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猜你唱沒唱?”
嶽番手腕將馬繮一纏緊,朗聲笑開,策馬狂奔向前。
蒙拓面目鐵青,一揚馬鞭緊隨追上。
馬兒一邊朝前奔,嶽番將馬繮顫在手臂上緊緊地回頭高聲朗笑道,“我遠遠看着覺着你是唱了的!要沒唱。陸姑娘與阿玉作甚捂着臉跑開!”
蒙拓的棗紅馬腳下一趔趄,蒙拓臉上又青又紅又白,湊齊了一道彩虹。
冀州山南水北,南北山水溝通間隔,縱地域復員遼闊,其間劃分明確亦各有分工,冀南多山採礦出鹽井,冀北地平開通集市,與南北來往之人互通有無,因其力之異,故南北地位無形中也分出了上下——冀南多爲下里巴人,臉朝黃土背朝天地整日整日地做工,而冀北卻來往多爲綾羅錦繡之人。
人分出了貴賤,地方自然也有了高低之分。
比如,冀州首府弈城就設在冀北。
比如,石家上上下下都久安弈城。
再比如,只有石家二少,石闊,被差遣到冀南打理。
石猛啊,一顆心長得未免也太偏了吧。
不過也好,事有長短,指有粗細,布有薄厚,只要有短板,只要有能趁虛而入的地方,就極有可能在兩方之間斡旋抽離,甚至能借此到達自己所期望的目的。
長亭若有所思地握了握茶盞,心裡頭卻兀地一下子想起了昨夜蒙拓說的那句話,臉上一僵再一熱,腦子裡竟放了空。
他應該是醉了,而且醉得不清,什麼話也敢往外說,殊不知君子一諾當千金之重,他說出來的話沒法兌現怎麼辦?不能做到怎麼辦?他不推波助瀾就算好的,如果對諾言食言了怎麼辦?
醉酒的話。不一定是出自真心,可清醒時的諾言就一定能做到嗎?
長亭埋了埋頭,不由暗自怨怪蒙拓孟浪,做不到就不要開口啊。
比起放任自流。更可惡的事情是,讓人好不容易有了希望與依靠,而最終落空。
列隊越走越急,長亭想怕是要到了,給小長寧梳了頭髮,手腳麻利地挽了兩個小團一左一右在額後,再給自個兒對着匕首面兒梳了頭髮,衣裳還是原先在幽州嶽老三吩咐人備下的那件,沾了塵土,因沒衣裳換洗。長亭只好拿溫水一點一點地擦乾淨。
胡玉娘很有些忐忑,看了長亭一眼,“...阿嬌,我頭一次見這麼大的官兒,我。我該怎麼弄?”
長亭擦完長寧的大氅,擰乾帕子又接過胡玉孃的外裳,埋下頭擦,“別慌別慌,冀州刺史祖上同你一樣,是靠林子裡的東西生活,都是人。沒什麼好慌的。只是要少說話,多看多聽,多說多錯,少說少錯...”
“踏踏踏——”
長亭話音還沒落,外頭便傳來了一陣整齊劃一的馬蹄聲。
車隊應聲停下。
沒一會兒便有人來敲長亭的車窗板,兩長一短。並不是熟悉的叩窗板的聲音,長亭並沒立即揭開幔帳,只聽蒙拓沉聲緩語道,“勞煩陸姑娘下車片刻。”
長亭這才掀了車帳,便一眼瞅見了一個極爲面生的小兵頭手裡頭捧了一隻蒙着青布的朱漆紅木托盤站在車轅側。
長亭看向一旁高挺於馬上的蒙拓。
蒙拓應聲道。“...是冀州出來的兵,奉了刺史大人的諭令,特意前來拜會陸姑娘。”
拜會?
馬上要進城了,何來拜會?
長亭再望向那面生的小兵頭,半撩起幔帳,輕頷首致意,溫聲道,“好了,現在你也拜會到了。刺史大人的情意,某心領了。”
說完便欲回身撤下幔帳。
“陸姑娘!”
那小兵頭趕忙喚道。
長亭手上動作一頓,再靜靜地看向他。
那小兵頭仰着臉,伸手朝前送了送那紅木托盤,趁長亭還露了個臉聽他講,趕緊快聲快語操着一口不甚熟練的官話道,“俺,不對,末將帶了禮物件兒來拜會陸姑娘!請陸姑娘賞個臉瞅一瞅,給刺史大人一個面子!”
長亭眼神移向那極長極寬的托盤,說實話,一個人拿這麼寬的托盤很有些吃力,何況裡頭裝着的物件兒怕也不輕。
長亭再看向蒙拓,蒙拓卻將眼神有些不自在地移開,沉聲吩咐那人,“你還指望着陸姑娘下車親來揭開嗎?”
