刀鞘,一手隔得老遠一把掀開。
午後初霽的暖光瞬時傾瀉進了車廂。
長亭將頭埋到了襟口處。一副很規矩的模樣。
兵士數了數,目光警惕問嶽老三,“兩個閨女一個兒媳,不是應該三個人嗎!怎麼多了一個女人!”
數多了的那個人,就是滿秀。
嶽老三趕忙應道。“姑娘家出門非得要再帶給婢子,被俺慣壞了,俺拗不過,心頭想帶着就帶着唄,不過是一路上多個人吃飯罷了。滿秀!把頭擡起來讓官爺好生看看!”嶽老三吼過之後,再轉身笑呵呵地奉承,“官爺好警覺!警覺些好!官爺警覺點兒。百姓們就有口安穩飯吃...俺的婆娘在後頭那間馬車,官爺可還要瞅瞅?”
兵士頭一斜,身後跟着的小卒埋頭小跑步往後面走,掀簾瞅了瞅,又趕緊跑步過來,操着土話附耳通稟。“是個婆娘,梳了婦人頭,只有一個人,不像是十三四的嫩樣兒。”
長亭沒聽懂,可嶽老三聽懂了。暗自長吁一口氣。
兵士眼光向嶽老三一橫,心頭思量要不要叫這車女人下來搜身。
好像沒有必要搜身。
福順號的三掌櫃規規矩矩、清清白白的大戶人家,身世、文書、通關證明都一應俱全,這百年名號可是做不得假的。且上頭交待的是兩個小姑娘,這一下都有五個女人了,機率好像也不太大...
兵士在踟躕。
幔帳卻一直沒有放下。
小長寧有些跪坐不住了,咬了咬牙,悶聲堅持。
長亭屏住的那口氣一直沒有順下來。
如果她們被帶到裡間搜身,搜到了什麼東西事小,生理心理上的受到的折辱與貶低,應該會給小長寧帶來永難磨滅的影響,長亭埋頭緊緊咬住牙齒,她怎麼樣都沒關係,可她力圖將阿寧全身都護在一個可控的範圍內,她不想看到阿寧哭。
說些什麼呀。
嶽老三,說些什麼呀。
氣氛頓時沉了下來,想來那兵士在猶豫既覺得沒必要,又怕錯過,嶽老三亦屏氣凝神地悶了下來,生怕說錯了些什麼,反倒前功盡棄。
長亭腦子很清醒,她很明白如今應該說些什麼來打破僵局,甚至,打消那兵士正在思量的念頭。
可她沒有辦法開口。
哪有大戶人家的姑娘出聲詢問那樁子事兒的啊!
“北城的那兄弟如今身體還好吧?”
是蒙拓的聲音!
長亭不敢擡起眼來,她將眼神垂下,一點一點地看着蒙拓腳踏的那雙小牛皮靴漸漸走近了。
少年的聲音似有刻意揚起,帶着幾分親暱與熟稔。
“頭天請他在萬花樓喝了酒,第二天就聽見了那兄弟被人劫財受傷的消息,我們是過路人,還來不及去瞅他。”牛皮靴剛好停在了那兵士的官靴旁邊,蒙拓再開口,“萬幸萬幸!那賊人捅了一刀就跑了,只要沒性命之憂,都算兄弟命大!”
兵士手從刀鞘上一放,反問道,“你們認識北城的張兵頭?”
蒙拓沒說話,嶽老三腦子一機靈,趕緊抽身接上,“哪裡哪裡!不過賤民商販,哪裡能認識張兵頭啊!不過是有幸請張兵頭在萬花樓喝了幾壺酒,再摟了摟小百靈的細腰,不算認識不算認識!”
嶽老三說得模棱兩可。
可兵士卻神情鬆了鬆。
男人什麼樣兒的最鐵!?
一起捱過刀,一起同過窗,一起嫖過娼。
前兩樣兒沒交情攀,後一樣胡扯八扯也得攀上了,才能解這個局!能和幽州官衙裡的兵士一起去萬花樓泡一泡,攀上了交情,他們還能算是身份不明的人?還需要兩進兩出地和旁人一樣,搜身搜查纔算交差?
這世道,攀上交情了,什麼都好說。
既然黃魚兒都攀不動了,那隻能趕緊上別的!
嶽老三眼見着那兵士神色越發鬆動,簡直想拍拍蒙拓的後背,大笑三聲,這丫怎麼就這麼在關鍵時刻頂得上呢!
長亭抿抿嘴,將頭埋得更深了。
她和蒙拓想到一處去了。
蒙拓將她不好開口的話,不好冒上頭的主意全說了。
長亭心裡頭說不清是個什麼滋味兒,反正五味雜陳,既有欣喜也有小怕,既有大鬆一口氣又緊跟着提起一顆心來。
那兵士語氣稍軟,擡了擡下頜,“老張頭死不了!還裹了布在牀上躺着呢,你們要是延後點時候走,能去瞅瞅他。”
嶽老三手從袖兜裡一縮再向前一伸,兩隻大黃魚順勢又進了那兵士的錦囊裡,樂呵呵地賠笑,“是啊!遺憾,大遺憾!”背過身去,聲音一低,“先頭那隻,俺心裡頭是曉得的,官爺您還得孝敬上頭人,落不到啥好來。這兩隻,一頭給張兵頭瞧病致禮使,一頭真心誠意地交給您,這纔是全了俺們福順號的心意!”
兵士手上掂了掂,偷摸回過頭去瞅了瞅,再飛快地轉過頭來,將黃魚往內懷一揣,頭一揚,手上一擺,“趕緊過去!俺跟你們這兒耗太久了!”
嶽老三眼神猛然大亮,振臂一揮,翻身上馬,再同那兵士握拳作揖,便指揮着馬隊趕緊朝前走。
那兵士聳聳肩,再往城門口裡走,卻聞裡頭有聲兒。
“那是什麼列隊?”
“一直就認識的商號,沒問題!”兵士胳膊下意識地蹭了蹭揣着黃魚的內襟,從袖兜裡將最開始的那隻黃魚拿了出來,恭謹道,“循例孝敬的黃魚兒!”
裡頭便再沒了聲響。
嶽番將馬車趕得極快,沒一會兒便過了城牆。
長亭扭過身去,跪坐於蒲團之上,將馬車後廂蓋住的輕紗幔帳緩緩掀開。
古城牆巍峨雄壯,黃磚灰土泛舊撲簌簌地向下掉着灰。
他們出來了。
他們從火盆上,跨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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