小兵頭連聲惶恐道,“不敢不敢!”,邊說邊單手艱難地將蒙在托盤上的那層青布揭開,埋着腦袋畢恭畢敬地再將托盤向前送了送,渾身哆哆嗦嗦,“...陸姑娘請過目。城頭不光是二爺在迎,大人與大爺也在,冀州城有頭有臉的大戶世家也聚在城牆腳跟下迎您與二姑娘...路上豺狼虎豹啥都有,陸姑娘怕是沒那個機會換洗衣裳...還煩請陸姑娘在進城前換上,也算是給冀州上上下下的世家大戶們一個臉面。”
青布一揭,衆人皆倒吸一口氣。
長亭目光膠在托盤上擺在最上層的,疊得整整齊齊,領口朝上的那件左襟外袍。
平心而論,這件袍子很好看。
絳桃鑲水紋寬邊,襟口、袖口皆以做工繁複的蹙金絲細線鑲成,左幅繡紅梅繁枝,喜鵲鬧春,有些許繡工延續至右幅,整件袍子用色考究且跳脫,絳桃紅至絳紅至大紅,每一層的顏色都暈染漸近得十足自然,且繡工精細大膽,既有江南小調之觀感,又顯北地大氣之氣節。
長亭擡起眸子來,輕聲發問,“是刺史大人讓你送過來的?”
那兵頭埋頭咬牙,狠點了頭,“是!還請陸姑娘換上,聚了太多人,風塵僕僕地衣衫不潔,很失禮!”
長亭氣得心尖尖都在發顫。
當她是什麼?
戰利品?炫耀品?甕中之鱉?勢在必得的獵物?
所以纔會用這種衣裳來在冀州所有有頭有臉的人家面前宣告佔有權?
這種花枝招展且用色出挑的衣裳!?
這種衣裳,一個在經歷了闔家傾覆還未滿一月的小姑娘,能穿嗎?能穿得安心!?
長亭靜了靜,擡起頭看向那小兵頭,一字一頓,“如果,我不穿呢?”
那小兵頭渾身一抖,不可置信地擡了擡頭再飛快地望向蒙拓,卻見蒙拓並未有出言相幫的意思,心裡頭啐了一口胡狗,回過神來便更恭敬地將托盤遞得更近,險些抵到了半坐在車轅上長亭的下巴。
“還請陸姑娘,莫要讓末將爲難啊。”
兵頭說得很誠真意切。
氣氛卻僵了下來,沒人說話也沒有人再動。
長亭緊緊抿住嘴角,手攥成拳頭,眼神看向埋了幾多層積雪的地面,心裡頭在默算——該怎麼掀盤子,才能讓這盤衣裳落到那堆積了水的雪上,才能比較合理。
嶽番死攥住繮繩,正欲上前止住,胳膊卻被後人一把拉住。
蒙拓輕提馬繮,越衆而出。
棗紅馬搖頭晃腦地從鼻子裡呼出幾口白氣兒,馬蹄上下踟躕一番,向前連邁幾步。
馬兒湊得太近了,呼出的白氣噴在那兵頭露出外面的頸脖上,兵頭還沒來得及怒斥一聲,這廂他的後背被那棗紅馬前蹄猛地朝前一踹,那廂他手上恭恭敬敬捧着的托盤“哐當”一聲,衣裳便正好落在了融成積水的雪堆上!
其間動作不過耗時片刻!
那棗紅馬前蹄一揚,再一落地,動作快得長亭眼睛都沒有看清楚!
“媽的!”
兵頭趕緊去捧沾滿雪水的外袍,很艱辛地蹲在地上邊爆粗邊搓揉着企圖擦拭掉,這沾了泥壤的髒水哪是那麼容易就擦乾淨的啊,兵頭盯着那一團灰糊糊的水漬,回過頭去衝仍靜待馬上的蒙拓大喝一聲,“知道這誰送過來的衣裳嗎!不怕回去吃排頭啊!你個胡狗...”
“狗”字兒那音還沒出來。
蒙拓神情一凜,眯了眼睛瞅那人,“你想說什麼?”
三九天涼,這魔王的語氣更涼。
兵頭想起來這魔王最厭惡誰叫他“胡狗”,聽見一次就拿馬鞭抽那人一次,直至抽到永遠連提都不敢再提這兩個字兒,抽得人血淚橫流,這不要命可一下一下全都避開要害處抽,全抽在軟肋、肩下、腰上這些比要人命要疼的地兒!
兵頭肩頭趕緊往裡一縮,“沒...沒啥...”
“滾!”
蒙拓高揮馬鞭再猛地落下“啪”的一聲重重打在雪地上,雪粒兒頓時四下飛濺!
兵頭渾身一激靈,再往後一縮,趕忙三下五除二地將外袍衣裳收在托盤裡,屁滾尿流地起身就跑,跑了兩步像是想起啥來,轉過身高喊道,“別他媽神氣!等回去有你他孃的受的!”
“啪!”
蒙拓高揚馬鞭再一次地重重落下!
那兵頭趕緊打橫抱着托盤和拖拖拉拉的外袍衣裳,四下招呼着人趕忙上馬跑得更快了!
長亭沉默而平靜地看着這場鬧劇,一擡頭卻看見蒙拓折身駕馬而離的背影。
她輕輕撒手將幔帳放下,背靠在軟枕上,頭埋得低低的。
胡玉娘輕聲問,“怎麼了?”
長亭輕輕搖了搖頭,“沒怎麼。”
話還沒落地,嘴角便不由自主地翹了起來。
ps:
蒙拓就是男主,阿淵憋不住了,阿淵最討厭玩猜男主的遊戲了,因爲以前被傷過...